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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奖获奖小说选集

遭遇爱情

  游行

  关键词:游行游荡游思

  广场

  神说:那么多人闹闹嚷嚷都到广场上来干什么?

  人日:游行就是满足广场对旗杆的渴望。

  林格觉得无论怎样她都走不出这个广场了。广场很大,大到可以和天接壤。地平线就在前方,在她视觉的盲点上,伸手可触而又遥遥无望。她虽然是在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可分明又像是逆行在自动上升的扶梯上,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她想要落下的地方。她就这样悬浮着,飘荡着,徒劳无益地做着向前迈步的挣扎。

  黑戊和许多观光旅游的平头百姓一起,挤在戒备森严的广场东侧的铁栅栏外,遥遥注视着他的情人正在穿越三月的广场,一步一摇蹒跚地向他走来。平日里喧闹嘈杂的偌大的广场,如今却变得无比的寂寥空旷。兵丁们站得笔直把守住四角周围每一寸地方,防暴车潜伏在隐蔽的角落里,随时都准备箭一般地冲将出去。一面正红色的旗帜很祥和地被早春微熏的风轻轻吹拂着。大地氮包的暖气徐徐地升腾,托起林格的身体像一枝叶子,摇摇荡荡地在三月的艳阳里飘呵,飘呵。光像雨丝一样尽情地打在她的头上,肩上,有一种天籁的和声很柔美地在她周身鸣响。

  黑戊的眼睛有些晕眩了。林格就像一个闪亮的光点,闪亮着一步一步向他移来。他完全被她周身的光芒晃晕了。广场把她的身体叠压得那么娇小.那么迷幻,她飘飘拂拂的身影就像一个梦游者在漫漫旅途中寻找着她意念中的归径。

  终结她的癔症的正应该是他吧?

  黑戊的身体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动。他奋力拨开人群,挤近最靠近铁栅栏的地方。林格已经看见戒严圈外黑戊的面孔了。她给警卫战士晃了晃胸前挂的“大会记者采访证”,小战士很崇敬地抬手给她放行。看热闹的游客很惊奇艳羡地瞧着这个长发飘然一路从广场里自由自在穿行过来的年轻女人。黑戊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激赏的眼神定定地把她迎住了。

  “出了什么事?干嘛三番五次的呼我?”

  林格没有心思跟他的眼神相对接,只是急急切切地开口问道。

  “……想你”

  “咳”

  林格把脸扭到一边,遥望着远处天安门的红墙,神情多少有些懊恼。对于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起兴的已然不惑的男人来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澎湃激情。

  “美极了。”

  “什么?”

  “你穿越广场时的姿态美极了。”

  林格不置可否,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把手插进风衣兜里。一个正在对过往群众进行现场采访的电视台记者正将镜头脑在她的脸上。林格很友善地冲他点了点头。镜头紧追不舍地随着她头部的转动变着焦距。

  “你说你这不是成心吗?我正在大会堂里采访,待会儿还得往单位发稿子呢,没事乱呼什么呀?”

  “知道你这会儿正在里头,所以人家才特地来接你。”

  黑戊一点也不气馁,并不理会她的怨总,只是用激赏的眼神努力迷乱着芳心。林格到底招架不住了,浑身变得软耷耷的,乖乖地由黑戊牵着向停车坪走去。每一对情人的规则都是从一开始时无意识建立起来的,林格想这一定是自己当初表现得不太好,让黑戊觉得他处处有权支配她的生活,有权在她的时间表里来回穿梭,就仿佛是人权天赋似的。有机会她可得好好地往回扳一扳了。

  摄像机镜头一直跟踪着林格,直到她挽着黑戊的胳膊过了马路,消失在远处的停车坪上。

  实习记者伊克把眼睛从取景孔中移下来,目光依旧有些恋恋不舍。本来他正在照一个外地游客,请他谈谈对大会召开的看法,调焦时不小心把正在广场中穿行的林格直拉入镜头中来了。

  一瞬间那种美轮美矣的光与影的交叠,年轻女人那扑朔迷离的游走神色,偌大广场与娇小身态之间的强烈反差,都形成一种深刻的视觉效果,不可磨灭地印在了广播学院实习生伊克的视网膜上。他的镜头便追踪着林格再也放不开了,把被采访对象也忘了录给撇在了一边,出现在他的带子上的结果便是这样:画面上,是一个灿烂如光的女人穿越广场重重的雾障迤逦而来,画外音则是一个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外地方言:那什么,大会一开了俺们全国人民都挺高兴,…

  伊克惊奇于这种滑稽的组接,他一直想着要给这个画面配上合适的音响效果。在林格突然间消逝而去之后,他仿佛觉得生命中的某种机缘已经悄悄错失了。

  在大学教授黑戊那个不算豪华但也显得比较阔绰的家里,林格和黑戊抓紧时间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所能做的一切。眼下黑戊正低着头,弓着腰,细心地打扫着残局。揉皱了的床单换了又拽,枕头缝里也仔细清理过了,然后又蜇到卫生间,用一块纱网布使劲擦拭着镜子上的水滴。大概还要检查一下梳子上有没有落下林格的头发吧。林格从来就不去碰他老婆的梳子,她觉得那样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头发了。她也很看不起黑戊这份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在她已经看习惯了,权当这事与已无关,就当是同时欣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好了。

  现在她已经冲掉了黑戊沾在她身上的粘液,清清爽爽地坐在他的多媒体电脑前敲着她的稿子。不能想象她会沾着一个男人的体液投入这么严肃的工作。无论怎么说,工作都会让她感到愉快,那种愉悦是普通的男欢女爱所不能比拟的。参加工作也快有十年了,在这个行当里林格已经可以算作资深编辑和记者,就连这种规模空前的大会也已采访过好几届。文艺委员们虽已一拨拨换过,但那里边仍有不断连任者与她成了老相识,一见面他们都会彼此十分亲热地打着招呼:“小林,又见到你了,真高兴。”他们说。

  “我也很高兴。”林格说,“先生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还可以再干上几年哪。”他们说。见到熟面孔她真的是很高兴。她已经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工作程序和系统网络。她知道委员当中谁比较口若悬河(要适当地将他的话头截断,引向她自己要问的问题),谁一贯提案最多(每年的“花絮”一栏可配“提案大王”专访),谁最善于跟记者配合(从来都是简短解说,如实照录下来就可以发稿了)。他们都欢迎她,都十分喜欢接受她的采访,她也十分愿意采访他们,并渐渐和他们结下了一层很亲密的、十分特殊的关系。适当的时候她就会假公济私一回,动用一下自己在这方面的人际关系储藏,比方说请某一位德高望重的委员出面帮着说说话,把哥哥家的小孩转到其它街区的重点小学什么的。

  稿子很快就敲完了,顺利传了出去,林格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这些报道语言她早已清熟了,熟得像电脑软件,平时储存在一张盘里,需要的时候,插进去,启动,便能检索出她所要使用的。最初干这活时她可不是这样。没出道的日子里她笨笨磕磕,每次采访都低头猛做录音和笔记,还把剪报资料积攒得一摞一摞的厚厚的几大本子。因失误受指责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现在则不同了。所有的社论用语都存在她大脑的左半球里,右半球则装着对这些语言进行剖析的字句。这样她就可以将一个问题正着说,反着说,倒着说,立着说,直说得左右逢源,精辟透彻,说得简直就像根本没有说。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干得这么在行。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成个作家,进入那种想象自由驰骋的天马行空的世界。从小时候起她就梦想着。但是她很不幸当了记者。自从当了记者之后她就当不成作家了。她曾写了一部小说稿拿给黑戊看,黑戊讽刺她说满纸都是本报讯腔调和社论语言。她不服气,拿着小说稿子找到一个杂志社的朋友帮着审阅,朋友看后热情称赞她的文笔溜光水滑,并盛情邀请她写一篇歌颂卷烟厂改革开放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章,那家烟厂将拿出十几万元赞助费帮助朋友的杂志社设立一个文学奖。

  林格总算明白了自己是谁,到底还能手\里什么了。从此她便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

  在黑戊的老婆孩子下班放学回家之前,黑戊已经将与情人翻滚厮杀的份情痕迹涂抹掩盖完毕。林格也将她的文字工作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她还要搞几个人物专访,要找几个委员谈谈对当前文化建设的一些感想。采访名单她已经订好了,里面当然少不了程甲——这个名字一提起来总是要让她感到心跳。晚上招待一场前苏联歌曲联唱音乐会,她相信到时候肯定会遇上程甲。在离开黑戊家时她思忖了一下,掏出一张票来塞给他,让他务必陪自己一道去。

  在音乐厅那种场合一个年轻女人单独出现总是显得没什么劲,就像女人最好别一个人单独会泡酒吧,那样会让人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至少,也会“妓”“记‘不分的。从剑桥流动回来的博士后黑戊无疑是最好的护花使者。不用担心他会给缠在家里脱不开身。他生造一些汉语句子搞新名词轰炸时从来都不打奔儿,还怕他不会跟他老婆撒个小谎去偷赴一个女人的约会吗?

  春天的傍晚小风吹得十分酥爽,路上已经有一些老人吃完饭后出来通弯儿消食了。林格将头埋在风衣领子里,缓缓地在排满了梧桐树的街上走着。1990年她来采访会议的时候还下了一场不小的雪,雪水融化后大会堂门前的广场上一片湿源源的晶莹透彻,西长街红墙外的见树翠绿的玉兰花顶着瑞雪勃然盛开。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卓然不同的年代的到来。尔后几年的三月就再也见不到雪了,气候干热得不行,像是从冬天直接过渡到了夏天,中间已经省略掉了乍暖还寒的春天的衔接。为什么要这样暴躁呢?说法之一就是人们呼出的废气太多,把大气中的臭氧层给破坏了。

  她跟程甲的关系应该算是按正常程序,循序渐进发展的吧?林格想。第一次跟着老记者去采访大会的时候,她简直就以为是一部历史又复活了呢!站在她眼前的这些或是清瘦或是臃肿的人,哪一段历史不是由他们的不同排列组合构成的呢?她怯怯生生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中间穿行着,凝望着,就像游走在历史的长廊里,蹑手蹑脚,生怕将自己沉睡的梦境给惊醒了。她的脸蛋儿烧得是那么灼热,她的手足是那么无措,甚至连话也不能够完整地说,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紧紧地用右手捂住左面的胸口窝,暗暗地将教科书上的文字符号与一张张面孔—一核对辨识着。这是一部多么巨大而深厚的书呵!

  就在这个时候程甲出现了,以缨斯女神下凡的姿态,深刻地冲击着她的视网膜,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击晕了。从认识字的时候她就被人们教化着去吟诵他的诗文,那种精灿的美文在她的心中脑中一脉相承他也泪流淌,浸润着她的肺,她的脾,她的肝,她的肾,化成了她不竭的血脉的一部分。她毕恭毕敬地匍匐在地,遥遥膜拜着远在天上的伟大诗神。如今他却降人凡尘,活生生的显现在她的面前了。她怎能不如呆如傻,如痴如醉呢!

  林格已经有些意乱神迷,魂不守舍了。他是那么从容地被前后左右呼拥着,完美周到的笑意不住地向四周围辐射,明亮地在她的眼前发着光和热。她注意到他的后背仍如红岩颂一般的幌峻而挺拔,他的步履矫捷,正是宫廷长廊上南书房行走的得急步伐。少年时代对诗的信仰和崇拜刹那间全部在她的心中苏醒复活了,层层翻卷着往上涌,她浑身颤抖着,感觉到自己简直快要被冲垮了。她是多么想拨开那层光晕接近他,祈求他的摩顶或点化。(那可是一双写诗的手啊!)可是她却又是那么羞怯,羞怯到只能远远地站着观望着,看着他一路谈笑风生,看着他纵横排图。有了他的出现以后,诸神之光便全都变得黯淡、颓然了。  奥林匹斯山呵!谁说高处不胜寒啊?缨斯女神不从来都是由他这样的男人来扮演的吗?  她鼓足勇气挤上前去,满怀崇敬地请程甲先生在她的笔记本上签了名。望着这龙飞凤舞的廉栖字迹,她感叹着可就是它们构成了一首首诗的底稿呵!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爱上他了。她不是刚刚才爱上他的,而是在过去年代影视业不发达,她只能徘徊于印刷读物的岁月里就已经爱上了他。对诗文的单调吟诵终于导致了对诗神盲目崇拜得无以复加。这不是她跟他之间一场女人和男人的俗世的情爱,而是人与神之间一场无须言明的非凡的爱情。

  她不可抑止地害起了单相思来。人爱上神一点都没有什么可丢人的。人要是不爱神那神还活着干什么,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从见到程甲的第一面起林格就知道一场献身运动是不可避免的了。这种献身情债早已在她的无意识当中深深潜伏,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全面爆突。人对神献身不一定都是祈神佑福,有时只是想设法与神发生某种关联,以便沾上些灵光,让自身也具有某种神性,至少呢,也得让人神之间产生一种通感,尽早达到人神合一的广表无限。这不是人和神都在追求的至极境界吗?

  历史上一切循环往复的人妖献祭的大型仪礼眼看着就要发生。怪物孙悟空献给了取经的唐圣僧,童男童女扔到河里献给了兴风作浪的四小龙,猪头羊头和馒头献给了如来怫和铁观音,可是我拿什么献给你呢,我的诗神?

  只有诗。还有我自身。

  林格苦苦地思忖着。

  有谁见过神拒绝过人类的献祭和牺牲吗?庙台上的猪头羊头和馒头最后哪里去了呢?翻卷咆哮的河水可曾把童男童女送回来了吗?孙悟空可曾逃得掉紧箍咒的穷折腾?这些供奉从来还不都是在劫难逃一去不回头?!

  结待神供奉羊头馒头是没有用的,能够取悦于他的,只能是新鲜生动的词章,以及鲜翠欲滴的青春体浆。大量大量的领神 被林格如火如荼地制造出来,表明着她忠于诗歌之神的坚定信仰。诗行和诗行之间已经容不下疑惧和犯傻了,只有激情澎湃的部首和疯狂燃烧的偏旁。诗像火一样先把她自己烤着了,然后再去设法曲里拐弯地燎原到了他身上。那些日子里她的脸颊总是红红的,双目炯炯有神,即使在夜里也能发出像白天一样的亮光。她甚至听到了自己浑身骨骼在诗意狂潮中裂出努劈啪啪的爆响。她是那么痴情痛楚、那么无助无望地期盼着,再献不上祭的话她就只有去死了。

  获得一个当祭品的资格难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吗?林格是通过那么漫长而痛苦的多姿多彩的费劲摇曳,才总算被那诗神给看中接纳了。带着诗意的信仰和对美的追踪,她满怀微笑,大义凛然地一头跌入爱的陷阱。谁知道前程将会是怎样呢?万丈光明抑或是黑咕窿步,她都得坚韧不拔,一意孤行。

  站着就义从来都是男人们的事情。女人只有倒下以后才能做出英勇牺牲。林格现在就无比幸福地仰倒在诗意的砧板上,让那一行行长短不齐的诗文在腰下高高地垫着她,准备接受冥想中的那一支如椽巨笔的书写或点化。

  “就让那支笔或阴茎把我击中,击成万道碎片,击得粉身碎骨罢!”

  以优雅的曲线跃入漩涡

  灭顶的欢乐在耳畔轰鸣

  裂变之后

  才能有健全的胭体

  轮回

  虚念不再妄生

  她看见诗神正在她多汁多液的摇曳中层层剥落掉自身的面具和错甲,逐渐袒露出他生命的本真。西装褪尽之后,便露出了里面的老式卡叽布大裤衩。那大概是革命年代爱情忠贞的遗迹吧?林格的心里“格登”一下子,美感在眼前倏忽即逝了,随即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惆怅和惋惜。以后在跟诗人们频繁遭遇的日子里,林格才知道诗人差不多都配备有这种老式大裤衩,可以不失时机地扯出来挂在树梢上当旗帜,随意往哪里胡乱一招摇,便把一出出纯美的爱情童话搅得像一块块破布似的丑陋无比。

  美感业已限灭,现在还剩下什么了呢?现在她只剩下诗意这一条救命绳索。她必须紧紧抓牢,必须拼命攀缘上去,否则她将不再复生,她将跌入水劫。

  仰慕它,就像仰慕一朵花?

  仰慕它吧,就像仰慕一朵花。

  仰慕名呵,就像仰慕一朵花!

  果然,在她柔情似水的渴慕眼神的催化下,他那有些衰萎的枯干,缓缓的一层层打开了,露出了生命深藏的,坚硬的内核。

  重放的鲜花。教科书上那个稀奇古怪的命名突然间在林格的脑海里涌现了。那一树虬劲的老干上,慕地爆突出一簇簇葱定的玉兰花,花儿藉着一堵厚重的红墙,迎着料峭的三月寒风在西长街上硬朗地开放,吸百叶所有寻春人的目光。黄色的迎春那时还十分弱小,根本还算不上什么呢。

  帘幕低垂时,让我们跨上战马…哦,他那个老式唱机里涌动出来的是什么曲子呵,那不是贝多芬,不是瓦格纳,不是莫扎特,也不是柴柯夫斯基,而是三套马车,是铁骑瞎嘈,是静静的顿河,是勇敢的哥萨克,是红霉花儿,是卡秋莎。他正颔首阎目,缅怀在一种古典的激情中,雄姿勃发,奋力催策着。可是她呢?她能跟随他一道挥鞭扬蹄吗?她是占能追赶得上他那匆匆的步伐?

  所有的感官都瑟瑟地闭合了,所有的凝思都籁籁地打开。她还能够企望些什么呢?开放,抑或是承载?穿透,或仅仅是洞开?堕入深渊已经成为不可遏止,光明正在遥不可及而又唾手可得处轰隆隆地驾着金色马车驶来,是那样不可一世万丈金光地响着,马上就可以抓住了。

  她屏住气息,发出嘤嘤嗡嗡的诗意的呻吟:“真美呵,请停留一下……”

  可是他却那么毫不留情地筹然解体了,在前苏联歌曲的旋律中昂扬地无可奈何地解体了,带着几分诗意的颤抖。而她却依旧渴望着,向前,向前,那么孤独无助地踏踏向前,步履踉跄他渴望着她自己的终点。

  沉重的浮生

  忘川里逍遥着一世的空灵

  那青在飘呵飘呵

  绿了

  又青

  绿了又青吗

  什么东西能够从青变绿,又由绿到青?是一朵花,还是一片软泥上的青符?谁能相信已经有过的跟没有时是同一种意义,谁相信起点和终点终归是一致的呢?

  “我老了吗?”他嘘了一口长气,轻轻地,像是征询,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挺好”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撒谎了。对神撒一些小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想求得一个祭把的圆满罢了。她看见他紧绷躯体,试图做一种翻身上来再次崛起的努力。她笑了,以一个平和的手势尽量温柔地制止住他。没有谁能总处于峰巅状态,总能达到同等高度的勃起。美元已经够硬挺的了,可是跟日元的比价仍然跌到了。别。有谁能自诩比美元还硬通坚挺呢?在漫长的平台期里,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积蓄等待着吧。

  再生一次,就会

  从容游遍你壮美的身躯

  然后,死在你浓密的柔软里

  死成一棵细细的水草

  永远的,在你的湖心里摇曳

  “游遍你的身躯”是什么意思?当初她在营造这些渴望献身的诗行时,可曾悟到过其中的终极意义吗?游遍之后,她要探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会出问题吗?”

  “什么?”

  林格像是没听懂似的,迎着他那有所期待的目光。这种问话十分奇怪,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的。她一时竟显得有些迷惑。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林格从他那有些忧心忡忡的语气里渐渐品出了这句问话的实在含义。她懂了。原来他是在期盼着一个有声的承诺,让她向他保证他的名誉不会因为这次私情而受损。她的心“忽悠”

  地沉了下去,坠得那么深,简直就深不见底。她故意把他的问话引向歧义:“不会的,我正在安全期。”

  他的脸俯向她来,带着些惶然不安的神色紧盯向她。林格忽然间怜悯起他来,觉出他真正是十分的可怜。她扭过脸去,不忍再看他,只是从胸膛深处闷闷地甩出一句:“你放心。”

  完了。最后一点诗意理想也被这无谓的承诺给轰毁了。林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由始至终她一直把眼睛大睁着,目睹着一座神像由袅袅到清晰,由远及近,由理念到实际渐近到来的过程,就仿佛有另一个林格在注视着她对他的顶礼膜拜活动。如今美感诗意都已经轰然崩塌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唱针仍在深浅不一的塑料沟纹里划着。现在已经是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了吧?深夜花园里是否还是静悄悄?树叶是否还在按沙响?小河流水还在轻轻地翻波浪吗?谁还能够在这个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泪珠儿可曾泄露掉她心中的惆怅失意?想要开口讲可又能讲什么呢?

  1 .不要试图与神发生任何形式的关联。尤其是肉体上的。

  2 .葱荣的玉兰花。

  3 .卡叽市大裤衩。

  这就是一场献身运动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记。原来如此。无非如此。不过如此。林格将滑下肩头的乳罩带子往上拉了拉。现在她已经从诗的刀狠下抬起身来,不再心甘情愿为鱼肉了。

  她在将自己心中的神像摧塌以后,便觉得一身轻松,完全成了自由人。没有了神虚幻的灵光浮在她的头顶像紧箍咒一样的罩,她才真正的自由自在,耳聪目明。从此以后她便只是她自己的臣民,只服从她自己心的谕旨,再没有什么神能将她蒙昧了。

  非理性时代的最后一行抒情诗已经被她书写完毕。今后就只剩下一堆堆批量炮制的粗糙散文和滥情的随笔。

  她可以嘲笑神的卑琐,但是她愿意嘲笑自己的真诚吗?

  大幕开启时代美的和弦从舞台上空飘了起来。音乐厅那卓绝精良的器材设备让人觉得音符正在穿越人的鼓膜,又在脑际中回旋震荡了一阵后才飘然远去。这种从鼓膜到脑膜的震荡享受,有谁愿意去拒绝呢?

  今晚的厅堂里,该到的人都到齐了。林格看见程甲率领着他的老夫人坐在前排不远的地方。此时他一定是颔首阖目,沉浸在《彼得格勒之歌》或《一条小路》的美好追忆中去了。

  林格望着他的后背便可以洞穿他的前胸。在她游遍了他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就游遍了他的思想。她知道他的踝关节在运动过程中受过伤,走起路来有点轻微的破,但他用一双宽厚的鞋子刻意掩饰着,轻易不能够被人察觉。他的颈椎也为写诗所累落下了不少的毛病,第三节弯曲的椎管严重地把中枢神经压迫着,因而他的头总是微微前倾,显出一副微笑颔首的姿态。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疼他,远远地在隔着三排座位的地方由衷地怜惜起他。她曾私下里买了一打三枪牌真丝子弹裤头想送给他,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住了。他想他肯定是无法接受的。他身边有个对他保持愚忠的革命老爱人在精心守护着他,林格的任何一个多情举动都会破坏了她自己的承诺,把他一生美好的名节给毁了。

  她又转过脸来看黑戊,惊奇地发现在无伴奏清唱歌声中,难得他的脸上竟有一层圣洁的光辉在飘荡着。他此时一定在追忆着,当年坐在青年点的窗台上,用口琴吹奏“一条小路”

  时是多么美吧?黑戊每次向她炫耀插队落户的黄金时代时,脸上都要涌动出醍醐灌了顶的穷光辉。

  “不插队我哪能有今天哪!”

  黑戊一往情深地呢喃着。插过那么一次“土”队以后,再插什么“洋”队他都不在乎了。

  “那你还穷抱怨个什么呢?让你插队还不是插对了吗?我连插队都没赶得上,我又能去怨谁呢?”

  林格毫不留情地驳着她。

  音乐自有着不可言说的力量,它总是震荡得我们心驰神往。林格又能心驰神往什么呢?

  她什么也不能去神往,她什么也不愿去联想,而是将自己的心缓缓人定着,逐渐坠入澄静幽明的空荡里。在乐海中随波逐流起伏跌宕显得相当愚蠢,把自己想象成是台上那个演奏家无疑也极其荒唐。音乐只有让人把一切虚无的杂念都排遣空了才是真音乐,人只有听出了澄清空明来了才算得上是大境界呵!

  可是边上坐着的那个小青年简直是太好动了,坐在那里浑身乱颤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是踩在了电门上,不但与这整场的怀旧气氛十分不和谐,也把她的冥思时不时给扰乱了。从他那跺脚挥手的乐点上看,他此时一定正狂热地寻思着改编摇滚山植树或RaP 卡秋莎。创作的兴奋已经让他不能自禁了,似乎是恨不得立即揣把吉它上台唱起来。

  那个小青年正是伊克,广播学院分到电视台来的实习记者。

  旗杆

  神顶着葱宠的玉兰花,挺着卡叽布大裤衩仙逝以后,我们人类的心灵将向何处皈依呢?

  皈依我们人类自己吧,我们却又显得对自己那么缺乏信任,仿佛只要神不开花,我们自己的叶子就不便于独自抽芽。神的旗杆儿不插入广场,广场难道就只有一辈子都怀才不遇了吗?

  诗意时代终结以后,林格又能在苍白无序的对话散文里探索些什么呢?林格:你为什么总是处心积虑地攻击程甲呢?黑戊:(不解地)怎么了?林:你看你跟他又是对话,又是论战,还拉上你那帮重新修史的哥们儿,拼命要把他逐出诗史的行列,为什么?黑:这还用问吗?这还不是明摆着,瞧他后期写的那些十四行颁神诗,一派憨稚之态,简直就跟老小孩似的,实在是让人不忍卒读哇。林:你这样攻评他有多大意思吗?跟神叫板容易出名是怎么着?黑:别瞎说。瞎说什么。林:什么叫瞎说呀!你不总是生怕有好事落下你,动不动就爱跑到广场上当黑马吗?黑:你瞧你这人,成心气我不是?林:谁气你干嘛?放着外面的高薪厚禄聘请你不去应,急喘喘往国内跑什么?黑:这叫怎么说话呢,我们那是学成归来,报效祖国啊。林:我倒要问问你报的是什么效,是效忠呢还是忠孝?黑:丫头片子越说越不上道儿了。林:还有什么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承认的。要是效忠呢,你跟程甲可又有什么区别?你有什么资格褒贬他?要是忠孝呢,你还到处贩卖那个洋气膻膻的俄底浦斯情结,叫嚷杀父娶母干什么?

  黑:不像话!

  林:像画早就贴墙上了。那个年代程甲不写烦神诗还能写什么?人人都下乡的时候,你能自个儿单独躲在城里吗?文化人谁不想卷进漩涡当中心?谁想呆在边缘一边被晾着?黑:我看你是跟程甲有什么瓜葛吧?为什么你说话老是护着他?林:挺大个男人你可真无聊啊!说不过就承认说不过,

  把话题扯那么远于什么。

  黑:算了算了,不跟你说,我自有我自己的审美法则。

  林:(笑嘻嘻地)你呀,也就是审个臭美吧。黑:(咬牙切齿,喀怒)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对话,也只有对话,才能帮她寻回她诗意生命的本质意义来。话语就像潜伏在海底深处的坚硬岩石,在一次次浪涛拍溅的激烈磨顶撞击里,那层层积淀的鸟粪和藻类慢慢剥落了,凸显出外表的粗糙与真实。林格就像一条灵活而机敏的鱼,游击在话语世界的无尽深渊里,从岩缝间的脆弱薄软之处穿透过去,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穿梭游七。可这穿透的意义又究竟何在呢?难道只像一根竹签穿过一串山植或几块羊肉那样,撒上孜然粉和盐,再裹上一层糖,熬煎炸烤好了之后,亮晶晶香喷喷的,仅仅是为了供人们闲时拿来打牙祭的吗?

  那么不如就彻底颠覆了它吧!

  颠覆它,就像颠覆一朵花。

  颠覆一切伪善和虚妄的。在她的这面广场上,是容不得花里胡哨的任意的旗帜随风翻扬的。

  颠覆,仅仅是为了颠覆。那以后重建的使命又留给了谁,她无从想,也没法去想。她只是在尽她自己颠覆的职责,只是在完成她自己心的探索。

  谁要是摊上一个情人像鸡肋似的,就跟黑戊那样,那整个感觉自己就是殉了,把杨修之类的谋士杀上多少回都解决不了问题。林格之所以屡次想离开黑戊而去,却又一直恋恋不舍地延宕着,恰恰是因为黑戊的优点正好把他的缺点给抵消了的缘故。这样说来是否就证明黑戊一无所长平平板板了呢?

  不。凭良心说黑戊还是挺能干的。他腰间悬挂着一只尖锐无比似乎能够荡涤一切的巨笔,能够肆意挥洒涂抹出白露琼浆花言巧语柔情蜜意,这让林格感到十分满意。黑戊常常会出其不意从前后左右无所不在的方向杀将出来,以强悍的奋力摩击探挤着她,冲撞出的热气打在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上,那种狂躁暴戾的气息令林格很是颤抖着迷,兀自就想溶化颓软下去。

  已经年届不惑了却仍在东撞西撞的不好好定位,这让林格思忖着恐怕他直干到80岁也不会有什么更年期。尽管他的多数动作从史的方面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深度,但他的带球过人招数却有着极其巨大的方法论革新意义。他能够一刻不停地奔突交叉跳跃,从文艺批评转向社会政治学,又从文化民俗学转向后现代主义,跨学科多角度全方位地头顶背飞倒勾斜传,偶尔还能踢出一些莫名其妙十分出格的主义和动作,一时谁也弄不大清他隔多长时间会从哪个方位射。社科竞技场上一时间被他四蹄腾飞扬起的灰尘给蒙蔽了,动作全都跟着失范,也看不清什么比赛规则了。

  林格一面努力将他的精和神暗中吸收汲取着,一面不停的将其多余的尿液水分等等废物排挤出去,尽力做着长传配合,时不时把他曲意奉迎着。这绝不单单是为了满足他的种夸,而是要完成她自己的深入体验和探索。

  黑戊呼啸气喘上下折腾忙着突破着,一面止不住满心欢喜地赞美林格:“你真是个好女人。你真是个好姑娘。”

  林格却把腰直起来。

  “得了得了,歇歇吧歇歇吧,别跟我来这一套导引和暗示了。要是我自己不想要的话,你再怎么折腾也休想到位。”

  黑戊的情绪并没有被打击得受挫,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往前夸着:“你真是个好女人,你真是个好坎特,你是大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坎特,坎特……”

  林格:(停止动作)你已经是第三遍背诵查太莱夫人情人的这句话了,简直就让我受不了。

  黑戊:怎么…

  林:(打断他)要说脏字眼你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吧,别总躲躲闪闪地藏在洋汉洪单词里。你不如把它直译成你的家乡话,说“你是个小X ,是个小骚X ”多痛快。

  黑:(目瞪口呆)

  林:你瞪眼看着我干什么?劳伦斯他多个鸡巴。

  黑:(不相信地)你说什么?

  林:我说劳伦斯他多个鸡巴。

  黑:··我可算是服了你了,很有教养的小女人,怎么能够出口说出这么脏的话?林:哎哎哎,这可是你先说的呀9 你躲在外文单词里口淫着,而我只不过是用汉语把它直截给说破罢了。至少我还有跟你同等说话的权利吧?黑:我又没有剥夺你的权利。

  林:可是你为什么听着受不了呢?你是不是只期望我回应你的话,希望我以诗朗诵的形式赞美它,就像赞美一朵花?

  黑:就算是那样吧,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林:劳伦斯总让他的男主角说野蛮粗鲁的话,又总是让康妮用诗意的语言回敬他。把他两腿中间的那玩艺赞美得跟什么似的,这不是阳具又是什么?跟手淫又有什么区别?

  黑:(思忖)晤……对,劳伦斯的确是就多了个鸡巴。他不多个鸡巴还能多什么。

  林:哈!明白了就好,别总以为自己多点什么呢。

  黑:好了吧?这回来吧。 Come on.

  黑戊把身上的机器重新启动起来,吭防吭味地把林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给辗轧了。

  这个刺猥似的小女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让他死缠住她不放呢?除了她和他之间的十余年的年龄差,他被她的热情奔放迷惑住外,更重要的是,语言,是语言让他们之间相互纠扯着难以分开。有许多思想的火花便在这语言的较量和交锋中无形地产生了。书读得太多以后,他感觉着自己的话语场就整个儿的跟常人对接不上了。如同高手和大师们总是要在高处默默地悟道参禅,是因为他们在修炼成功之日起,便把值得一打的对手无形之中给失去了。俯视脚下芸芸众生,他们除了空怀绝技手握空拳嘴唇空张,既失手又失语外还能干些什么呢?

  担心自己会肌肉萎缩、哑然失者的巨大恐惧深深地把他擒住了。林格看见他是那么焦虑急切忧心忡忡地说着,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说着,捶胸顿足扼腕律眉地说着,振聋发腔义愤填膺地说着,小题大作没屁硬挤地说着,看似扈了解牛实则瞎子摸象地说着,不分时间和场合,人来齐了就开说,把“人文精神”和“终极关怀”挂在唇边上絮絮叨叨念来念去地磨嘴皮子,像是在练着灌口盥口或者洋绕口令。叩,简直是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了。

  他的脸色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忧郁苍白啊,就像患了什么贫血症似的。林格一面隐隐地替他的身体担心着,一面将他说的这些话语—一记录下来,转换成书面文字的形式,帮他拿到各种报刊上去发综述文摘和报道。黑戊博士的话语雪片般铺天盖地连篇累牍地印刷出来,占满了各种学术杂志文学月刊的版面头条。她听到报社的同事一边翻看着杂志一边发牢骚:“怎么回事啊?怎么到处都是文学博士黑戊的文章啊?没劲。”

  她又听他拿起另一本刊物翻着发牢骚:“怎么回事啊?怎么连文学博士黑戊的文章都没有啊?没劲。”

  林格听得暗暗地笑了。看来走红并不一定就是好事情,这年头人们追星的口味已经大大提高了,见不着的时候虽然想得慌,可若是表演得太多了又实在是遭人烦死了。怎样才算适中又适量?一星期之内亮几次相,搞几次演讲,发几篇文章,撅起尾巴做几次秀来摇几摇,拿着旗杆晃几晃,才能让观众看着既解闷儿又过原,回味深长心里老是在挂想?

  作为与黑戊狼狈为好一丘之貉的新闻发布人专职谈话记录者林植小姐,如今愈发失去对黑戊言行的把握了,只能任由他抓叽叭叽上下嘴唇不住窈动使劲地说,她只能闷头猛记笔走龙蛇。

  他说我们的确应该在国人当中倡导一些俄底铺斯杀父娶母情结,是时候了。不推翻那些占着茅坑拉不出屎来的老不死的们,青年人就永远别想称爸当爹称霸为王翻身得解放。江浙一带的小帅哥才子们的破破烂烂的童年回忆录里,已经可以榨挤出不少“伊狗”“里比多”“杀父娶母”意识了,要赶紧组织评论,加以疏通、引导、光大,说晚了就赶不上世界新潮了。

  (记录这些话时林格暗暗为他捏着一把汗,她注意到座下两位资深老先生的脸色已经开始变白了。在我们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里,谁敢不忠不孝而且还要娶他妈妈,这不是成心不想活了吗?完了,江南那帮小作家们要倒霉了,林格可不能眼看着他们被乌队深渊却撒手不管。于是她便思忖着,怎样在文字记录上把他的话给国一国。)

  林格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黑戊倡导够了俄底浦斯后,话题一转,马上就变到宏扬国学方面去了。“我们应当想法给孔子和耶稣两位老人家对调一下工作。”他说。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林格听得俗里份恒的,笔尖在纸面上艰涩得划不动步了。座下的其他人似乎也一下子没听太明白。

  “进入初世纪以来,洋玩艺攻入得太的太厉害了,不是洋枪洋炮的轰,就是彩电汽车的送,而我们能回敬出去的,除了中医烹调,太极气功,也就剩下孔夫子一人能与基督耶稣相匹敌了。”他说。

  林格勉强听出了个眉目,原来他这是要就地倒卖祖宗了。这也不啻是杀父的一条捷径啊!

  “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依我看连半部都用不了,有一两句就足够了,绝对是打遍江湖无敌手。”黑戊满怀信心地握憬着。“如果对世纪全体北美和欧洲人民全都信奉起孔教来,那该是一个何等壮观的情景啊!全体地球村的人民一打开自己的电脑信箱,就能看见一个梳着疙瘩髻,满脸都是稻的古代小老头出现在彩显屏幕上,兢兢业业口若悬河地给大家讲着克己复礼的道德文章。圣诞节的时候又是这个小老头戴上了小白胡子,挨家挨户往儿童们的袜子里塞线装本的(论语》和(诗经》三百首,大人小孩读了以后就都淡泊自守,一点脾气都没有地一草食一壶羹滋溜滋溜喝坚硬的大锅稀粥,后工业时代喝酒吃肉撑出来的物欲横流的麻烦事就全都一扫而空啦。”  “哗”

  座下传出掌声惊叹声一大片。黑戊这小子也太他妈的聪明了,我们怎么就没能及时想到呢!人们众口一辞地称赞着,全都被他口吐白沫的演讲吸引去了。你还真别说哎,亚太地区腾云驾雾委起来的那几条小龙,全都是有儒学在背后当脊梁骨支撑着呢,向西方学习过的皮毛小事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成立个“国际儒联”呢?虽然听起来跟“国际足联”有点像,但这可是头和脚的区别差着天上地下呢。看样子足球一时半会是没法踢出亚洲了,不妨就把儒学先踢出去解解闷吧!黑戊兄弟,就委托你来当黑马,挂职联长领我们一道干一场。  “不行不行不行,”黑戊客气地摆摆手,“还是请老先生来,请老前辈出任吧,我充其量也只能当个秘书长,帮着跑腿打打杂什么的。”

  林格“吃吃吃吃”地窃笑着,看见黑戊缺少血色的苍白俊逸的脸,在众声合鸣中已经兴奋地转红了。她怎么看他怎么像一个奥导演,为了节省经费省时间,也为了把自己的才能穷显摆,就把一出戏里所有人的声音全由他一人给配了。所有人的身份便都会并成了他一个人的身份,像是多次曝光的幻影游动,简直分不清他的真身在哪里了。林格: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你到底要担当几种角色?黑戊:我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多有几重人格面具又有什么不好的。林:你能不能把你的话想好了再去说?你能不能老老实实担当好一种角色?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话已经在我想的前边自己抢先说出来了。天已经降大任于斯人。我怎么能够不去担当?我怎么能够保持缄默?林:你能不能把话少说点?话说多了自然就要有漏洞的,自然不能自圆其说。黑:我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我干嘛要少说呢?我是非说不可了。林:“非说不可”是什么?就是脑袋上缠着白布条,跑到广场上充旗杆,镜头面前留个影,然后便去等待大赦拿绿卡吗?黑:你不要理解得这么偏狭。我只能如此,非如此不可。

  林格不能再跟他辩下去了,“非如此不可”,他已经开始背诵米兰·昆德拉的话。他的脑袋里被各式各样哲人名人的论断塞满了,他能脱口而出背诵出来,引用得准确得当,不用查原文也知道连标点符号都不带引错的。可是这种搅和到一块的引用和背诵,产生的效果却是那么的奇异和混乱,简直让人不知所云,也让他自己不知所措,仿佛他只有不停地说,说,用他自己制造出的噪音把自己的视听充塞住,这样才能感到安全些,否则他简直就要惶恐死了。

  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说的是什么,只要还在不停的说,口舌还在蠕动着,满嘴里还在飞唾沫,他才能认明自己还活着,否则的话他可真的要死了。

  话语简直成了他最好的润滑剂,涂上它,他便可以在艰涩滞重的现实隧道中轻快畅美地游七摩拳,擦出不尽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一波连着一波。

  他一会儿说要杀父娶母,一会儿又说要弘扬国学;一会儿说他离不开他妻子,一会儿又说他深爱着林格。他说他真是没办法离开他那温柔贤惠的沪籍陪读夫人,她对他爱护关怀备至,每天为他洗衣煮饭,擦鞋修面,甚至连牙膏都替他挤到牙刷上,把漱口水端到他面前。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妻子儿子还说不定难过成什么样呢。

  他一面无比深情地回顾着,同时又说他感觉着自己真是承受不住妻子过分期待的目光了,那目光简直就像一个大气压强,拼命地把一些稀哩恍叽的纯蓝墨水压入他腰间那只笔上,让他简直就没有饱满的精力自由挥洒,明显感觉着自己要变得稀软了。

  好花还须绿叶扶,他说林格只有你才是我最心爱的,只有你才最懂我的心,才是跟我最默契的一个人。有你在身边我就谁都不需要了。我是不会允许别的男人娶了你的。你若是跟了别人我会发疯的,我会闯入你们婚礼的洞房,骑一匹白马把你抢出来··他已经完全想得出神火化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林格一旁忍俊不禁的快乐眼光。一把茶壶四个碗,一个男人八个妾的遥想简直把他神往坏了,根本就不考虑是否有足够的水份去暇给,还以为自己是个自来水管,龙头一拧开就能哇哇哇哗哗哗自动流着往外淌呢。

  林:(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来回晃)醒来吧,哥哥!还发痒症呢?革命家史痛说完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大博士化装成白马王子了?一般来说只有和尚取经时才爱骑白马呢。

  黑:(无限深情地)格格我不是在痴人说梦,我的确是在这么想。天底下没有比咱们再合适的一对了。

  林:算了算了吧。你能把书一顺水的读到今天,没有人家的红袖添香能成吗?你们不也是拓着双打配合走过来的吗?

  黑:那可不一样。林:有什么不一样的?你还当我不知道你在妻子面前的表现哪?暗,你连她的梳子都仔细摘好了,生怕有我的头发落里边。你这么小心翼翼生怕伤害了她,干嘛还到我这儿来说闲话?黑:格格,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是真心爱着你,我真想向全世界骄傲地宣布我们的爱情。林:我说先生体行行好吧,是不是又想亮出大裤权来当旗帜了?是想宣告你比别人有种,你的行为能力比别人的一强是吧?你就是不去招摇的话,谁又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是怎的?本姑娘将来还要出嫁呢,让你这挑旗一搅和可谁还敢要哇。

  黑:你要是跟上了别人我非嫉妒得把你杀了不可,或者是我自己痛苦得死掉。林:(嘻皮笑脸)那么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先死掉了比较清静。黑:(扬起拳头,恐吓)我揍死你!

  林:嘻嘻……

  林格知道他不过是口里说说耍耍贫嘴罢了。从思想到行动之间还隔着老大一段距离呢,那几乎就是一条十分险恶的天河在横亘着。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语言的此岸逍遥着,巧舌如簧,指手划脚,冥想着自己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角色。可是真正让他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付诸行动时,他却连一点泅渡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是眼巴巴地遥望着彼岸,咀嚼着青紫的嘴唇不敢上前,甚至连胜水湿一下鞋的勇气都没有了。

  弄潮儿向滩头立,手把旗杆脚不湿。她知道他一向如此的。他这滥情的誓言她都听过不知有多少遍了,她根本就不期图他会把什么许诺给兑现。他一边尽心尽意孝顺着他那亲爱的好老婆,一边又用甜言蜜语把林格哄得像棉花糖似的,拿着她们当成他事业长跑马拉松时的滋补营养液。他的自私和孱弱林格早就看明白了。可她为什么还不尽早抽身离开?是什么东西还在使她恋恋不舍?难道说她还心有所托,她的探索还没有结束吗?

  有一种过失不能弥补,不断忏悔又全心投入,委身成蛇一样彻骨的虚无。心动之后,再也没有圆寂的净土。

  要想戳穿一个已婚男人信誓旦旦的爱情谎言简直太容易了,只要不小心跟他怀上一次孕就可以完全试得出来。每一个失足爱上别人丈夫的姑娘大概都有这种体验。林格拿着化验单平静地从医院里出来。她想她应该把这个不幸(!)或幸(?)的消息告诉给他吗?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帮忙,她也完全有能力把问题自己解决了。现代医学已经把堕胎的痛楚减小到了最低程度,那也不过是打上一针麻醉剂,如同昏死一样睡去又醒来的短短几分钟的手术过程。

  但是,这个过程若是她自己独立完成了,若是不看一看她的探索对象在一次小小灾变面前的最真实而深刻的表演,那么她的仪式会结束得圆满吗?

  她想他本该用他散文松松垮垮的经线,和夸夸其谈的纬线,来编织出逻辑严谨推理缜密的一出出谎言,诸如他对她的爱情海枯石烂永不变,诸如让他们结婚吧,他会永远守护她们母子平安到永远,最次也该是:他真恨不能代她去上手术台,让一切过失都由他来承担。事实上他心里也应很明白,依照林格的脾气和能力,是不会给他添太多的麻烦出来的。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虚弱啊?他面色苍白完全脱去了熠熠生辉的黑马形态,有些犹疑,有些无奈,有些心神不定,有些自怨自艾,眼神半晌不离开那化验单,竟然不敢抬起头来用目光跟她对视儿眼。他的噪音暗哑了吗?他的喉头阻塞了吗?他平时的那些真情话语都是无聊之际用来插科打诨的吗?

  林格笑了,十分沉静地笑了。她隐约地感觉到,终结的时候到了。一次赴汤蹈火凤凰涅槃的生命体验马上就会有个完结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寂灭。唯有心灵不可言说。

  现在,她仰倒在一张巨大的手术台上,四周围是一片刺目的苍白。她的眼睛也很空涂地自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那张洁白的单子应该是她的裹尸布吧?她已经被诗洞穿过了,不在乎再被无谓的散文结击伤。他没有来,他有足够的话语编织成理由不能够陪伴她来,实际上他已因嚼着不能够说出什么了。他已哑然失语,他已经神思冻结,他根本不愿经受一次小小的对他不利的失误或失败,他只会仓皇的躲避和逃逸,也许是已返身逃回了他妻子那个慈爱的怀抱,吊在那两只硕大温暖的乳房上,做浪子归家扣打门环状。

  麻醉剂应该发挥作用了,可她仍旧有着敏锐的触觉,她的心是那么无比顽强地警醒着。

  她感觉到自己柔韧的子宫内膜被搅捣碎了,心脏正从官腔内给拼命地抽吸出来,活生生鲜灵灵的往外拖拽。鲜血像一股红浪,迅猛地往外奔涌.喷得整个白色房间都变红了,连她的眼睛也给映红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渐渐感到几丝安慰。心虽死,血犹热。她曾经为诗流过纯净的血,不惧怕再为散文把一腔的火热流干。

  血的代价难道还不足以让她完成她的探索吗?上帝给了她这么柔韧的身体,大概就是为了让她在不断受创倒下后,又能迅速弹跃站立起来,经受住一切伪善和虚妄吧?破碎的子宫内膜会迅速复合,长出新的一层来的。可是心呢?心脏的碎片也会复合得完好如初吗?人类已经聪明到不光造神而且还能造人的地步,但是可曾彻底根治得了心脏的疾患?

  就让她在血的震荡中再一次死而复生吧。

  门开了、来探望她的却是他的妻子。他略哑着躲在幕后,却让他的妻子来当传声简了。

  林:你是代表你丈夫前来说话的吗?

  妻:我是他妻子,我们本来是连成一体的。

  林:既然是连体人,那么好讲。

  妻:我不想失去我丈夫。我很爱他。我们青梅竹马,-齐插队长大的。

  林: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妻:我丈夫也不希望这件事把他的一生前程给耽误了。

  林:那是他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妻:你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我们愿意付出一切赔偿。

  林:这是我的事,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妻: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吗?

  林:所幸的是,你丈夫他终于知道自己只能担当什么角色了。

  是阿,谁还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可以同时担当多种角色呢?孙行者在七十二变的时候,不正是胜后边那个旗杆没有掖好,才露出马脚现了原形吗?

  林格张开手掌,凝视着无名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那是恋爱进行到高潮时黑戊强加给她的。那样一种黄色,恰如孙猴子在如来佛手里翻筋斗时,在佛手指变成的擎天柱旁留下的“到此一游”的尿迹。那会儿猴子还得意杨扬,自以为自己真到了西天了呢。

  林格不由得笑了。她看见自己像是无边树林中穿过的一阵轻风,把那些短命的叶子和花扑箴籁地刮下,待出了丑陋不堪的残败的秃杠。一阵寒意从头到脚铺天盖地地装了上来,她苍白而又疲惫地沉沉睡去了。

  墙

  以及对一面墙的几种误读

  老狼老狼

  拉屎靠墙

  墙倒了

  把老狼给吓跑了

  ——《MTV 经典·城市民谣》

  从西单民主墙到柏林墙再到四合院的影壁墙,修墙时可曾料到有朝一日它被推倒了会是什么样?在重金属震耳欲聋的狂噪敲击声中,几个披头士小子弯腰耸胯撕心裂肺地齐声嚎唱:墙啊墙啊墙啊墙……身后那堵坚挺的墙“轰隆:‘一声便给摇滚塌了,割裂出的碎片一块一块的被送进了博物馆当成收藏。那种呜呜嗷嗷妹哩咋峻空空眼眶的大分贝噪声敲得人头皮发麻,肝胆欲炸,着实让心脑血管神经不太健全的人房颤早搏或早泄了一下子。没了墙,便没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遮拦,一切全都一目了然空空荡荡,也让一向爱好骑墙者胯下空虚有些吃不住劲,腰肌酸较小腹坠胀失落下降感的产生不能不成为必然。

  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用一把钥匙敲打着一扇古老的墙,嘴里还不停用神秘的咒语真心诚意地念着: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快开门吧……握了南墙之后诗人便无望他自杀了。

  一个维骛不驯的天王摇滚巨星面对着墙在声带嘶哑着倾诉肺腑:我低头沉思哭泣,我抚摸揉搓着我自己也让你看着干着急……

  真正是构成了一幅对墙自慰手淫图。

  用钥匙敲墙是什么意思?对墙手淫又是想得到什么呢?是要解锁那面墙,还是对墙的一种粗暴?解销或Fuck一面墙?

  最为大众所普遍接受的还是这样一组镜头:几个色彩艳丽的时装模特,肩披羊毛大学,迈着一字碎步走来,扭胯,转身,定格,嘴里齐唱:Greatwall ,Greatwall……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把那面伟大的墙当成一种品牌去营销吗?

  伊克送给林格的一首歌中有一句难忘的歌词:一切都是如此舒畅,心在敲着传统的墙。

  具体创作背景起源于他向林格求欢时的慌乱和紧张。伊克:“你怕什么呢?怕怀孕?”

  林格觉得他这问话好生奇怪,竟能问得像他的摇滚歌词一样浅露而直白。是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俩人的话语场总是对接不上呢?林格明白了,那正是一堵墙,一堵巨大而无形的墙。林格:“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把心撞碎了。”

  伊克讪讪地笑了笑,方知他们俩不是从同一角度思考问题,出发点是不同的。伊克感到有些差惭。在他从前录下的那个镜头上,林格背负广场而来时身体已经接近于无限透明,透明到让他觉得她的心也一样清澈见底。可一旦他追到她。这样伸手可触面对面地跟她在一起时,却觉得她身上的密码是那么复杂,那些解码的程序简直就是他的能力所不能掌握的。这一切更激起了业余摇滚乐手伊克的兴趣,他想他一定要亲自作词作曲,非得亲自给那个广场的画面配上音不可。

  妈妈是个广场

  爸爸是个旗杆子

  若问我们是什么

  红旗下的蛋

  这不是伊克这些蛋们有水平能唱得出来的.这是lop 年高丽族歌手崔健演唱的。1994年有许多包括伊克的“叛逆”乐队在内的野鸡摇滚作坊,成批成批由烧出一盘盘哄闹巧笑浅唱,老崔那样凌厉的激情便在这众声喧哗中给湮没了,掉在地上连个回响都没有。只剩下萨克管在一曲(误会)里呼啸呼味地吹,音符扭成一团,幽幽咽咽地诉说着假和解或真误会。

  在缺少激情的年代里,悲怆还会有人提起吗?歌舞升平还来不及赶场呢,谁还会有心思再去做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大街小巷满天满地都飞着港台软歌,“一剪梅”“把根留住”深情诉说着阳症情结。谁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东方文化大合唱与玩政治波普哪一个更好?出国作家的“辛酸革命史”“哭诉和眼泪”是救命的稻草吗?

  “愤怒的小青年”伊克领着几个小哥们儿,成天抱着吉它在地下人行通道或地铁出口的楼梯当腰上,对着光溜溜的墙壁瞎愤怒着。据说那种地方的和声共鸣效果特别的好。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模仿谁,他们都把自己的鸭舌帽反戴着,伪装成麦地里的守望者,娇娇滴滴自慰着:我们都是些大男孩,一心就想去你妈的。

  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操蛋样,林格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二十出头的小“粪青”,他们不服不急什么呢?是谁把他们歌声的翅膀折断了?这样一些指妄的花阿,为什么还没等开放就要枯萎了?

  “大男孩”“大女孩”这些称谓让人感觉那么不放心,林格一听起来就牙修。她已经制止了他们好几回,但最终还是把无效的努力放弃了。究竟是哪个环节不对劲?是我们的高等教育出毛病了吗?怎么能够连本科学历都修完了,却还一边唱着小虎队的爱情歌体验性交偷吃禁果,一边还挺不害臊地公开向大众矫情着:“我们还都是孩子呢,出了毛病谁也不能责怪我?”

  也许这真的不能怪他们?科学技术一发展,人类就开始猛往长了活。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时代早已成遗梦不可追,老人家们永远在前头顶着呢,他们不做小儿科又能做什么?不管他们牛奶面包营养吸收得多么好,发情期已经提前到多么早,可是也得耐着性子焦躁地捱着熬着,等待着十来年以后的晚婚年龄的到来合法去性交。那种前撅后突扭臀下腰摇头尾巴晃的变相手淫摇滚姿态能不应运而产生吗?

  我爷爷那会儿人爱送神

  我爸爸这会儿人会造人

  我们都是可怜的试管孤儿

  也不知道精卵都他妈的是谁的

  他们以这种直率的方式向大众做着公开的叛逆或调情。是不是他们以为吃不饱肚子的时代举行造反,可称之为揭竿而起,而营养过剩却又精神贫瘠的年月举行起义,就可以叫做叛逆了呢?要不然他们为什么给自己的乐队取名叫作“叛逆”呢?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叛逆”者们究竟是想要叛逆什么呢?

  那我可就管不着了

  我没有办法叛逆墙

  我空怀着叛逆的愿望

  假如我要对墙妥协

  那我还活着干什么

  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林格的心给深深地震撼了。这是谁曾说过的话?这不就是林格年轻时冒冒失失说过的话吗?这不是她对程甲开始造神单相思运动时放出过的狂言吗?她不愿意看到历史重演。历史偏偏总是在她眼前身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地重现着,这让她感到很痛苦,同时也怀着深深的不安。

  伊克他们自己也许并不明确他们这种所谓叛逆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林格知道。是的,她知道。从他们那一张张被长发遮掩的、既疲惫无奈又显孩子气的充满焦渴的脸上,她已经解读出来了,他们那么焦急渴望得到的,无非是鲜花和掌声。

  他们盲目叛逆的终途是想得到鲜花和鼓掌!

  这个结论是如此怵目惊心,就连她自己都被惊骇住了。可不是嘛,他们的演出如果没有观众可就全完了。小孩子故意淘气时若没有大人的几声喝斥扇几巴掌,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那他可就白淘了,简直就连哭两声掉几滴眼泪瓣的心思都没有了。1994年泛滥起那么多豺狼虎豹赂想但通摇滚作坊,伊克他们若是不能够唱红河就全完了,那就非烂在一大堆乐队中抠臭了不可,公积可就白辞了,游侠流浪艺人的美名也白担了,就连怎样湖口工资谁给发都成了问题。

  有什么能比走红更吸引队的呢?在他们前边很有几个大哥大大姐大叛逆成功大紫大红的例子,那种红彤彤的辉煌深深地刺激吸引陪他们。发如韭,断复生,头如鸡,割复鸣。不走红,毋宁死。他们这样在心中宣誓。

  林格不忍去戳破他们的梦,不忍心把骇着自己的结论再拿去骇着他们。其实他们才不会惊骇呢,只要能走红,管他是假叛道还是真投机呢,手段有什么区别和重要?能红起来才是大男孩子们所追求的唯一目的。

  不妨就让他们闲着没事去叛一次逆吧!如果有一天他们连搞搞叛逆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那才叫真正的可悲了呢!你没见现如今老人们一天天精神星际青春焕发打着小旗满世界旅游溜弯儿,小年轻们却见无价胡子拉茬无精打彩窝瘪在角落里,个个沧桑得都跟小老头似的?伊克他们能有心思干点事情已经算不错的了。

  林格打算介入到他们中间去吗?打算介入到一场人造人活动中,包装这批试管孤儿发芽窜红疯长吗?

  包装它,就像包装一朵花?

  包扎它,就像包扎一朵花!

  用金的和银的丝线,以及五彩斑斓的理略,包扎它,把它扎制成摧保绚烂的花圈,作为她在这个俗世上最后一程探索的祭奠。

  那么他唱的,就该是她的挽歌了?

  林格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不愿意再深想下去了。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这样无端的卷进来干什么?为什么她所遇到的除了古人就是来者?她怎么单单把她自己忽略了?

  属于她自己的时代呢?她在哪里被自己错过了?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诗与对话的时代都已结束。现在还剩下什么了?只剩下独白式的职。自说自话的歌。她和他都只能用自己的韵律借着他们各自的歌。

  她只能用自己的旋律话着她的歌。这歌在哪一个高度低度,哪一个切分直休止符上才能够和他们相契合?又能够有多大程度的契合?

  伊克:“你说你到底是谁呢?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怎么会闯入我的镜头里来呢?”

  林格:“我是风,偶然吹进来的呵。”

  伊克:“风?风是什么?风不好,变幻莫测,捉摸不定。你是一个别的什么吧,比方说女娲,夏娃,要不然是妲己,褒姒,貂蝉,就算是白骨精也好哇。”

  林格:“不,我只是风,并不具形状。”

  伊克:“哪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林格:“任意而来,随意而往,只要吹就足够了。”

  伊克哑口无言,只是睁大孩子气的眼仰慕地望着她。

  对话进行得十分艰难。她和他听到的,都只是自己的话语扑打到墙上以后折射回来的声音。不过这不要紧,还有歌呢!高低起伏的音乐会把他们之间的差距弥合的,那里边有着他满的和弦。

  有风掠过

  闯入树的坦率与真诚

  偶然构成

  无法破译的季节

  伊克将心中的一切柔情诉说着。他崇拜眼前这个扑朔迷离的女人,崇拜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她说话的声音,她那总是恍惚出神的姿态,她投入工作时极度疯狂的样子,喜欢听她揉着他一脑袋的长发,喷怪地叫他一声“傻孩子”,那时候他真的就不由自主地做出一副娇憨痴呆的傻孩子样来。

  林格呢?林格早已将他眼神中的倾慕符号悉数破译接收了,并且,还通过他那七长八短参差不齐的繁琐披挂。透析了他生命内核里的一份跃跃欲试的焦灼。他的急切食动的鼻翼已经.把一份献身的热情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出来。她懂,她知道他一直希望她能要他,接纳他,但是她不愿意那么做。她不想扮演女婚夏娃之类的角色。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神了。谁也充当不了谁的启蒙者。如果人与人之间至今还没能够很好地平等的话,神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如果她和他之间的意念不能够很好地对流和沟通,单单是肉体的交接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跟一次普通的生理排泄又有什么区别?

  她愿意在身心两个方面同时帮助他成长吗?也许她并不纯粹是为了帮助他,而是为了完善她自身。也许我们都必须比被我们更年轻的一代人催着仰慕着,才能最终完成我们自身的成长吧?

  所以每逢别人问起她:“林格,那个小摇滚手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你这么不惜代价的包装他?”

  “后人!”林格古里古怪地说,然后党秘地一笑。

  包扎伊克的计划拟定好了,林格疯狂地投入进这项从不曾尝试过的工作。疯狂旋转着就像一只冰上的陀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的腰部猛烈地挥鞭抽策着,她必须一刻不停地旋转,旋转;去将她在人世间的这最后一项使命完结了。

  她调出了她所有的人际关系.的菜单,把她多年来在这方面的储存全部启动运用上了。

  不管是她还欠着别人的情或者是别人还欠着她的人情,只要是在这方面能帮上忙。她都会去千方百计地找上门去,卑躬屈膝或颐指气使,前仍后恭或前恭后帽,耍尽一切技巧和手腕,殚精竭虑地操作着。

  她请了从前结交下的心慈面善的文艺委员给她从正面讲了几句话,强调一番培养文艺新人加强文化建设的重要性。北京的文化中心地位眼见着就要失去了,作家的文稿拿到深圳去拍卖,有点才华的歌手和摇滚手都跑到广州和上海去发展,您老能不出面给呼吁呼吁吗?她这样对委员恳求着。

  她又请了学院派批评家给写了不少连棒带骂的评论文章,把伊克的乐队命名为出世的天马、黑马、斑马、骗马、儿马,表面上是骂,实际上是捧,本质上却是充满了无比巨大的广告效应。作为回报,她对他们的个人专访以后便都加配六寸见方的黑白照片了。

  赞助怎么拉,简直都要把她愁死了。在几个国营大中型企业碰了好几次壁,她觉得这个坎她说什么也迈不过去了。为了能让伊克他们能够顺利进棚录音,头或赞助款是非有不可的。

  她瞄准了一家酒厂的厂长,知道他曾拍出十几万来帮一本文学杂志设了“大酒怀”文学奖,杂志社朋友清林格写酒厂的报告文学时,林格还清高得不屑一顾呢。这回林格可是主动死缠住人家不放了。先搞了“企业家之星”专访,以“四联网”形式同时刊载在四家刊物上,软广告做得比真广告还叫得响。题头照片上肥头大耳的厂长一手握紧大哥大贴在耳根上,一手用一只铅笔在临时抓来的(中国日报)上做技网状,一行行英文字母全都不小心给放倒了。

  要是以为单凭这样就能抠出几个小钱儿来,那简直是太低估了我们新一代转型期厂长经理们的智商T.厂长先生那酒汪汪的小眼睛里闪着的是何等聪明大度的亮光啊,那亮点聚到年轻漂亮的女记者身上时,瞳孔便立即放大了,转动起来吃力异常。赞助的事很快就被口头允诺下来。林格表现出一副欢天喜地的神色警惕地等待着。不会没有下文的。任何承诺都是要有附加条件的。

  厂长说要让她陪着睡觉了吗?当然没有。厂长只是说为了咱们的合作成功,这桌酒总不能不喝吧?林小姐不能太不给面子了。

  哟,瞧您说到哪里去了,您这样慷慨豁达,我们敢不舍命陪君子吗?林格依;日是那样媚人地笑着,就知道今晚上她要用自己的转胺酶正常的好肝去拼一个早已被酒精脑透泡软、不再起任何反应的死肝了,也许还要搭上自己的一个好肾也说不上。那就当作是一次殉葬吧!

  用父母赐予她的珍贵器官,去为她自己心灵的探索殉一次葬。她掠了掠拂到眼前的长发,无比镇静地上了场。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和考验啊?林格眼睁睁看着他的左右马并喝着喝着便出溜到桌子底下去,跟自己一道来护驾的男编辑跑了几趟厕所后便坐着瞌睡起来了,胖头厂长却仍然若无其事地频频给她敬着酒。林格觉得眼前已经一阵一阵的有些模糊了,她很想也抽支烟走走神。但是她却不敢那么做,只要稍微一点火,她整个人就会立即呼呼烧起来的。她的血管里已经没有血了,全是酒精在她周身上下涌动流淌着,随时都可能窜出蓝色的火苗把她焚毁掉。

  可是她必须坚持,必须将视线牢牢地聚焦在胖头厂长的脸上,不出差错地和他应答。胖头变得越来越飘忽了,抓不住,看不稳,似乎在旋转,胖头串成一串,围着她露出狞笑。她伸手在桌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指甲盖深深地嵌进肉里,星星点点的血丝渗透了长筒袜,可还是挡不住地晕。她想她决不能在他的前边先醉倒,那样她就全完了,代价就将不止是肝和肾,而可能是她的整个人,她会变成他酒囊饭袋中的一棵上好人参,让他嘎城嘎湖连骨头带肉一块儿嚼碎了吞下去采阴补阳的。

  她得用什么来支撑自己了,她想,得用什么信念来把自己几欲垮掉的神经死死绷紧。用什么呢?用伊克?显然不行,这种时刻伊克显然起不了精神支柱的作用,尽管她是为他拉赞助而来的。那么她还能用谁阿?

  江姐。红岩。渣滓洞集中营。辣椒水。老虎凳。迷魂场。这一连串的记忆是那么鲜明奇异地涌进她的脑海里,激起她浑身一阵兴奋的颤抖。那是她小时候所受全部教育中最刻骨铭心的一部分,她那时完全想象不出竹签子针进指尖,麻醉剂灌进嗓子眼儿时,英雄们是用怎样巨大的毅力拼命将牙关死死咬合、才没把党和游击队的机密脱口说出去的。每逢读到这儿时她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想喊想叫,想上厕所,噙着泪花儿暗暗发誓,将来她非成为那样的英雄不可。

  如今这种教育发挥作用了。她带着满腔沸腾的酒精,遥想着远古英雄的岁月,百战不挠地跟面前的敌人拼起了精神和神经。

  看看咱们到底谁先迷醉,谁真正能够战胜得了谁罢!她咬着牙根,默默地在心底咕咬着。

  终于,她赢了。在最后的一又四分之一的杯中酒上她赢了,仅以一又四分之一的微弱优势险胜,眼看着酒厂厂长口齿不清颤颤巍巍地伸手叫停,又看着他颤巍巍地掏出支票,在她的大力协助下颤巍巍地在上面签了字。她这才扭过头去,悄悄抹了一把满脸横飞的泪水。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正在一滴一滴地输着液,伊克坐在床前忧郁地守着她,其他那几个小乐手也都在门外手足无措地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往里偷觑一眼。林格盯着伊克,慢慢地想了一会,还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呼的他,又是如何挺到他来把她接走,他又是如何把她弄回来,弄到医院急救室里的。从伊克那布满血丝和愁容的眼睛里,她知道他守了肯定不是一时半会了。她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非常想冲他笑一笑。这一笑反倒要把伊克结难过得哭了。

  “抱歉啊,我吓着你了吧?”

  “林姐,你别说了,我……”

  伊克禁不住呜咽起来。林格伸手探了揉他一头蓬松的软发:“傻孩子,别这样。马上就可以进棚了,得抓紧练哪。”

  “嗯。”

  伊克含着眼泪,很乖顺地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小乐手在门外看得眼圈也有点发红。

  录音棚终于向伊克他们大敞开。隔着一面巨大的隔音玻璃墙,林格坐在那里遥遥地观望着,看着他们戴上耳机,一会儿疯狂地摇摆扭动,一会儿又做凝神闭目激情投入状,嘴巴不停地上下翁动着,林格却不能够听得到声响。一时间她不禁对这寂静之声产生了巨大的疑惧和恐慌。

  寂静之声。她现在就关掉了电视和电唱机里的所有音响,只留荧屏上的画面在静静地空换着,突然间便感到那疯狂扭动或闭目做凝思状的人简直太滑稽不可思议了。从狂放不羁扭着的歌星杰克逊到一本正经演讲着的总统克林顿,他们都不过是隔着一层玻璃墙,在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向人民献媚调着情呢!看他们都裂开大嘴,唾沫星子横飞双唇猛劲开阀,身段铆劲抛洒不停放送眼波,意图无非就是一个:想讨得人民大众的欢喜罢了。

  人类失去音响,世界将会怎样?这种奇妙的寂静之声,究竟让林格体会到了什么?去掉一层语言的矫饰和伪装,人们会更加迅疾地触摸到彼此的本质了吗?还是变得愈发隔膜,就像隔着一堵无限透明的墙?

  林格苦苦地思索着,思索得苦苦地。

  专集盒带出来了、主打歌曲就叫做《你说你呵》。由于有了先期的新闻爆炒垫底,带子的销售行情迅速看涨,很快就跃居排行榜上头几名了。林格作为总策划人,又趁热打铁乘胜追击,绞尽脑汁做起了后期宣传促销工作。她闻听,舆论吵得很火的、香港与内地合拍的一部100 集的电视连续剧《风流和尚》正在做后期,不久将在港台与内地同时上演,林格立即揣上带子,拿上所有能讨唤到的钱,马不停蹄地飞到南边去,七托八托终于跟导演搭上了钩,苦心孤诣地动员导演把《你说你呵》作为电视剧的主题歌。

  “你这‘你说你啊’跟我的《风流和尚》有什么联系呢?”导演眯缝着眼打量着这个甜嘴巴舌的小女人,问话里不无讽刺味道。

  “当然有联系,唱到第100 集时,《你说你呵》《风流和尚》就已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了。”

  林格笑吟吟地说,一边毫不心疼地把刚刚收回来的那些投资,又大把大把地倒贴过导演棉坎肩上前胸后背无数个四方口袋里,活活把原定的片尾歌给挤掉了,换上了伊克他们的《你说你啊》。

  往后您就等着瞧吧。在每天晚上的黄金播映时间里,和尚尼姑打情骂消半忍不裸穷追滥杀晃完老百姓的眼睛后,便有伊克的《你说你啊》不由分说猛往老百姓的耳朵里灌。躲是躲不了的,躲了今天,你躲不了明天,跑了和尚,你还跑不了庙呢,你不听,不听就只能看广告了,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就这么狂轰滥炸到第五十集时,歌曲就已经完全深入人心,港澳台华人地区没剩下几个人没听过《你说你呵》人就连专业盗版的也把他们相中了,一时连打击都打击不过来。订单、邀请走穴的帖子雪片般飞过来,他们简直就要应接不暇了。

  可是为什么成功非但没能安抚他们焦渴的心,反而使这些不知深浅的大孩子们显得更加狂躁不安了呢?名气还没有脾气大呢,嘴里倒是动不动就骂上了,一会儿说这支乐队是只“鸡”,一会儿骂那支乐队是狗屁,一同出道的那些小哥们儿完全不在他们眼里了,甚至连报道一下别人的消息也不能容忍,每逢看见有评别人的歌,为别人的乐队开研讨会的文章,他们都会大为光火地一把把报纸抢过来,气呼呼地给撕成碎块。

  “怎么着,想当天王金刚天蓬元帅猪八戒独霸高老庄啊?许你红就不兴别人唱了是怎么着?”

  林格把身子斜倚着墙,冷冷牌脱着大孩子们。

  “听说耗子不想玩键盘了,要自己扯出一个班子去唱?癫康珠也准备自个儿南下深圳去跑码头了?都说话啊!背地里前呼咕咕跟个没卵子爷们儿似的算个鸡毛本事啊?你们倒是自己说说看,这专场演唱会还想不想搞了?”

  瞎猫跟死耗子都不呛呛了,病床珠也一个人蔫不叽的躲到了一边。这位大表姐平日里待他们都如亲兄弟一般,可这股子一冷下来也真够人一受的,要说他们还真就惹不起。“叛逆”

  者们的一场大型专场演唱会正在她紧锣密鼓策划之中呢,得罪了她他们还能指望谁?再说眼看着就要红得紫透了腔,谁还忍心在这个时候叛变高队呢?

  伊克在一旁默默地瞧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脾气会变得这样大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他初次录下的形象越来越有大反差。他是多么想走近她呵,可是那堵墙却伴随着成功一道,愈发牢固地横亘着。他只能是在睡梦中孤独地把她想着,无比孤独地亲近着她。

  在《风流和尚》演到第100 集,和尚终于结婚还俗的那一日,“叛逆”乐队的大型专场献媚演唱音乐会正式开始。演出场馆已被他们从天棚到地板从灯光到音响都重新装饰好了,其富丽堂皇豪华气派里外翻新的程度,只差把体育馆扒了再重盖一遍。那么些大款在背后拿钱给他们撑腰,个别厂家现在想赞助都赞助不上了。

  扬子里花十几万巨资竖起了两面巨大的声墙,以便让主唱伊克的轻微的喘息和呻吟,以及鼻涕在共鸣腔里的自由滑落升降,能够轻而易举地回旋共振到四面八方。顶灯镶嵌得鳞次林比十分隐蔽,全部都由电脑操纵控制着,只不定什么时候谁脑袋瓜子上的一盏小灯“刷”

  他就亮了,让场子里的每一个观众除了暴露在赤裸裸的灯光下,跟着一道发狂以外,基本上是别无选择。啦啦队、献花女都有计划有预谋地安排妥当,小电棒也在进门人场时发到了每一位观众的手中。瞎猪死耗子启据珠几个乐手都已在墙角阴暗处拿着家伙什儿躲好,现在就等着灯光一灭,主唱伊克煽着情上扬了。

  伊克已经是第五次上完厕所出来,可是还觉得膀优里有尿没排完似的,紧张得虚汗直冒。

  他茫然无助地四下望着,场地中心那一个青蓝红绿灯光环聚的空旷的舞台,简直就是一个青面涂牙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正等着他主动走过去把他一口吃了。四周围的座位上壁灯惶惶,鬼影幢幢,他们也是准备好了要一齐把他吞噬了吧?

  伊克的腿软了,浑身哆啸着发不出声音来。他回头看见了从容镇定坐镇指挥着的林格,不由得转身靠了过去,伸出手来把她的手紧紧接着。林格感受到了他的冰冷和苍白。灯光熄了,那是他该上场的讯号。可是他仍然把林格的手死死摒着,用一种惊恐奠定的眼神无助地望着她。林格急了,拼命抽出手,不由分说,对准他的脸,劈头盖脑狠狠就是两耳光!

  伊克被打增了,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后退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体,只感到双颊火辣辣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愤和愕然。还没等他清醒过来,灯光却“刷”地一下子全亮了,完完全全把他罩在了台中央,刺得他的眼睛完全是一片无望的惨白。伊克突然间暴怒了,仿佛是无来由地暴怒起来,红头胀脑直着脖子冲着四射而来的眩目的灯光喊:“我来了!认识我吗?”

  “风——流——和——尚”

  台下预伏好的啦啦队员齐刷刷地应着,声音颤嗡嗡,颤嗡嗡地在巨大的声墙之间做着环绕立体声。

  “想我没有?”伊克再次可着嗓子狂煽。

  “你一一一一u ——你——呵”

  环绕立体声又一次在四周围回荡共鸣。

  好了,煽情亮相成功,伊克已进入状态,家伙什儿该敲起来了。林格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低音吉它,主音吉它,鼓,锣,钱,三角铁,键盘,萨克司,小号,吸呐,凡是能撕破人们的鼓膜,能震裂人们的心脏的家伙什儿都响起来吧!《风流和尚》片尾歌那熟悉的旋律一经响起,台下的人们就已经狂热得不能自抑了,跺脚,吹口哨,欢呼叫喊,骑在踩在立在座位上,跟着台上的叛逆者们一道扭啊,摇啊,小电棒的亮光上下左右地晃,把彼此们的白眼珠黑眼仁一块儿都互相照着晃瞎了。

  如果你曾经爱过很过你曾经仰慕过

  如果你曾经死过活过你曾经颠覆过

  如果你曾经醒过醉过你曾经包扎过

  如果你曾经游思游荡你曾经游行过

  那么你还有什么会不得的呢你说

  你呵

  时候到了你为什么还不归去呢你说

  你呵

  “你——呵”

  “你一一呵”

  一万个人摇摇晃晃跟着一齐唱。此时此刻电视机中那个风流和尚也许刚刚还完俗进了洞房,观众们也许心中都涌起了淡淡的不舍和润怅。勇敢的啦啦队员们却冲破警察的防线冲上台来了,小姑娘们也趁机从警察叔叔胳膊底下钻过来,怀抱大把大把的鲜花上了场。

  啦啦队的兄弟们迅速把叛逆者一个个放倒,扒去衣裳,按在舞台中央现场进行包扎。瞎猫的胳膊用木板和绷带给吊到了脖子上,似乎是见义勇为挂彩了;死耗子的脑袋上里三层外三层缠满了白布条,上面溅有星星点点血迹,装作是游行受了伤;癫癫珠一步一瘸腋下架起双拐,腿上打满了石膏,作小儿麻痹后遗症状;老狼伊克则被小姑娘们簇拥着,一朵一朵的鲜花给精心粘贴到鼻孔耳朵眼、胳肢窝脚后跟浑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包装它,就像包装一朵花!

  包扎它吧,就像包扎一朵花!

  我叛逆那样一堵墙干什么呵

  你说我呵

  我跟它可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说我呵

  它究竟是招我还是惹我了

  你说我呵

  林格愣了,这是谁让他唱的?谁允许伊克这么唱的?这难道就是他陷入成功的迷狂时,顺理成章脱口而出的肺腑之音吗?

  墙倒了谁来给我作挡风的屏障

  体说我呵

  往后我拉屎还能背靠着什么呵

  你说我呵

  伊克唱得那么由衷,那么痴情,浑身上下的花朵随着歌声摇摇摆摆灿烂地怒放着。

  警察已经抵挡不住狂热的人群了。人们大呼小叫呜呜嗷嗷地从座椅上跨过去,踩过警察的肩膀,潮水一般涌向台上,把浑身缠满绷带和鲜花的赤裸的叛逆者簇拥着,喊啊,叫啊,-,二,三,呼儿嘿呀,一次次把他们抛向天上,然后又仿照着他们的模样,也把自己的衣服都脱下来,撕成一条条的绷带样子缠在各自的身上。

  已经没有谁再担当观众了。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狂欢的海洋。舞台监督也情绪难倷地跑到前台去了。现在只剩下林格孤独地留在墙的背面,留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真静呵!静得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寂静之声实在令她心驰神往。林格缓缓地沿着墙根坐了下来,静静地凝神向天上谛听着,凝神细听着天上的音响。

  她看见伊克冲出人群挤出来了,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带着满身怒放的伤花。林格不禁轻轻地笑了,轻轻地伸出手去迎接住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敞开身体迎接住了他。

  她沿着那堵墙倒下去了,浑身覆满了他灼热的鲜花。循着那花深长的茎叶和技脉,一次壮丽而悠久的远行又开始了………哦,那是谁又在打着旗幡游行呵?绿色和平组织成员正在举行裸体示威,抗议世界上的皮草制造商。可是他们怎么忘记了,文明进化人类脱毛以后,人就只有披上狠皮貂皮狐狸皮才显得文明高贵了些,人要是光穿着一件人皮、那简直就算不上个东西,谁都没脸就那样上街。他们不也是用一条羊毛围巾羞羞答答勉强遮住阴部,然后才好意思到广场游行的吗?……哦,那又是谁在喊着口号闹静坐呢?东北的足球队里边闹集体罢练了,那里有她心爱的兄弟臭哄哄的国脚们,她曾冒雨到丰台体育场给他们当啦啦队加油过,嗓子喊破了浑身都浇个透湿结果他们还是输了。据说他们是嫌待遇低才展开集体里练的,如果再闹的话将会受到禁赛和禁止转会的处罚。体育运动为什么会变得愈来愈战害人们的意志和身体呢?没有重奖不服兴奋剂的话,马拉多纳的球还会不会踢呢?……哦,那是谁在前边的泳道里总阻碍着她往前游啊?碧绿的游泳池里,她的泳道被前方的一个男人侵占了,林格的游泳镜里总是出现他那单调而又重复的夹水动作,多毛的两腿并拢又张开,将中间鼓鼓的一团不住地凸现在她的眼前。如果林格总以跟他同样的速度划水的话,就只能永远跟在他的后边,被他窝挤着,忍受着他炫耀他两腿中间的一个凸团。

  超渡他。只能是超渡他。

  越渡他,就像超渡一只蛙。

  林格满满吸了一口长气,然后一个漂亮的弧线,纵身潜入水底,像一条矫健的美人鱼勇猛无畏地向前审腾而去。水波在她周围一层层地展开,弥散,她仿佛变成一个闪亮的涡点,逍遥自在地沉浮,升陷。

  待她重新浮上水面,转身回头望时,见那个蛙泳的男人依!日在那儿四肢摆动着,重复着单调的夹水动作。这时映现在她镜中的,却不过是他两腿中间凸起的一个鲜红色脑袋里了。

  林格满意地笑了。她已经游到了终点。

  伊克将从前录的那盘带子塞进机器里,放上。林格走来了.正在穿越三月的广场,肩着三月明媚的阳光。三月的熏风把她的长发轻轻拂起来,拂得她好像就要乘风归去,飘飘欲仙。

  林格你在哪里?伊克忧伤地低唤着。林格你快走出广场吧,林格你快从玻璃墙里走出来吧!

  十一月的残酷

  将所有的记忆冻结

  作风中最初的晕眩

  仍能成为一道风景

  就是无法还原成

  昔日黄昏和夜晚的明媚

  只要吹过就不后悔

  伊克的心都要碎了。他不知道林格为什么要突然间不辞而别,他不明白这一切突然来临而又较然终结的意义究竟何在。他的身上还留有林格的体温,他不相信她真的能够忍心抛下他独自而去了。他是那样伤心地为她谱着曲。

  任意的迷途

  多么美丽而痛苦

  一百年以后

  当你把叶子举向空中

  你仍会觉得有风

  有风轻轻轻轻地拂过

  反正是吹过了

  反正是绿过了

  那几疑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是林格在回答他吗?伊克满怀忧伤,依!日在孤独而无望地寻找着。

  可是……听说,她已经死了。又听说,她已经出家。反正像她这种人,是不应该留在这个俗世上的。真的。

  说着话的时候,天儿已经凉了。蝉们在树上噱亮的歌唱已经变成了暗哑的嘶鸣。

  有人习惯死亡。有人喜爱活着。

  有人善用第八只眼睛看中国。

  有人愿意给死魂灵们排座。

  这个世界乱纷纷闹嚷嚷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这样。

  广场呵

  永远开放

  而又

  瑟瑟闭合

  的

  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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