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死寂一片,他面色隐在了阴影中看不出半分,唯有那一双狭长深眸暗涌浮动,皆是浓得无处可解的思念。孙美娘见他如此,猛地住了口。
“你见过她?”龙越离问道丫。
孙美娘轻轻点了点头。她是见过周惜若的。那四年前的除夕之夜,在城楼上帝后同临宣武门,与民同乐。漫天的烟花灿烂,她被人潮推挤着不住向前。那一年她是京城青楼中初崭头角的头牌,还能自由在皇城游玩,只要有仆从跟随老鸨也不敢轻易拘束了她。她在城楼下与城下千百个百姓一样伸长脖子想一睹帝后圣颜,看一眼传说中四国最年轻最英俊的皇帝是什么样儿。
一道道烟花在漆黑的天际绽放,她终于看见那一片明黄的衣角,可下一刻,她还未随着众人欢呼,就听见城楼上一声惊呼。
“惜若——”那一声悲呼如在银花灿烂的夜空中划过的一道不祥的惊雷媲。
她猛地抬头,只见城楼上一片彩云飞速地向下坠落。
美,这是她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长裙如云,飘带如蝶。那片彩云如佛寺中画着的飞天,仙气飘飘。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不知是被眼前的下坠的凄美给震惊还是被这突然的惊变吓傻。
天上的烟花绽开一朵绚烂的银花,照亮了千百双眼睛。她在惊鸿一瞥中看到了那张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美丽面容。她亦是看见了她那双含着泪欣喜若狂的眼睛。是怎么样的爱才可以燃亮这一双美丽的眼睛?怎么样的爱才可以令她生死无怨地从城墙上决绝跳下。正当所有人都在茫然等着那最后不可逆转的结局时,下一刻有一道黑影如鹰扑上在半空中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这一片云彩。她看见那男子紧紧抱着那城楼坠下的女子,紧紧的,似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她看着他落地,贴地滚落,却始终不肯将手中的女子放手。这样的情深意重,这样决绝无回的下坠。在那极短一刹那的电光火石间,她亲眼看见了这个世间最缠绵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终于,人潮散去。混乱结束。她呆呆看着那高高的城楼,明白了什么却也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可她知道这一辈子她是无法遇见这一份可令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连生死都不顾的炽热爱情。
后来她成了京城中艳名高炽的头牌,后来,迎来送往,说着一句句甜腻的山盟海誓,送走一个个只贪图美色色的高官纨绔。在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会想起那一夜坠落的美丽女子也会想起那城楼上那一声绝望的悲呼。
周惜若,就是那一位奉诏入宫伺候皇上的女官。她为何不要皇后之位,皇后不在,年轻气盛的皇帝又该怎办?是否他爱得不够深?还是他不够好?……
死水一样的青楼生活渐渐把她的梦和青春一起掩埋,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有一日,当她终于忍不住心底熊熊怒火,当着满座宾客,一巴掌把一个使尽下流手段折磨青楼一位好姐妹的纨绔子弟脸上得意笑容打掉时候,她看见了他。
他一身银白锦衣坐在了不远的雅间中,眼中带着怜惜看着她被老鸨拿着簪子戳得手臂上鲜血淋漓。她以为他不过是看热闹的贵公子,一双美目恨意燃烧,简直要将他燃尽。
他微微一笑,轻轻一挥手唤来一位躬身的仆人,从此她的命运在那一夜改变。
他为她赎身,赐她宅院让她可以安身立命。他每次来去院中神秘却又低调,不要她强颜欢笑,去留随意。更不会让她以身相酬。他待她如最普通朋友,等她心情好时与她说几句,若见她心情不好,便一个人默默饮酒。喝多了便在花苑中歇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独坐空寂的院中,对着一轮同样孤冷的明月默默似在思念某个远去的人。
他的萧索被她一点点看出,神秘的身份也被她日复一日中猜测出。她才知道,那一夜,他才是那一场烟花漫天中最痛苦最茫然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皇后决绝地抛下他,不愿与他共看着一片盛世江山……
“皇上,忘了她吧。”孙美娘缓缓跪下,含泪看着那双如海深眸。她只是个识字不多、身份卑贱的女子,她不明白其中的纠葛,但是她却知道人活着不是为了缅怀逝去的一切,而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龙越离良久才道:“你不明白。”他的笑意很淡,淡得看不出,淡得看不清他眼底的悲伤。
“是,美娘不明白皇上与皇后之间的感情,可是美娘明白皇上在想念她。可萧萧不是她,就算那一双眼睛像极了皇后,可是她依然不是她啊!”孙美娘流泪道。
龙越离轻轻摇头:“美娘你多虑了,朕只是可怜萧萧虽是孤身少女却能勇敢逃出魔掌。私心下想要帮帮她罢了。朕对她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美人何其多,萧萧就算再美也美不过天下所有的美人。”
他忽地想起另一位美人,萧宝儿那张宜喜宜嗔的面容在这个时候却浮现了在眼前。两位少女相貌相似,脾性却相差这么多。萧宝儿的美如白牡丹,清雅中带着说不出的贵气与落落大方。萧萧的美美得如方方绽放的白玫瑰,同样清纯中却透着坚韧的耐力与野性。
牡丹无刺,玫瑰有刺。同样是美人却如此不同。他想着微微笑了笑。
孙美娘见他神色不以为意,心中大急,道:“那皇上若是对她无意,就把她送走吧!给她一笔银子远远地把她送走,送离了京城,天涯海角都不要再让她来。”
龙越离笑意不改,柔声道:“美娘,你为何要这么担心呢?”
“美娘担心的是,皇上又一次被情所伤……”孙美娘咬牙,犹豫半晌终是把心底最深的忧虑说出口。
龙越离起身,再也没有饮酒的兴致。他淡淡道:“情?朕所有的情都已七零八落,烟消云散,何来有情呢……”
他说着拄着手杖慢慢走了出亭子,阴影处有内侍恭谨上前,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的身影,渐渐地,他离开了这宜春苑中……
孙美娘苦笑,喃喃道:“皇上,你不知,情未灭,只是藏在了你的心中而已……”
……
第二日,一道低调的入宫口谕便下到了宜春苑中。唐萧萧含笑低头,拜谢了传口谕的内侍公公。小兰艳羡的眼神令她心中不由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小兰笑道:“皇上果然对萧萧姐姐青眼有加。”
唐萧萧抿嘴一笑,道:“皇上只是可怜我的身世罢了。”
“你的身世可否说来听听?”一声冷笑从门边传来。唐萧萧抬头看去,明眸一缩。只见孙美娘一身素衣长裙,双目隐隐有红肿,看来昨夜孙美娘早就知道了她的进宫不可逆转,所以一夜未眠,形容憔悴。
唐萧萧避开孙美娘犀利的目光,慢慢道:“美娘有什么话要对萧萧说吗?萧萧洗耳恭听。”
孙美娘走了进来,小兰见两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顿时吐了吐粉舌,笑眯眯道:“小兰去端茶。”说着一溜烟走了。
厅中只剩下唐萧萧与孙美娘两人。孙美娘目光掠过桌上漆盘中的一套宫女服饰,忽地道:“你可知道先皇后周氏?”
唐萧萧心中一紧,疑惑地看着面前憔悴的孙美娘。她不知道孙美娘为何突然要提到了先皇后周氏,那不是已殡天一年多的皇后了吗?自从她来了宜春苑,孙美娘对她都有几分说不清的莫名敌意,但是后来她听了小兰的解释才知道孙美娘对她还不算是手下不容情的,相反那些冷嘲热讽和惩戒只不过是小惩大诫而已。
唐萧萧不明白孙美娘今日来要做什么,谨慎地道:“萧萧不知道。美娘想说什么?”
孙美娘嘿嘿一声冷笑:“先皇后周氏入宫,也是从伺候皇上身边的女官开始做起。她是御前尚衣女官。”
唐萧萧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面上一沉,冷冷道:“原来美娘这些日子的‘照顾’是怕萧萧别有居心,效仿了先皇后周氏入宫媚主?美娘太高看了萧萧了。”
孙美娘不恼,转头盯着唐萧萧的眼睛,淡淡道:“高看不高看,谁说得明白呢?想当初先皇后周氏也不过是一位弃妇,入宫只是个小小的女官,谁知道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谁又知道她能宠冠六宫,被皇上尊为皇后呢?”
唐萧萧心中一紧,想要反驳。孙美娘已摆了摆手,嗤笑一声:“我与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你入宫,得宠也好,籍籍无名也罢。我今日不讨好你,反而让你不痛快,我孙美娘果然是糊涂了。”
她素日精明犀利的眼中有一抹说不出的萧索,看得唐萧萧眉头大皱。她勉强道:“美娘想要说什么就明言吧。萧萧愚笨,实在听不懂美娘想说的话。”
孙美娘叹了一口气,看着她道:“我美娘风尘中打滚了许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你心中有秘密不肯对人说,这没有关系,只要你不是利用皇上,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伤害皇上。孙美娘就算是立刻跪下来给你磕头都可以。只是你若心有不正,想要做什么……”
她毫无神采的眼睛猛地绽出犀利如刀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道:“只要你伤害皇上,孙美娘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唐萧萧心中一颤,连退两步,捂着心口看着眼神骇人的孙美娘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美娘盯牢了她的眼睛,追问道:“你敢发誓吗?你对皇上没有一丝一毫伤害之心?”
唐萧萧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我为什么要伤害他?”
她心中忽地乱了,迷茫了。她会伤害了他吗?那月色下含笑看着她,说“一只笨雀儿”的俊美男子。那目光温柔带着怜惜的男子,递给她一瓶伤药,问她腿伤的人。
“我不知道。但是我能感觉你目的不纯。”孙美娘恢复平静,冷笑一声:“你有千百条路可以走,偏偏要进宫陪伴圣驾。你敢说你没有一丝攀龙附凤的心思?你若是能真心实意爱上皇上也就罢了,可是你若是不能呢?”
唐萧萧明眸中神色千变万化,却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不会伤害他。”
她这一声轻如蚊蚁呢喃,孙美娘追问:“你说什么?”
唐萧萧抬起头来,明眸中有一抹受伤的倔强,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他!”
她的脸涨得绯红,咬牙冷笑道:“美娘看尽世间的丑恶,可却也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这般卑劣。萧萧虽然身世坎坷,可还是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她说完捧了赐下的宫女服饰,转身大步离开了厅中。
孙美娘长吁一口气,扶着突突乱跳的额角,低声道:“这样就好……”
……
微茗宫中,笑声阵阵。萧宝儿执着银筷,忍不住捂住樱桃小口含笑看着座上两位长者。不得不说,皇上的母亲蓝玉烟实在是个很有趣很和蔼的母亲。她不通世故,时常问一些让她啼笑皆非的问题来。
蓝玉烟见萧宝儿在笑,也不禁对自己方才问的那一句觉得好笑。她自嘲道:“我老了,又犯糊涂了。”
“太后不老。”一旁柔和如春风的声音驱散了她言语中淡淡的忧伤。
蓝玉烟看向一旁翩翩如谪仙的楚齐王,面上微红,叹道:“怎么不老呢?离儿都这么大了。”
萧宝儿连忙道:“太后娘娘怎么会老呢?昨儿宝儿还听见梳头的言女官说,太后娘娘头发又黑了好几根,这不是返老返童又是什么呢?”
蓝玉烟从前受过楚太后的非人对待,一头乌发早就变成了白发。楚齐王知道她爱惜自己的容貌,又对她这二十多年受的感到愧疚,所以拼命去寻各种能使乌发变黑的法子。终于几年之后经过不懈的努力,蓝玉烟面上的苍老渐渐消退,一头白发也渐渐又灰变黑。
所以萧宝儿拿这事来安慰,蓝玉烟顿时心中欢喜。她不好意思地道:“这都是镇南侯的功劳,是他寻了乌发方子。宝儿,等将来,这些方子我都给你,你就不必担心容颜变老恩宠不在了。”
萧宝儿见她献宝一样的神情,心中又是羞又是感动,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蓝玉烟言下之意仿佛已笃定了她将来会嫁给龙越离一样。这叫她怎么接口呢。”
“母后可说错了。郡主天人之姿,容颜正盛,怎么会需要这些方子呢?”一道慵懒悦耳的声音传入了殿中,顷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萧宝儿心头一跳,循声看去。只见殿外走来一道俊秀的身影。他一身重紫龙纹玄边常服,外罩同色纱罩衣。一根紫玉簪端端正正簪在了乌黑的束发上。俊颜如魅,薄唇边笑意盈盈,看起来如天边一道紫色云彩,亮得令人移不开眼去。
萧宝儿忽地想起他说的那一句“……郡主心中对此行齐国的期许是什么?”,他含笑却认真的面容与眼前这风采飞扬却慵懒魅惑的笑容重叠,竟再也令她看不出到底他问的是真还是假。
期许?还有什么期许呢?他心若磐石,她不过是藩王别有用心敬献的女儿,他想要便可以娶她,不想要便能将她打回原形。
萧宝儿怔怔想着,不期然眼前阴影覆来,一双玄面龙纹长靴站在了她的跟前。
“郡主,你说朕说得对吗?”她头顶上响起了龙越离如金玉般悦耳的声音。
萧宝儿“啊”的一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猛地抬头,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中。萧宝儿环视一圈,见所有人都在窃笑地看着自己,急忙跪地道:“皇上言重了,臣女不敢当!”
龙越离微微一笑,道:“起来吧。朕只是开玩笑的。”
蓝玉烟见龙越离来了,欢喜道:“离儿,你来了正好,天气正好……”
“天气正好,朕可以陪郡主去花园走一走。儿臣晓得。”龙越离笑眯眯地接过了母亲千篇一律的借口。
蓝玉烟“呀”的一声,面上尴尬,不情愿地埋怨道:“离儿也来取笑母亲了!”
龙越离走上前,坐在母亲身边的锦凳上,笑眯眯地道:“儿臣哪敢取笑母后呢?是母后说得儿臣都会背了,改天换个说辞吧。”
蓝玉烟心思单纯,当真认真想了起来。她皱眉:“我说得太多次了吗?那下次说什么才好呢?”
她救助一般地看向楚齐王。楚齐王笑吟吟地冲她摇了摇头。蓝玉烟低头一看龙越离忍着笑的样子,恍然大悟,点上他的脑门,恼道:“又来消遣你的母亲!真是讨厌!”
萧宝儿看了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龙越离笑了起来,起身道:“既然母后讨厌了儿臣,儿臣就要落荒而逃了。”他说着含笑看着萧宝儿。萧宝儿接收了他眼中的意思,连忙起身告辞,随着他起身走出了微茗宫。
蓝玉烟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如璧人一般的身影,忽地叹了一口气:“但愿离儿会真心喜欢了宝儿这个姑娘。”
楚齐王轻捻美须,点头道:“定武侯人品不算极好,没想到生了个女儿人品脾气都是一等一的。这的确是大出人意料。”
蓝玉烟笑道:“而且离儿还不讨厌了宝儿呢!”她眼中有为人母的欣喜。
楚齐王点头赞同。
蓝玉烟忽地想起周惜若,眼中顿时红了,低声叹道:“可惜我没福气,不能和惜若成为婆媳。惜若真的不错,她还救了我与离儿。这份恩情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还她。”
a楚齐王安慰道:“人各有志,惜若是个好女人,只是她心已有所属。我们不应该因为她不与离儿就对她有怨恨。而且如今她已是北帝之妻,恩爱非常。我们也应该为她高兴。”
蓝玉烟点头道:“我知道。我并没有怨恨她,只是……罢了。如今离儿能走出来就好了。”她说完又探问道:“殿下觉得离儿会喜欢宝儿吗?”
楚齐王眸中掠过笑意,若有所指地道:“你不觉得离儿这几日与郡主在一起都是笑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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