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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晚报社工作的朋友最近给我寄来邓朴方在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全体工作人员会议上的讲话。这篇讲话发表在《三月风》杂志上,我看到的是《人民日报》转载的全文。朋友在第二节的小标题上打了两个圈,他在信里写道:“您大概不会把人道主义看做洪水猛兽吧。”原来这一节的小标题是《我们的事业是人道主义的事业》。讲话并不长,特别是第二节留给我深刻的印象:讲得好!
关于人道主义,我也有我的经验。一九七九年五月我访问巴黎回来,在北京作家协会朋友们的一次小型宴会上,闲谈间,我说:“讲一点人道主义也有好处,至少不虐待俘虏嘛!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些人无缘无故把人打死,只是为了‘打坏人’。现在知道打死了不少好人,可是已经晚了。”没有想到席上一位同志接口说:“资产阶级也不讲人道主义,他们虐待黑人。美国××影片上不是揭露了他们的那种暴行吗?”这虽然不是原话,但大意不会错。影片我没有看过,因此连名字也忘记了,只记得那个时候正在上演这部影片。
这位同志板起面孔这样一说,我不愿意得罪他,就不再谈人道主义了。但他的话并没有动摇我的看法。我已经听惯了这种“官腔”。我知道在“文革”时期什么事都得跟资产阶级“对着干”。资产阶级曾经用“人道主义”反对宗教、封建的统治,用“人权”反对神权和王权,那么是不是我们也要反其道而行之,用兽道主义来反对人道主义呢?不!当然不会!在十载“文革”中我看够了兽性的大发作,我不能不经常思考造反派怎样成为“吃人”的“虎狼”。我身受其害,有权控诉,也有权探索,因为“文革”留下的后遗症今天还在蚕蚀我的生命。我要看清人兽转化的道路,不过是怕见这种超级大马戏的重演,换句话说,我不愿意再进“牛棚”。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即使口里不说,心里也不会不想,有时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也会出现人吃人的可怕场面,使我不得不苦苦思索。
我终于从那位同志的话中找到一线亮光:问题大概就在于人道主义吧。为什么有的人那样害怕人道主义?……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九六六年我作为审查对象在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厨房里劳动,一个从外面来的初中学生拿一根鞭子抽打我,要我把他带到我家里去。我知道要是我听他的话,全家就会大祸临头。他鞭打,我不能反抗(不准反抗!),只有拼命奔逃。他并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只听人说我是“坏人”,就不把我当人看待。他追我逃,进进出出,的确是一场绝望的挣扎!我当时非常狼狈,只是盼望那个孩子对我讲点人道主义。幸而在这紧急关头作协分会的造反派出现了。他们来拉我到大厅去,那里有不少外地串连来的学生等待“牛鬼们”去“自报罪行”。那位拿鞭子的中学生只好另找别的“坏人”去了。我还记得他恶狠狠地对造反派说:“对这些坏人就是不能讲人道!”
像这样的事我还遇见不少次,像这类的话我也听见不少次。因此在十年“浩劫”中我就保留着这样一个印象:只有拿鞭子的人才有权谈人道主义,对挨鞭子的人是“不能讲人道主义”的。我常常暗暗地问自己:那么对我们这些挨鞭子的人就只能讲兽道主义吗?我很想知道这兽道主义是从哪里来的。……
前些时候全国出现了一股“人道主义热”,我抱病跟着大家学习了一阵子,不过我是自学,而且怀着解决实际问题的目的去学。我的问题始终是:那些单纯的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和所谓的“革命左派”怎么一下子会变成嗜血的“虎狼”?那股热很快就过去了,可是答案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即使有人引经据典也涂抹不掉我耳闻目睹的事实。杨沫同志在日记里记录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①,明明发生在我们伟大的民族中间,我虽然年迈体弱,记忆力衰退,可是我至今没有忘记那些在“浩劫”中被残害致死的友人的音容笑貌。那些杰出作家的名字将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老舍,赵树理,杨朔,叶以群,海默……和别的许许多多。他们本来还可以为我国人民继续创造精神财富,但是都给不明不白地赶上了死路。多么大的损失!这是因为什么?
究竟是因为什么?……
在邓朴方同志的讲话中我找到了回答:
我们一些同志对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批判,往往不是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上,而是站在封建主义的立场上去批判的。即使口头不这样说,实际上也是受封建主义思想影响的。“文化大革命”搞的就是以“大民主”为先导的封建关系,是宗教狂热。大量的非人道的残酷行为就是在那时产生的……
他讲得非常明白,产生大量非人道的残酷行为的是什么?就是披着“左”的外衣的宗教狂热。那么人兽转化的道路也就是披上“革命”外衣的封建主义的道路了。所以时机一到,一声号令,一霎时满街都是“虎狼”,哪里还有人敢讲人道主义?哪里还肯让人讲人道主义?
人兽转化的道路必须堵死!十年“文革”的血腥的回忆也应该使我们的头脑清醒了。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二十一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① 指老舍等人被斗、挨打的真实场面,这次反人道主义的批斗导致了伟大作家老舍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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