阳秋剩笔
不慧孤露失学,罕读楹书,先世手泽之余,都归灰烬。盖自庚子劫后,寄食江南,辗转舟车,未尝终岁卒读。然龙门所谓南探禹穴,北至涿鹿,不彗蓬踪,庶几过之。其间所见所闻,颇有可歌可泣者。迩者小隐秋山,低徊旧梦,兴至命笔,聊书百一,以志不忘已耳,非敢自托著作之林,从而文其固陋也。
江安粮道署,旧为中山府邸,明社既墟,徐氏之祀亦斩。故邸析而为二,东为储廨,西为薇垣,两衙衡宇相望。又各辟小园,略因其旧,道署曰适园,藩署曰瞻园。戊巳之间,不慧读书适园之茝兰轩。前临池,尝夏夜纳凉池上,有老吏年五十余,为述洪杨时事云:当时为某王府,王,粤人,故海盗,蓄姬十数,恒夏夜裸逐园中。王于暗中,赤身为迷藏之戏,被持者就露下草茵上淫之。一夜遍十数人,日以为常,不少倦也。一夕王与某姬狎时,闻他姬有声,大怒,以为卧榻之侧,竟敢有人鼾睡,奋起逐之。亦一王也,面同,身同,声音亦同,迷离扑朔,不辨谁何。两相格斗,姬亦助殴。已而天将晓,伪者厉声曰:“逼人太甚,翌午相见于金柱玉溪间。”金柱关、玉溪口,芜湖之近港,距金陵百里而强。诘旦,王被命登城御敌,日逾午矣,窃幸无事,薄暮归,亦无他变,然亦稍稍敛迹。
越数日。又值登陴,瞀然自南来一物,大如车轮,张如雨伞,王当之,被摄去,落玉溪口。时犹未晡,身遍鳞伤而不死。遇一黑头陀为披剃,随之走五岳间。乱既定,黑头陀亦化去。王承其衣钵,潜入石城。一日,遇故姬某于秦淮曲港,已隶娼籍,见而怜之,因为蓄发,栖留妓院。一日为老湘军某识破,执送营务处,讯明腰斩之。刑时,姬贿左右,往求遗嘱,王曰:“葬我园之东隅太湖石笋侧足矣。”姬因出重资,购太湖石所在地于粮署吏而葬之,诿为乱前本民家地,应许民家赎也,旋得官许。至今其地为民家有,在四福巷左近。成都胡研孙先生延官粮道时,曾议圈入署中,会以事不果。因题园中厅事楹柱云:“早年即梦想江南,真个来钟阜褰帏,青溪系艇;此地是前朝邸第,多少事绿杨眼见,红烛心知”。
下句情深感慨,颇饶逸致。若吏述伪王事,颇近唐宋人小说,娓娓可听。爰录之,仿洪氏之作《夷坚支志》亦所以存掌故也。
京师城门,多沿旧称。崇文、宣武二门之名,由来已久。初以为左右二门,取其典丽已耳,孰知隐含字义,似谶似纬。盖以明代之亡,亡以文臣之暗庸,而年号崇祯;清代之亡,亡以武人之反侧,而年号宣统。则是虽近附会,殆非偶然。
而“新年余庆,佳节长春”之谶,正复无独有偶。
近人有作《燕京杂咏》者,曾忆其一云:“金粉飘零燕子矶,空梁泥落旧乌衣。如何海外鹣鹣鸟,还傍华林玉树飞?”乃指东西洋娼家,杂居内城者而言也。
自光绪辛壬和议以后,京师禁令,于以大开。东单牌楼二条胡同第一楼者,初系日本娼寮所在,马樱花下,人影幢幢。继而改为西娼,门前遂渐冷落。今则并第一楼名,亦鲜知之者矣,不过十年事也。
清室未入关以前,与叶赫纳兰部以婚姻之争,墟其部落。纳兰即那拉之转音,而故慈禧后、隆裕后之母族也,卒以二后屋其社,隐若有倚伏者然。钱塘式居士宫词云:“纳兰一部首歼诛,婚媾仇雠筮脱弧。二百年来成倚伏,两朝妃后侄从姑。”
式居士,以巍科久历清秩,博文广识之君子也。有《朱郎曲》一阕,名为《和樊老韵赠朱郎素云》之作,实一篇光宣小实录,不愧于古人所谓诗史。曲云:
“野录不须谈二申,灾异莫记莘降神。廿年棋局错到底,坐使神州惨不春。衣冠东晋尽名阀,绿竹宣南怀旧入。近局淞滨好风月,清言如饮醇醪醇。筵中召得京华客,华裾窄袖来前席。四座如瞻醒酒珠,一篇似胜头风檄。吴趋生长系从朱,故里曾邻范大夫。口诵唐诗爱温尉,手摹阁帖学官奴。垂髫初向燕台至,阅遍中朝千万士。自言宣统溯同光,册载遗闻尽能记。桓灵鬻爵亦非奇,因缘大半由杨意。上林那有啬夫言,关中久掩真王气。景皇亲政正当阳,忧及边陲宵旰伤。变法熙丰成党祸,触邪台省少神羊。郭京幻术开邻衅,秋弥抛残豹尾枪。望帝近闻鹃叫血,兴妖岂仅马登床。指点金墉三喟息,胡氛虽息人能识。辛壬之际日重光,翠华幸返秦中跸。方期郏鄢八百年,何止殷宗称六七。一自用人如积薪,纤儿腹贾咸来集。辇金日夜到朱门,拜恩只自归枢密。两宫大行意益侈,数到人才惟属籍。白面诸王共典兵,何曾形势穷南北。走胡走越十年余,亡人在外亡五日。揭竿振臂起中原,区宇分崩一何亟。屈指秋残未及春,寝庙凄凉无血食。即令海内尚风烟,来日艰难未忍言。我闻朱郎一夕话,扫尽余鬈但问天(王船山先生《惜余鬈赋》一篇)。长吟忽听樊山叟,停杯莫酌葡萄酒。好句还同赠敬亭,新词直欲赓黄九。赫蹄写出万人传,胝沫何能离手口?我生亦在天宝前,而今遭际炎兴后。西溪西畔好山川,未必柴桑亦自贤。典书鬻画偶得价,赊鱼贳酒安论钱?史林已尽阳秋笔,编集惟题甲子年。朱郎朱郎倘解事,莫厘深处一名山。”
清孝钦后升遐后,国人多哀悼之,撰联致挽者盈千累万,然佳构实少。惟易哭庵者,对仗既工且整,意思隐而含,杰作也。联云:“本来生生世世不愿入帝王家,从黑暗中放绝大光明,全力铸共和,普造金身四万万;以后岁岁年年有纪念圣母日,于青史上现特别异彩,同情表追悼,各弹珠泪一双双。”毕竟名下之笔,殆无人出其右者。
近阅王之春《中外通商始末记》载中日琐事二则。其言曰:“初有福州民王应如,于天文战阵事,涉猎不精,而好谈论,首受万金(受日本人金也),为教政法,不久即死。复荐一广东长须年满千总,每年受倭数千金,为钉造战船二百余号,习学水师。又洋商钟觐大、沈顺昌,久领倭照贸易,倭人信托钟复带去杭城武举张灿若,教习弓箭,每年得银数千。沈又带去苏州兽医宋姓,疗治马匹,又商人费赞侯,荐一绍兴革退书办,在倭讲解律例。”又曰:“凡贸易人到倭,皆圈禁城中,周砌高墙。内有房屋,开行甚多,名士库,止有总门,重兵守之,不许外走。得知消息,到时将货收去,官为发卖。一切饮食,皆有所给。回棹时逐一消散,扣除交还,所换铜斤货物,押往开行”云云(以上《通商始末记》所载)。按:是时吾国方严海禁,一为教阵法,钉造战船,教习弓箭,疗治马匹,讲解律例之人,至为举国所属目,几若作奸犯科者然。曾几何时,莘莘学子,竟连翩负笈以东渡矣。至日本行土库之制,今虽不得而详,然要其用意,实为防堵漏卮,官卖外货已耳。此为雍正初元事也。
至雍正六年八月,浙省李卫请严防日本矣,粤督孔毓殉亦称密防日本矣,其实非防军事上之行动也。李、孔两奏,均以勾诱中国矣,赖往彼教习技艺为虑。
于是出洋内渡各船,无不加意盘诘,然则是防内也,非御外矣。当时政策如此,殊可笑也。其后遂有拿获商人,由浙省李卫,会同江督范时绎、苏抚尹继善细讯之事,其商人为钟觐天、费赞侯等。今略采他书所载供词如下:
(钟觐天)供曾带武举张恒卓(疑即张灿若),现在东洋,已令伊父写信前往,设法唤归。
(费赞侯)供曾带崇明县医生周歧来往彼治病,业经回籍。
(李昌谋)供曾带所画庆祝万寿、西湖四季及城隍山迎会景象,现有底稿起出,非系中国舆图。
(柯万藏、魏德卿)供曾于闽省请曾笔峰等九人前往东洋,在普陀洋面被获。
(沈顺昌)供曾携带弓箭,未曾制备,其私造迷针箭头一万个,欲托李商之船带去。
(郑大山)供伊堂弟大威,现在东洋未回,曾往广南带去家象、野象各一,象奴二人。尚存活象一,现在长崎。又托吴瑞观带象,配数未来。
至其杨淡斋带去讲习会典律例之秀才孙太源,沈登伟、朱佩章带去之教书病殁之王应如,陈良选带去之年满千总沈大成,郭裕观带去之僧人马匹等,此当时绝大之案件,自今日视之何如?审定后,犯案各商,按其情罪轻重,监禁取保,并将家口查明,交邻看守。其未回者,令海口文武等候缉拿。此又是案之判定情形也。虽然今日之留东学者,往往泯没无闻,取以较之当时诸商人名在官书,其亦有幸有不幸耶?
甲申中法之役,福建一役,当局者为张佩纶、张树声、何如璋、何,皆一时人望所归,乃不战而溃,群出意外。一时八闽儿童,连臂踏歌,有“福州真无福,法人原无法,两何没奈何,两张没主张”之谣。虽语近恶谑,然亦国风讽刺之遗也。
龚定庵先生曾客某邸,邸有侧福晋曰太清春,本江南故家女,姓顾,入邸冒满洲姓曰西林氏。美丰姿,娴吟咏,颇承邸宠。性婉而才,方定庵客邸时,时以词曲诗笺与邸相唱和。邸亦附庸风雅者流,惟其唱和之作,多出太清春手。满俗闺阃虽肃,而外内之分不甚严,定庵既与邸善,亦常出入内室。太清春请于邸,愿向定庵执弟子礼。是后师弟之踪迹渐密,颇有构为墙茨之说者。而定庵《己亥杂诗》三百五十首,中有“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行递与缟衣人。”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十四字,盖实录也。
至破戒草之余,有九月二十七夜梦中作四截句(原注十月十三夜也),诸作均极支离惝恍之致。他如无著词《写梦·浪淘沙》云:“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中有话网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独自凄凉还自谴,自掣离愁。”又《桂殿秋》,六月九日夜,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风烟郁深,金碧嵯丽。时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瀣气之空,都为一碧;散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为赋两解云:“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渺四无邻。九宵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此皆纪实之作也。后先生馆丹阳暴卒,一时颇滋异议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