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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畸人

  夏丐尊家壁上悬有日本人天香者所画一,而题东坡“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两句。丐尊为述此人今已七十余,其生当在其国明治之初,未尝卒业中学。时有大贾共向北海道为实业之创举,召人往襄其事,此人即应募而往,为厂中司事,颇能周旋劳资之间。府知事某奖其为人,书以勉之,并赠以前辈所著,中有述及处世宜以谦让为本务者,读而深思,若有所得。及循资晋位,竟任经理。然此人烦恼顿炽,以资方志在多财,劳方旨在分利,其志不欲助资而抑劳,而其境须抚资而敝劳,于是无以两全,忧心忡忡。适其家中落,日本旧制,宗子掌其财产权,庶子不得而与。乃其家宗子不谨,将败其产。庶子乃集而议维护之方,此人但曰:“我欠人者还人,人欠我者讨而还之,不得亦无法也。”庶子共嗤诟之。此人拂袖而退,歇于街亭,暮夜不归,无所得食。翌晨闻儿啼甚亟,而有一妇自工厂拥其双峰疾趋而入儿啼之舍,儿声顿绝。私意来者定是儿母,儿已得乳,故不复啼。遂蹑迹而往,作窥墙之举,乃果如所意,因大感动,以为此是人生真理,儿饥则需妇乳,妇乳不泄,亦行苦痛,两相需求,各得安全。于是立志取人之所弃,不分人之利以自私。然饿愈二六之时,腹作轳辘鸣矣,亦不求食,忽见有载米而过者,器坏,米零落于道中,车人亦不顾也,乃出佩巾就地拾而纳之。行数十步,适一药肆,主妇方启门而出,此人固誉驰于乡里,人尽识之者也,乃询何故晨行,并邀之食,此人告以故而辞食,妇苦致之,则曰:“诺,但愿以吾巾米借一炊耳。”妇亦曰:“诺。”顾将地所得,才足一餐,及食既毕,仍还亭次,思之再三,亦无善计,而日又西驰,肆妇复来邀食,辞复〈臣又〉{兹瓦},妇亦输诚不已。此人乃曰:“诺。但须我省可食者而食,不以强我也。”遂往周其庖厨,敦所余,不置一顾,及见釜中有涤釜沉淀之余食,乃乞曰:“此若所弃,我食之可也。”妇亦无如之何。留之宿,亦辞;留之坚,则曰:“容我省可居者而居。”又择其陋且弃者而寝其中。明日则起而代其家掺彗洁庭除,将以偿其宿食之惠也。时肆妇新寡,肆友欺之,药材狼藉,损益不入其心。此人既为收拾,友亦不敢复慢。无何,妇治蔬设屋,必欲此人迁宿而致膳,其词曰:“自先生寓我家,我家业得不堕也,敢不报先生耶?”此人复谦让焉。既而自谓得术矣,初则清各家门外之垢,人以此皆招而食之。既而凡人须其助者,虽秽而劳皆不辞,于是食宿皆得给而从之者众矣。此人乃条理其所思,为词以晓其从者,浸立教条以相守,而从之者益众矣。乃有所谓一灯园之组织,渐成宗教性之团体。各方施与,则立簿籍,谨出纳,不以为园产,而别置所司,曰:“此代为管理而已。”其行实兼佛老耶稣而一之,自言则曰:“吾得益于老聃也。”往年来上海,丐尊犹遇之,谓之曰:“闻君颇为资本家所重,往往藉君一言以解纷,将毋使人疑为利用耶?”此人曰:“然。吾止知为人当如是而已,果利用我耶?谓我被人利用耶?我不以为介介也。”余谓此人殆诸夏宋鲽之流也与,其不满于其国现代之社会,而其术卑卑,盖未闻大道;使早得马克斯之说而读之,必将有以自处而处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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