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讲演的题目,去年在师大附中讲的。曾写出一段,再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就此丢开。这次所写仍不惬意,写写耳。除掉主要的论旨以外,与当时口说完全是两件事,这是自然的。
照例的引子,在第一次原稿上写着有的,现在只删剩一句:题目上只说父母如何,自己有了孩子,以父亲的资格说话也。卫道君子见谅呢,虽未必,总之妥当一点。
略释本题,对于子女,懂得怎样负必须负的责任的父母是谓贤明,不想负不必负的责任是谓聪明,是一是二,善读者固一目了然矣,却照例“下回分解”。
先想一个问题,亲之于子(指未成年的子女),子之于亲,其关系是相同与否?至少有点儿不同的,可比作上下文,上文有决定下文的相当能力,下文则呼应上文而已。在此沿用旧称,尽亲之道是上文,曰慈,尽子之道是下文,曰孝。
慈是无条件的,全体的,强迫性的。何以故?第一,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负责才合式,是生理的冲动,环境的包围,是自由的意志,暂且都不管。总之,要想,你们若不负责,那么,负责的是已死的祖宗呢,未生的儿女呢,作证婚介绍的某博士某先生呢,拉皮条牵线的张家婶李家姆呢?我都想不通。第二,有负全责的必要与可能,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担负不了的。决定人的一生,不外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遗传固然未必尽是父母的责任,却不会是父母以外的人的。教育之权半操诸师友,半属诸家庭,而选择师友的机会最初仍由父母主之。即教育以外的环境,他们亦未始没有选择的机会。第三,慈是一种公德,不但须对自己,自己的子女负责,还得对社会负责。留下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在世上鬼混,其影响未必小于在马路上啐一口痰,或者“君子自重”的畸角上去小便。有秩序的社会应当强迫父母们严守这不可不守,对于种族生存有重大意义的公德。
这么看来,慈是很严肃的,决非随随便便溺爱之谓,而咱们这儿自来只教孝不教慈,只说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却没有人懂得即使子不孝,父也不可不慈的道理;只说不孝而后不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却不知不慈然后不孝,天下更无不是的儿女,这不但是偏枯,而且是错误,不但是错误,而且是颠倒。
孝是不容易讲的,说得不巧,有被看做洪水猛兽的危险。孝与慈对照,孝是显明地不含社会的强迫性。举个老例,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弃天下如敝屣,孝之至矣;皋陶即使会罗织,决不能证舜有教唆的嫌疑。瞽瞍这个老头儿,无论成才不成才,总应当由更老的他老子娘去负责,舜即使圣得可以,孝得可观,也恕不再来负教育瞽瞍的责任;他并没有这可能。商均倒是他该管的。依区区之见,舜家庭间的纠纷,不在乎父母弟弟的捣乱,却是儿子不争气,以致锦绣江山,丈人传给他的,被仇人儿子生生抢走了,于舜可谓白璧微瑕。他也是只懂得孝不懂得慈的,和咱们一样。
社会的关系既如此,就孝的本身说,也不是无条件的,这似乎有点重要。我一向有个偏见,以为一切感情都是后天的,压根儿没有先天的感情。有一文叫做感情生于后天论,老想做,老做不成,这儿所谈便是一例。普通所谓孝的根据,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有所谓天性,这个天性是神秘的,与生俱生的,不可分析的。除掉传统的信念以外,谁也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我们与其依靠这混元一气的先天的天性,不如依靠寸积铢累的后天的感情来建立亲子的关系,更切实而妥帖。详细的话自然在那篇老做不出的文章上面。
说感情生于后天,知恩报恩,我也赞成的。现在讨论恩是什么。一般人以为父亲对于子女,有所谓养育之恩,详细说,十月怀胎,三年乳哺,这特别偏重母亲一点。赋与生命既是恩,孩子呱呱坠地已经对母亲,推之于父亲负了若干还不清的债务,这虽不如天性之神秘,亦是一种先天的系属了。说我们生后,上帝父亲母亲然后赋以生命,何等的不通!说我们感戴未生以前的恩,这非先天而何?若把生命看做一种礼物而赋予是厚的馈赠呢,那么得考量所送礼物的价值。生命之价值与趣味恐怕是永久的玄学上的问题,要证明这个,不见得比证明天性的存在容易多少,也无从说起。亲子的关系在此一点上,是天行的生物的,不是人为的伦理的。把道德的观念建筑在这上面无有是处。
亲子间的天性有无既难定,生命的单纯赋与是恩是怨也难说,传统的名分又正在没落,孝以什么存在呢?难怪君子人惴惴焉有世界末日之惧。他们忽略这真的核心,后天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特别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情而已。可惜咱们亲子的关系难得建筑在纯粹的人情上,只借着礼教的权威贴上金字的封条,不许碰它,不许讨论它,一碰一讲,大逆不道。可是“世衰道微”之日,顽皮的小子会不会想到不许碰,不许讲,就是“空者控也,搜者走也”的一种暗示,否则为什么不许人碰它,不许人讨论它。俗话说得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
人都是情换情的,惟孝亦然。上已说过慈是上文,孝是下文,先慈后孝非先孝后慈,事实昭然不容驳辩。小孩初生不曾尽分毫之孝而父母未必等它尽了孝道之后,方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去抚育它,便是佳例。所以孝不自生,应慈而起,儒家所谓报本反始,要能这么解释方好。父母无条件的尽其慈是施,子女有条件的尽其孝是报。这个报施实在就是情换情,与一般的人情一点没有什么区别。水之冷热饮者自知,报施相当亦是自然而然,并非锱铢计较一五一十,亲子间真算起什么清账来,这也不可误会。
孝是慈的反应,既有种种不等的慈,自然地会有种种不等的孝,事实如此,没法划一的。千个人对于父母二人所尽的孝道有时候不尽同。这个人的与那个人的孝道亦不必尽同。真实的感情是复杂的,弹性的,千变万化,而虚伪的名分礼教却是一个冰冷铁硬的壳子,把古今中外付之一套。话又说回来,大概前人都把亲子系属看做先天的,所以定制一块方方的蛋糕叫做孝:我们只承认有后天的感情,虽不“非孝”,却坚决地要打倒这二十四孝的讲法。
我的说孝实在未必巧,恐怕看到这里,有人已经在破口大骂,“撕做纸条儿”了。这真觉得歉然。他们或者正在这么想:父母一不喜欢子女,子女马上就有理由来造反,这成个甚么世界!甚么东西!这种“生地蛮旺打儿”的口气也实在可怕。可是等他们怒气稍息以后,我请他们一想,后天的关系为什么如此不结实?先天的关系何以又如此结实?亲之于子有四个时期:结孕,怀胎,哺乳,教育,分别考察。结孕算是恩,不好意思罢。怀胎相因而至,也是没法子的。她或者想保养自己的身体为异日出风头以至于效力国家的地步,未必纯粹为着血胞才谨守胎教。三年乳哺,一部分是生理的,一部分是环境的,较之以前阶段,有较多自由意志的成分了。至离乳以后,以至长大,这时期中,种种的教养,若不杂以功利观念,的确是一种奢侈的明智之表现。这方是建设慈道的主干,而成立子女异日对他们尽孝的条件。这么掐指一算,结孕之恩不如怀胎,怀胎之恩不如哺乳,哺乳之恩不如教育。越是后天的越是重要,越是先天的越是没关系。
慈之重要既如此,而自来只见有教孝的,什么缘由呢?比较说来,慈顺而易,孝逆而难,慈有母爱及庇护种族的倾向做背景——广义的生理关系——而教没有;慈易而孝难。慈是施,对于子的爱怜有感觉的张本,孝是报,对于亲之劬劳,往往凭记忆想像推论使之重现;慈顺而孝逆。所以儒家的报本反始,慎终追远论,决非完全没有意义的。可是立意虽不错,方法未必尽合。儒家的经典《论语》说到慈的地方已比孝少得多,难怪数传以后就从对待的孝变成绝对的孝。地位愈高,标准愈刻,孝子的旌表愈见其多而中间大有《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在,这总是事实罢。他们都不明白尽慈是教孝的惟一有效的方法,却无条件地教起孝来,其结果是在真小人以外添了许多的伪君子。
慈虽为孝的张本,其本身却有比孝更重大的价值。中国的伦理,只要矫揉造作地装成鞠躬尽瘁的孝子,决不想循人性的自然,养成温和明哲的慈亲,这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有相当重大的关系。积弱之因,这未必不是一个。姑且用功利的计算法,社会上添了一个孝子,他自己总是君子留点仪刑于后世,他的父母得到晚年的安享,效用至多如此而已,若社会上添一慈亲,就可以直接充分造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一方面致力于社会,一方面又可以造就他的子女的子女,推之可至无穷。这仍然是上下文地位不同的缘故;慈顺而易,孝逆而难,这是事实,慈较孝有更远大的影响,更重大的意义也是事实。难能未必一定可贵。
能够做梦也不想到“报”而慷慨地先“施”,能够明白尽其在我无求于人是一种趣味的享受,能够有一身做事一身当的气概,做父母的如此存心是谓贤明,自然实际上除掉贤明的态度以外另有方法。我固然寓贤明差得远,小孩子将来要“现眼”,使卫道之君子拍手称快,浮千大白也难说;可是希望读者不以人废言。好话并不以说在坏人嘴里而变坏。我不拥护自己,却要彻底拥护自己的论旨。
但同时不要忘记怎样做个聪明的。儿女成立以后亲之与子,由上下文变成一副对联一平等的并立的关系。从前是负责时期,应当无所不为,现在是卸责时期应当有所不为。干的太过分反而把成绩毁却,正是所谓“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
慈道既尽卸责是当然,别无所谓冷淡。儿女们离开家庭到社会上去,已经不是赤子而是独立的人。他们做的事还要我们来负责,不但不必,而且不可能,把太重的担子压在肩头,势必至于自己摔跤而担子砸碎,是谓两伤。从亲方言,儿女长大了,依然无限制无穷尽地去为他们服务,未免太对不起自己。我们虽不曾梦想享受儿孙的福,却也未必乐意受儿孙的累。就子方言,老头子动辄下论旨,发训话,老太太说长道短,也实在有点没趣,即使他们确是孝子,特别是时代转变,从亲之令往往有所不能,果真是孝子反愈加为难了。再退一步,亲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唠叨,也总归是无趣的。
看看实际的中国家庭,其情形却特别。教育时期,旧式的委之老师,新派交给学校,似乎都在省心。直到儿女长成以后,老子娘反而操起心来,最习见的,是为儿孙积财,干预他们的恋爱与婚姻,这都是无益于己,或者有损于人的玩意儿,二疏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辈里能懂得而相信这个意思的有几个,至于婚姻向来是以父母之命为成立的条件的,更容易闹成一团糟,这是人人所知的。他们确也有苦衷,大爷太不成,不得不护以金银钞票,大姑娘太傻不会挑选姑爷,老太爷老太太只好亲身出马了。这是事实上的困难,却决不能推翻上述的论旨,反在另一方面去证明它。这完全是在当初负责时期不尽其责的缘故,换言之,昨儿欠了些贤明,今儿想学聪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功以后,岂有不能涉世,更岂有不会结婚的,所以这困难决不成为必须干涉到底的口实。
聪明人的特性,一是躲懒,一是知趣,聪明的父母亦然。躲懒就是有所不为,说见上。知趣之重要殆不亚于躲懒。何谓知趣?吃亏的不找账,赌输的不捞本,施与的不望报。其理由不妨列举:第一,父母总是老早成立了,暮年得子女的奉侍固可乐,不幸而不得,也正可以有自娱的机会,不责报则无甚要紧。不比慈是小孩子生存之一条件。第二,慈是父母自己的事,没有责报的理由。第三,孝逆而难,责报是不容易的。这两项上边早已说过。第四,以功利混入感情,结果是感情没落,功利失却,造成家庭鄙薄的气象,最为失算。试申说之。
假使慈当做一般的慈爱讲,中国家族,慈亲多于孝子恐怕没有问题的。以这么多的慈亲为什么得不到一般多的孝子呢?他们有的说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啦,有的说都是你们这班洪水猛兽干的好事啦,其实都丝毫不得要领。在洪水猛兽们未生以前,很古很老的年头,大概早已如此了,虽没有统计表为证。根本的原因,孝只是一种普通的感情,比起慈来有难易顺逆之异,另外有一助因,就是功利混于感情。父母虽没有绝对不慈的(精神异常是例外),可是有绝对不望报的吗?我很怀疑这分数的成数,直觉上觉得不会得很大。所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明显地表现狭义的功利心。重男轻女也是一旁证,儿子胜于女儿之处,除掉接续香烟以外,大约就数荣宗耀祖了。若以纯粹的恋爱为立场,则对于男女为什么要歧视如此之甚呢?有了儿子,生前小之得奉侍,大之得显扬,身后还得血食,抚养他是很合算的。所持虽不甚狭,所欲亦复甚奢,宜有淳于髡之笑也。他们只知道明中占便宜,却不觉得暗里吃亏。一以功利为心,真的慈爱都被功利的成分所掺杂,由掺杂而仿佛没落了,本来可以唤起相当反应的感情,现在并此不能了。父责望于子太多,只觉子之不孝;子觉得父的责望如此之多,对于慈的意义反而怀疑起来。以功利妨感情,感情受伤而功利亦乌有,这是最可痛心的。虽不能说怎样大错而特错,至少不是聪明的办法呢。
聪明的父母,以纯粹不杂功利的感情维系亲子的系属,不失之于薄;以缜密的思考决定什么该管,什么恕不,不失之于厚。在儿女未成立以前最需要的是积极的帮助,在他们成立以后最需要的是消极的不妨碍。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这是聪明,这也是贤明。他们有了健全的人格,能够恰好地应付一切,不见得会特别乖张地应付他们的父母,所以不言孝而孝自在。
截搭题已经完了,读者们早已觉得,贤明与聪明区别难分,是二而一的。聪明以贤明为张本,而实在是进一步的贤明。天职既尽,心安理得,在我如此,贤明即聪明也;报施两忘,浑然如一,与人如此,贤明又即聪明也,聪明人就是老实人,顶聪明的人就是顶老实的人,实际上虽不必尽如此,的确应当是如此的。
一九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点评】
俞平伯(1900—1990),现代诗人。原名俞铭衡,字平伯。祖籍浙江德清,生于江苏苏州。有诗集《西还》、《忆》、《冬夜》等。著名的诗人,散文家,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北京大学教授。1952年调到北大文学研究所工作。1953年2月,北大文学研究所并入中国科学院,他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典文学研究室研究员。
《贤明的——聪明的父母》: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但是怎么教,却是一个让父母头疼的事情。“对于子女,懂得怎样负必须负的责任的父母是谓贤明,不想负不必负的责任是谓聪明。”也就是说,父母在教育子女时应该注重教育的方式和方法,还应当学会适当的“偷懒”,给孩子一个自己思考的空间。中国儒家可谓权责分明,父母要慈,子女要孝,中国传统的亲子关系不是建立在亲情基础之上的,而是建立在礼教的基础之上的,有很多观念是背离人的本性的。而这种慈孝观念的张扬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就是矫揉造作风气盛行,从而影响到民族气质的形成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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