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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一些关于某一本书、或者某一首诗、或者某一篇文章的不同意见,也听到什么人传达的某一位权威人士的谈话,还听到某些人私下的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这本书读后叫人精神不振,一会儿批评那篇小说替反面人物开脱,或者说这部作品格调不高,或者说那篇小说调子低沉。还有人制造舆论,说要批判某某作品,使作者经常感到威胁。
我动身去日本前在北京先后见到两位有理想、有才华的比较年轻的作家,我劝她们不要 紧张,我说自从一九二九年我发表《灭亡》以来,受到的责骂实在不少,可是我并没有给谁骂死。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只要不是朝生暮死的东西,总会让一些人喜欢、让另一些人讨厌。人的爱好也有各种各样。但好的作品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
一部作品有不少的读者,每一个读者有自己的看法。你一个人不能代替大多数的读者,也不能代表大多数的读者,除非你说服了他们,让他们全相信你,听你指挥。即使做到这样,你也不能保证,他们的思路同你的思路完全一样,也就是说他们的思想和你的思想一直在同样的轨道上进行。要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别人实在困难,结果不是给扔在垃圾箱里,就是完全走了样。“文革”初期我很想把我的思想灌输到我儿子的脑子里,这些思想是批判会上别人批斗的成果,我给说服了,我开始宣传它们,可是,被我儿子一顶,我自己也讲不清楚了,当时我的爱人还在旁边批评儿子,说“对父亲应当有礼貌”。今天回想起来我过去好像受了催眠术一样,这说明我并未真被“说服”。根据我的经验,灌输、强加、宣传等等的效果不一定都很大,特别是有这类好心的人常常习惯于“从主观愿望出发”,以为“我”做了工作,讲了话,你总该被说服了,不管你有什么想法,不管你是否听懂了“我”的话,不管你的情况怎样,总之,“我”说了你就得照办。而结果呢,很少人照办,或者很少人认真照办,或者不少的人“阳奉阴违”。而这个“我”也就真的“说了算”了。
我过去也常常想用我的感情去打动别人,用我的思想去说服别人。我也做过灌输、宣传的事情,至少我有这种想法,不过我的方式和前面所说的不同,因为我无权无势,讲话不受重视,想制造舆论又缺少宣传工具。我的惟一办法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书前写序、写小引、写前记,书后写后记、写附记、写跋。我从不放过在作品以外说话的机会,我反复说明,一再提醒读者我的用意在什么地方。过了相当长的时期以后,我开始怀疑这样“灌输”是不是徒劳。我才想起自己读过一些中外名著,除了作品本身以外,什么前言后记,我脑子里一点影子也没有。我这时才发现我读别人的书常常避开序文、前记。我拿到一本印有译者或者专家写的长序的西方文学名著,我不会在长序上花费时间。正相反,我对它有反感:难道我自己就不能思考,一定要你代劳?我后来发觉不仅是我,许多人都不看作品以外的前言后记(做研究工作的人除外)。使我感到滑稽的是一家出版社翻印了《红楼梦》,前面加了一篇序或者代序,有意帮助读者正确地对待这部名著;过了若干年书重版了,换上一篇序,是另一个人写的,把前一个人痛骂一顿;又过若干年书重印,序又换了,骂人的人也错了,不错的还是出版社,他们不论指东或者指西,永远帮助读者“正确对待”中外名著。类似的事情不会少,我再举一件,我在另一家出版社出过一本关于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的英雄事迹的通讯报道,“文革”期间出版社给砸烂了,这本书被认为宣传和平主义的大毒草,后来出版社恢复,检查过去出版的图书,我那本书也列在销毁的名单内。究竟它是不是宣传和平主义,我至今还不明白。其实不仅是那本书,我在朝鲜战地写的那些通讯报道、散文特写,我回国后写的反映战士生活的短篇小说都受到了批评,说它们渲染战争恐怖、有意让英雄死亡,说它们是鼓吹和平主义的“反动战争文学”。主持批判的是穿军装的人,发言的也是穿军装的人,他们是支左的“军代表”,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权威。批判的重点是小说《团圆》和根据它改编摄制的影片《英雄儿女》,人们甚至拿它同《一个人的遭遇》相比。
《英雄儿女》的回忆使我哭笑不得,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我被抄家后两个多月,我爱人萧珊又在电影院里看了这影片。当时我每天到作协分会的“牛棚”学习、劳动,早去晚归;萧珊在刊物编辑部做过几年的义务编辑,也给揪回去参加运动,但最初只是半靠边,一个星期劳动两三次,因此她可以早下班去买票看电影。晚上我回家她兴奋地告诉我,影片上还保留着我的名字,看来我的问题不太严重,她要我认真做检查。可是仅仅两三天以后作协分会造反派的一个战斗队就拿着大字报敲锣打鼓到电影院和电影发行公司去造反去了,大字报张贴在大门口,给影片和我个人都戴上反革命的大帽子。影片当场停演,萧珊脸上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以后支左的军代表来到作协分会,批判了一阵“反动的战争文学”。批判刚结束,《英雄儿女》又作为反映抗美援朝的好影片在全国上演了。一共开放了五部电影,据说是周总理挑选的。当时我在干校,有人找我谈话问我感想,我只说影片是编导和演员的成绩,与我的小说无关,小说还是毒草。我这样表示,还得不到谅解。还有人写汇报说我“翘尾巴”,而在干校领导运动的军代表却对我说:“你不要以为电影又上演了它就没有缺点,我看它有问题。”这个时候我已经不那么恭顺了,我口里不说,心里却想:“随便你怎样说吧,反正权在你手里,你有理。”
像这样的经验是不会少的,我以后还有机会谈论它们,不想在这里多说了。这笔糊涂账似乎至今还没有搞清楚。我不是经验主义者,可是常常想到过去,常常回头看过去的脚印,我总有点担心,会不会明天又有人站出来“高举红旗”批判“和平主义”,谴责我给英雄人物安排死亡的结局?我忍不住多次问我自己:走过的那条路是不是给堵死了?账没有算清楚,是非不曾讲明白,你也引经据典,我也有根有据,谁的权大势大,谁就发号施令。我们习惯“明哲保身”,认为听话非常省事。我们习惯于传达和灌输,仿佛自己和别人都是录音机 ,收进什么就放出什么。这些年来我的经验是够惨痛的了。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作品竟然没有一点个人的看法,一个作家竟然甘心做录音机而且以做录音机为光荣,在读者的眼里这算是什么作家呢?我写作了几十年,对自己的作品不能做起码的评价,却在姚文元的棍子下面低头,甚至迎合造反派的意思称姚文元做“无产阶级的金棍子”,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可笑,不可思议。反复思索,我有些省悟了:这难道不是信神的结果?
对,我想起来了。一九三四年年底我住在日本横滨一个朋友的家里,他相信神,我根据我那些天的见闻拿他做主人公写了短篇小说《神》。现在重读这小说,拿前一段时期的我跟小说中的主人公长谷川君比较,我奇怪我怎么完全在摹仿他!我更奇怪我怎么在一九三四年就写了讽刺若干年后的自己的小说!是我自己吗?我竟然那样迷信,那样听话,那样愚蠢!它使我浑身冒汗,但是我感谢自己意外地留下这一幅自画像,让儿孙们会看到我某一个时期的丑态。
最近听说有人说我“思想复杂”,我认为这是对我的称赞。其实我也有过“思想简单”的时候,倘使思想复杂,人就不容易虔诚地拜倒在神面前了。据我看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要应付复杂的局面,思想复杂些总比思想简单些好。要把新中国建设成社会主义的人间乐园,恐怕也得靠复杂的集体的智慧,靠九亿中国人民。现在不是信神的时代,不可能由一两个人代表千万读者给一部作品、一篇文章下结论,也没有人愿意让别人把自己当做录音机吧。要是大家都成了录音机,我们就用不着进行复杂的思维活动,脑子也成了多余的了。但我始终相信: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总是由简单到复杂,而不是由复杂到简单。
我们文艺发展的方向当然也是百花齐放,而不是一花独放,更不是无花开放。
六月十五日
*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八○年六月二十四、二十五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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