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和回忆是不同的。
记忆□裸的躲在灌木丛中,羞于见人,你总要舍得划破皮肉披荆斩棘,才能窥见它瑟瑟发抖的样子。
回忆却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随意变装,任人打扮,全凭喜好。
周沈然的记忆在某一刻起来,他回过头去只能看见回忆华披着丽的长袍给他讲述当时他是怎样一拳挥在林杨的脸上,赢得身边人的掌声叫好,轻易掀起一场绿色的海啸。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是怎样随着人群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样回过头怔怔地偷看余周周挂着笑容和挺拔如树苗的林杨在远处旁若无人的相谈——这些画面打散了泡在脑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尽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仇恨来自哪里。
后来终于把那一拳挥了出去,朝着林杨。可是周沈然后来在回忆中努力描摹,也丝毫体会不到一丝虎虎生风气势凌厉,和电视上一点都不一样,和幻想中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幽暗的楼道,终于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的余周周,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满让人厌恶的活力生机。
“你妈嫁不出去啦!”他大声说,快乐地,很快乐地。
“你是谁?”她问,很无助,很慌张。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里描摹的剧本在进行。周沈然不知道梦想怎么这样毫无预兆地就照进了现实,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味看到她因为做不出鸡兔同笼的简单问题而被挂在黑板前面的窘态,就被林杨扯起了领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动我一下,我,我就告诉我妈去,你妈跟我妈保证了你不可以再欺负我……”
可是没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样对自己保证过,他以后再也不要说出“我去告老师”或者“我去告诉我妈”一类的话,他再也不要身边的同学远离他,孤立他——哪怕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在欺负他、逗他玩。
然而,每当关键时刻,他就又无力地回到了软弱陰毒的幼儿时期,缩在角落,狰狞地大叫,我让我妈收拾你们,我让我妈收拾你们。
也许他永远都长不大,站在神经质地絮叨往事的母亲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办公室里,当余周周面无表情地挡在林杨面前对他鞠躬说对不起的时候,他突然间看到了三年级转学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观的女生。
她们都瞧不起他。
尽管他讨厌她们,他才不在乎,他才不稀罕——可是终于,她们都瞧不起他了。
也许她们都是对的。周沈然偶尔剥下自己面子上那层虚张声势的自信,会窥探到自己真正的实力。他会做奥数题,那是因为妈妈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强迫他上全市最好的奥数班,很多类型题,背都背得下来了。他会一点钢琴,会一点小提琴,会一点武术操,会一点英语——一切都是妈妈的远大计划和那口绝对不提却又不能不争的闲气儿——他都知道。
可是他不聪明,不帅气,不高。那些在酒会饭局上的叔叔阿姨总会堆着假笑摸着他的脑袋说些昧着良心的溢美之词,许多同样不成器的官家小娃娃会趾高气昂地信以为真,周沈然却很早就开始慢慢懂得,那是假的。
都是假的。
然而真正让她们瞧不起他的,并不是他不高不帅不聪明不牛逼闪闪金光灿烂,而是他明知真相,却仍然撑起一张牛皮,千疮百孔,死不承认。
周沈然的小聪明和他妈妈笨鸟先飞的准备就这样逐渐在初中后期被磨灭。他的妈妈开始抱怨和责骂他,全然不是当初舍不得碰宝贝儿子一根手指头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妈妈那些眼泪和咆哮,有一半是冲着那个常常不回家的爸爸去的。大人之间的感情总是掺杂着太多复杂的因素——又或者说,他们有感情吗?
没有感情,还有面子。
两个人的晚餐。在亲戚朋友面前做足了姿态的妈妈和周沈然终于能够有机会卸下面具,露出最真实的一面,相互指责和伤害,只不过一个选择咆哮,一个选择沉默。
然而即使如此,周沈然很开心。
非常开心。
因为再也没有余周周。
妈妈间或提起,频率也比以前少了很多。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她已经消失在了独木桥下的湍急河流中,和无数个淹没在普通中学无缘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翟汰者一样,面目模糊,没有权力和他这个师大附中的学生竞争。
他赢了。
莫名其妙地就赢了。
“你懂什么,你会什么,你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过就是家里给你铺好了捷径,比别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为是你自己跑得快?”
初二那年冬天,刚刚在公开课比赛中成功扮演了无名群众演员的周沈然在下台后蹦兵跳跑到后台去等待换装的林杨和凌翔茜。无论如何,这么多年同班的缘分也让他成为了粘贴在三人组后面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林杨不耐烦地抢先离开,凌翔茜还在窗帘布后面大叫“等等我”,蒋川吸着鼻子站在布帘外面慢吞吞地安抚她,而周沈然,在这个陰沉的平常的早上,只是微微有些困倦。
没有想到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和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小表姐。周沈然甚至都记不清她的名字,那两个声调不同的叠字让他迷惑。本来就不熟悉,关系也不亲厚,甚至有些隔膜嫌隙,自然会在看到那个又不漂亮又不特别的表姐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傲慢。
偏偏对方是格外和自尊的人。
当他冒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你们那个破学校也能参加这种比赛”的疑问时候,身边的凌翔茜惊讶地望向他,而不知道为什么和自己那个表姐以及一个陌生男生站在一起的林杨也在一瞬间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周沈然一直不明白。他从来不想要变成一个讨厌的刺儿头,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有机会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跳出来,总是用这样陰湿的攻击作为开场白。
他是故意的。可又真的不是故意的。
对方果然一激便满面通红,大声回敬:“少在那儿滥竽充数了,你学校好又怎样,跟你有关系吗?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会做什么?不过就是坐在桌子前面的活体道具,高兴什么?”
句句戳中周沈然的痛脚,他声音虚弱地大叫:“你连做道具的资格都没有!”
然后他听到沈屾冷笑着,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不过就是家里给你铺好了捷径,比别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为是你自己跑得快?
周沈然只是觉得气血上涌,正在他张口的瞬间,一直陰着脸的林杨忽然吼了一句:“好了你闭嘴!和女生吵有什么本事,赶紧给我回班坐着去!”
他原本是想反抗的。
然而却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下去。
没有说下去。
否则下一句话,很有可能又是那句出自本能的,“你敢吼我,我去告诉我妈妈”。
周沈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耻辱。
他抬起眼,注意到在场的唯一一个陌生男生,在一边扶着因为气愤而微微的沈屾,用一种迷茫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周沈然狠狠地瞪回去,却收到了对方更为迷惑和怜悯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裸的怜悯。
然而当余周周和那个陌生男孩一同站到舞台上的讲台前笑容满面地开始做实验的时候,周沈然却感到了突如其来的晕眩。
无异于见到死者复生。
她变得更光彩照人,更大方自然,更加自信,也更加快乐。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听着,听着而已。
甚至当她们的实验被别人的问题难住,尴尬地挂在那里,他也忘记了像小时候一样去大声笑她。
因为下一秒钟,林杨就和当年在鼓号队的绿色海洋前一样,从容地站出来,帮她化解了所有危机,默契十足,天衣无缝。
他还是坐在台下,屁股下的观众席仿佛已经和他融为一体,再也无法站起来。
周沈然的妈妈看到了报纸上全市初升高统考前十名中有余周周而大发雷霆,他一言不发,只是看到在饭桌上沉默地喝汤的父亲很小心地用眼角轻轻瞥了一下版面。
那个响过得极为纷乱。
因为余周周的出色成绩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得知对方的妈妈和继父同时车祸死亡的消息。周沈然妈妈伪装在“死者为大,我也就不提报应这种事情了”之下的窃喜,最终导致了周沈然父亲掀翻桌子扔下一句震耳欲聋的“给你自己和儿子积点陰德”转身摔门而出。
他蜷缩在小屋的床上,听到妈妈追在后面哭喊“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儿子了?少他妈在这儿假慈悲”,然后用被单蒙住脑袋,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
考得很差?没关系,他照样可以进振华。
余周周和沈屾她们需要万分努力才能得到的名额,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虽然兜兜转转那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巫又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开水间,课间操,升旗仪式,中午的食堂,优秀作文展,学年红榜……他总是能看见她,无处不在,独自一个人,或者,和林杨。
他仍然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她丁点的风言风语和蛛丝马迹。
可是没关系,他知道,她已经没有了巫术。
儿时他把她和她妈妈当作邪恶的蛇精与格格巫,降妖除魔之后,他家自会恢复一片笑语欢歌。
渐渐长大的周沈然终于艰难的承认,魑魅魍魉,不过是他妈妈自己布下的心魔。
是的,那个勾引爸爸的贱女人,终于消失了。
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周沈然从纷杂的回忆中抽身。
“你来……你来买什么?”他实在不善于寒暄,自己父亲的气质和谈吐竟然一成都没有熏陶到。
“只是回家过年,呆着无聊出来转转而已,”余周周浅笑,伸了个懒腰就坐在了书架旁的窗台上,“你来买什么?”
“随便看看。”说完低头看见自己怀里抱着的考研真题集,他有些难堪。
“恩……还好吗?毕业有什么打算?”
他刚想要撒谎,突然闭上嘴巴,尴尬地指了指怀里的书。
余周周善解人意地笑起来,眉眼弯弯,俨然是小时候的清秀模样。
“家里果然很冷,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你……你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还好吗?”她一歪头,说得无比自然。
周沈然有些失神。
窗外是北方萧索的街景,光秃秃一片,只能听见凛冽的风声。
他们竟然在这样顺畅而又若无其事蹈天气,互相问候不咸不淡的近况。
周沈然自嘲地笑了:“他们……都还好。”
妈妈又在家里闹了起来。
因为她怀疑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她一腔热血献给了两个男人。一个不回家,一个不成器。
高考前夕的夏夜,他独自坐在自家小区的长椅上发呆。第一次抽烟,从爸爸的柜子里偷的软中华,配上超市里买的只一元钱的塑料打火机,按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他只是枯坐着,大脑空白。黑色凌志悄无声息滑行到他身边,车窗落下来,爸爸探头对他说,外面蚊子多,进来坐。
他慌忙扔掉烟头,想要辩解几句。父亲的脸隐没在陰影中,他动了动唇,还是闭上嘴打开车门。
周沈然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己好像和母亲一起已经被父亲打包处理了,所以总是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就作吧,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带坏了。
“哟哟,想你那个野种就接回来啊!”
想你那个野种就接回来啊。
周沈然的年少时光就活在母亲这句狠话的陰影之下。他分不清真假,总是觉得,有一天,会有一个眼睛明亮的、比他优秀比他漂亮的小女巫潜入他家大门,悄悄带走他的父亲。
他活得像个疲惫的影子,唯一露出利齿,总是一口口咬向她的痛处。
主动防御。
他相信他没有错。至少曾经是这样相信。
直到那个女孩子在毕业典礼上微笑着背过手去,像对他施展魔法一样,悲悯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爸爸。
她说,周沈然,原来一直是你活在我的陰影里。
周沈然所坐的副驾驶位子上摆着一排饮料,他先拿起来再坐进去,凑到灯光下看了一眼。
“喜乐”。
面对自己询问的目光,父亲只是笑了笑:“你要是喜欢,就喝了吧,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喝。也难说,你看你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
他沉默,轻轻摩挲着廉价的塑料包装。
“然然,爸爸知道很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我工作忙,一直都没空出时间来好好和你谈谈,一直都是你妈妈带着你,她……她也用心良苦,只是必须承认,你也养成了一身的毛病。不过幸好,爸爸知道你本质好,他们其他人身上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你一个也没有。
周沈然苦笑。是的,那些官家娃娃花天酒地的习气,他的确一点都没有。
如果有的话,是不是生活也不会这么暗淡?
“不过很多东西形成了,还是改不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关心你。”
周沈然迅速地扭过头去看他父亲。
男人棱角分明,那种深沉坚毅的气质,一丝一毫都不该是周沈然的父亲。
还是她比较像。
终究还是她比较像。
“高考别太紧张,能发挥成什么样子就发挥成什么样子。爸爸不是对你期望地低,只是不希望你再和别人比。”
别人。
周沈然攥住拳头,泪水盘桓。
爸爸,在你心里,到底谁是别人?
“然然,爸爸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就够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痛哭失声。
“周沈然?”
被再次从回忆中唤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爸妈……他们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这场短暂的相逢似乎可以画上句号了,余周周跳下窗台,似乎正在酝酿着比较好的告别语。
他抓住机会,问出了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问题。
“你刚才说的,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是什么?”
余周周讶然,旋即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大脑短路了一样,看到一本书的名字忽然想起来这个故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讲给我听听吧。”
余周周定神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很简单的一个故事。一个海边的小村庄,来了一位能够点石成金的仙人。村民们对他盛情款待,就是希望仙人能够教会他们点石成金。”
“仙人酒足饭饱,非常大方地告诉了他们点石成金的方法,但是最后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你们一定要记住,千千万万要记住,想要运用点石成金的魔法,在使用咒语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要想起喜马拉燕山的猴子。”
“村民们都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很开心的送别了仙人,急不可耐地开始试用点石成金的咒语。”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越是不想要想起,偏偏在施咒的时候无一例外地想起了喜马拉雅的猴子,仿佛长在脑袋里面赶都赶不走。所以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点石成金,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穷。”
“这套点石成金的咒语代代相传,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没有忘记告诉学徒们,千万不要想起喜马拉雅的猴子——所以直到现在,村子里的后人都没有任何一个能够点石成金……”
她耸耸肩,“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小故事而已……周沈然,周沈然,你怎么了?”
余周周愕然看着眼前的大男生,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红了眼圈,大步地离开她,没入书店的人流中。
余周周永远不会知道,她自己就是那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二十多年,周沈然终于明白,他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将自己的生命点石成金。他们告诉他,这世界上有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那只猴子将会抢走你的幸福,你无从抵挡,——然而你不要害怕一只猴子,那成什么体统,你的生命金光灿烂,只要你用蔑视的姿态遗忘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只要忘记她,只要忘记她,就好。
是他们塞给他一个余周周,所有的争吵和不幸福都叫做余周周,然后他们告诉他,你要忘记余周周,你要当她不存在。
那只活蹦乱跳鲜艳明媚的猴子,精彩地闪耀在他的世界里,从未离开,在山顶的雪堆上踩下一串串纷乱的脚印。
然而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就是那千堆雪。
行人们纷纷用惊异地目光看着这个急速穿行哭得一塌糊涂的大男孩。
“没关系。”他哽咽着对自己说。
他终究会忘记她。
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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