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你这次没有被钉上十字架,”刘易斯·多尔西慷慨激昂地说,“靠的是《纽约时报》的名气。如果你那番话说给国内任何一家别的报纸听,你们银行的董事们就会不承认你,并且把你象贱民一样赶出去。因为是《纽约时报》,情况就不同了。它为你披上一件体面的外衣,不过别问我为什么。”
“刘易斯,亲爱的,”埃德温娜·多尔西说,“你能不能中断一下演讲,再斟上些酒呢?”
“我并不是在演讲。”她丈夫从餐桌旁站起来,伸手拿起第二瓶一九六二年出厂的法国红葡萄酒。这天晚上,刘易斯看上去象往常一样瘦小和营养不良。他接着说:“我只是就《纽约时报》发表几句不动感情的清醒看法。我以为,它只不过是一家没有生气的、有点左倾的报纸,它那受之有愧的声望不过是美国低能的标记而已。”
“它的发行量比你的业务通讯要大,”马戈特·布雷肯说。
“这是你不喜欢它的一个原因吧?”
她和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两个,应刘易斯和埃德温娜的邀请,正在多尔西夫妇“凯门园”优雅的公寓顶层做客。餐桌旁,餐巾、水晶玻璃的器皿和锃亮的银餐具在柔和的烛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宽敞的餐室一边纵深处,有一扇宽大的窗子,透过窗子望下去,但见万家灯火在闪烁,一条黑色的带子蜿蜒其间,那是大河。
这是在那篇引起争论的亚历克斯访问记发表了一个星期之后。
刘易斯挑精拣肥地吃着一块牛肉,一边露出不屑的神态回答马戈特:“我每月两期的业务通讯质量好,文章才华横溢。大多数日报,包括《纽约时报》,不过是滥竽充数,实在庸俗不堪。”
“别吵了,你们二位!”埃德温娜转向亚历克斯。“这个星期至少有十几位到市区分行来的人告诉我,他们已经读过你讲的那些话,对你的直言不讳很是钦佩。总行大楼里的反应如何?”
“有各种反应。”
“我敢打赌说,有一位某某人是不赞成的。”
“不错。”亚历克斯笑嘻嘻地说。“罗斯科当然不会带头给我捧场。”
近来海沃德的态度甚至变得更加冷淡了。亚历克斯觉得,海沃德之所以生气,不仅因为亚历克斯受到注目,而且也因为海沃德曾反对的储蓄运动和货币商店取得了成功。
对海沃德及其在董事会中的支持者们说来,另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是他们对于储蓄和贷款机构的一千八百万美元存款的预言失灵。尽管储蓄和贷款协会的经理部门曾经怒气冲冲地发作过一通,他们毕竟没有从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提取存款。现在看来,他们也不象有提款的打算。
“除了罗斯科和其他几个人,”埃德温娜说,“我听说这几天你在职员中已有了一大批追随者。”
“也许我只是昙花一现,就象裸体飞跑的时尚一样。”
“或者是一种瘾头,”马戈特说,“我发现谁跟你打交道,谁就会上瘾。”
他笑了。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象汤姆·斯特劳亨,奥维尔·扬,迪克·弗伦奇这些亚历克斯所尊重的人物以及埃德温娜和其他人,包括一些从前他不知姓名的低级职员都对他表示祝贺,这是很令人鼓舞的。
好几位董事打电话来极口称赞。“你使银行的形象大为改观。”伦纳德·L·金斯伍德打电话来这么说。亚历克斯在总行大楼走过,有时简直成了凯旋仪式,职员和秘书都跟他打招呼,并热情地向他微笑。
“谈到你们的职员,亚历克斯,”刘易斯·多尔西说,“我倒想起来了,在你们的总行大楼里你们还有件事情没做,那就是埃德温娜的事。
该是提升她的时候了。如果她不提升,你们一伙人就会一直输下去。”
“哎呀,刘易斯,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即使在烛光下,也可以看出埃德温娜把脸涨得通红。她不赞同地说:“这里是社交场合。即使不是社交场合,这种话也完全不合适。亚历克斯,我表示道歉。”
刘易斯不动声色,只是从半月形的眼镜上方扫视了妻子一眼。“你可以道歉,亲爱的。我才不呢。我知道你的能力和价值;谁能比我更清楚呢?再说,把我所看到的任何出类拔萃的东西说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我的习惯。”
“好,刘易斯,我要为你欢呼三声!”马戈特说。“亚历克斯,你看怎么样?我尊敬的表姐什么时候提升进总行大楼?”
埃德温娜开始生气了。“请别再讲了!你们真把我窘死了。”
“发窘大可不必。”亚历克斯乐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嗯!对勃艮第的红葡萄酒来说,六二年可说是好极了。跟六一年相比毫无逊色,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主人表示同意。“幸亏这两种酒,我都贮藏了很多。”
“我们四个人都是朋友,”亚历克斯说,“所以我们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一直在考虑提升埃德温娜,并且想好了一项具体的职务。至于这件事以及别的几个人的职务变动什么时候可以实行,还要看以后几个月里发生些什么。这些埃德温娜是知道的。”
“是的,”她说,“我知道。”埃德温娜还知道,她对亚历克斯私人的忠诚在银行内部尽人皆知。在班·罗塞利去世以后,甚至以前,她都认识到,亚历克斯如果被提升为总裁,肯定会对她的前途有所帮助。
但如果是罗斯科·海沃德出来继任,她要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得到提升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另外,”亚历克斯说,“我还想看到埃德温娜成为董事会的一员。”
马戈特脸上露出了喜色。“这下你总算说对了。这对妇女解放将是一大促进。”
“不!”埃德温娜的反应很强烈。“千万别把我跟妇女解放等同起来!我取得的任何成就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通过正当的手段跟男子竞争得来的。而妇女解放并没有促进男女平等,反而使它倒退了。妇女解放所宣扬的是:因为你是妇女,所以就应该要求偏爱和优先照顾。”
“这是胡说!”马戈特似乎很感震惊。“你现在可以说这种话,因为你已经出人头地,你运气好。”
“没有什么运气,”埃德温娜说。“我是干出来的。”
“没有运气?”
“嗯,有也不多。”
马戈特争辩说:“因为你是个女子,所以这里面就一定有运气。谁都记得,长期以来,银行一直是男人独霸的天下——而这是毫无理由的。”
“经验不是理由吗?”亚历克斯问。
“不是。经验只是男子施放的烟幕,目的是把妇女排斥在外。银行业本身没有什么非男子不行的特点。它所需要的只是头脑而已。妇女也有头脑,有时候比男人还多点呢。其他的就只不过是造账制表,记记数字,磨磨嘴皮子而已。所以,唯一的体力劳动不过是把货币搬上搬下装甲车辆,这事儿女的卫士也肯定能够做到。”
“对你说的任何一点我都不想提出质疑,”埃德温娜说。“只是你的话已经过时了。男子的独霸局面已经被象我这样的人所打破,而且缺口正越来越大。谁需要那些妇女解放者呢?我是不需要的。”
“你打开的缺口还不够大,”马戈特反驳道。“不然你早就进了总行大楼,而不是象我们今天晚上这样只是谈谈而已。”
刘易斯·多尔西哈哈大笑。“说得好极了,亲爱的。”
“银行业里也有人需要妇女解放,”马戈特最后断言,“而且将长期需要。”
亚历克斯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每当马戈特卷进争论时,他都是这个样子加以欣赏的。“对于我们的聚餐尽管可以作出这样那样的评价,”
他说,“但绝不可以说它枯燥乏味。”
刘易斯点头表示同意。“这番争论都是我引起来的。我要说,你对埃德温娜的好意,我是很高兴的。”
“行了,”他的妻子坚定地说,“我也谢谢你,亚历克斯。但是这些话已经够了,别再往下说了吧。”
这样,他们才没再说下去。
马戈特给他们谈起她对一家百货商店提出的集团诉讼,因为这家百货商店一贯诈骗赊账购货的顾客。马戈特解释说,每月账单上印出的总数总要多出几块美元。如果有人抱怨,他们就把差额作为误差解释过去,不过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抱怨过。“当人们看到总数是机器印出来的,他们就以为总错不了。他们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在使机器按程序工作时,是可以把误差也包括进去的。在这桩案子里,有一架机器就是这样的。”马戈特补充说,这家商店已经捞到了好几万美元的外快,这一点她准备在法庭上加以证实。
“我们在银行里是不把误差编入程序的,”埃德温娜说,“但是不管是不是用机器,误差总是难免的。所以我总是敦促人们检查他们的结账单。”
马戈特还告诉他们,在她对这家百货商店进行调查时,她曾得到一位名叫弗农·贾克斯的私家侦探的协助。此人工作勤奋,足智多谋。她把他着实赞扬了一番。
“我知道这个人,”刘易斯·多尔西说。“他曾为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做过调查工作,那案子是我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个好人。”
在他们离开餐室时,刘易斯对亚历克斯说:“让我们解放一下吧。
跟我一起去吸支雪茄,喝杯科涅克白兰地怎么样?我们可以到我的书房里去。埃德温娜不喜欢闻雪茄烟味。
于是两个男人说了一声“失陪”,便来到下一层——多尔西家的顶层住房共有两层——刘易斯的私室。进屋以后,亚历克斯好奇地朝四下打量着。
房间很宽敞,两边都是书橱,另一边是放杂志和报纸的架子。书橱和架子上都堆得满满的。室内有三张书桌,上面都高高地堆着票据文件、书籍和卷宗,一张书桌上装有自动打字机。“当一张书桌变得无法在上面工作时,”刘易斯解释说,“我就干脆搬到另一张桌子上去。”
通过一扇开着的门,便是一个白天供秘书工作兼藏档案的房间。刘易斯进去拿出来两只高脚酒杯和一瓶法国白兰地酒,然后把酒杯斟满。
“我经常在想,”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说,“要办好一份金融业务通讯得靠什么背景。”
“我只能就我办的通讯谈谈自己的看法,而我这份通讯,行家们都认为是办得最好的。”刘易斯递给亚历克斯一杯白兰地,然后指着一只打开的雪茄烟盒。“请抽烟——这是马卡努多牌雪茄,首屈一指的货色,而且是免税的。”
“你用什么办法免了税的呢?”
刘易斯不禁笑出声来。“看看雪茄上扎的箍圈吧,我花了几个小钱就让人把原来的箍圈拆了,换上特别的一种,上写‘多尔西新闻通讯’的字样。这样,雪茄就成了广告品,成了企业的一项支出。所以,每当我抽雪茄时,我总是心满意足的,因为山姆大叔代我付了钱。”
亚历克斯没说什么,只是取了一支雪茄,把它当作一朵香花似地放到鼻子前嗅着。对于税收的各种漏洞,他早已不再进行道义上的批评了。
既然国会把它们定为国法,那么谁还可以责怪别人利用这些漏洞呢?
“在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刘易斯说,“我可以毫不隐瞒《多尔西新闻通讯》的宗旨。”他点着了亚历克斯的雪茄,再点着自己的,然后美美地吸了一口。“这就是帮助富人变得更富。”
“这我注意到了。”
亚历克斯知道,每期业务通讯都有生财之道的内容——哪些债券该买进或卖出,哪些货币该换进或抛出,应该经营哪些商品,对外国的证券市场该涉足还是回避,随心所欲的富人纳税时可钻哪些空子,怎样通过瑞士货币的账户做生意,哪些是可能影响到货币的政治背景,哪些灾祸行将发生,而了解内情的人又如何得以利用这些灾祸,等等,等等。
生财之道名目繁多,刊物的语气则带有不容置辩的权威性,很少有模棱两可的话。
“不幸,”刘易斯补充说,“干金融通讯这一行的人中间不乏骗子和牛皮大王,这就损害了那些严肃而诚实的通讯刊物。某些所谓的通讯刊物不过是报纸要点的摘抄而已,因此毫无价值;另外一些则兜售股票,从经纪人和推销商那里暗暗领取报酬,当然这种诈骗术到头来总会露馅的。值得一看的通讯刊物或许有五、六种,而本人的那一份则名列第一。”
亚历克斯心想,如果在别人身上,这番喋喋不休的自我标榜就会令人生厌了。但是在刘易斯身上,不知怎么,情况却不是这样。这也许是因为他有吹嘘的资本。至于刘易斯极右的政见,亚历克斯觉得可以不去管它,就象滤茶器滤过的茶一样,只留下纯粹的金融方面的精华就可以了。
“我相信你一定是我的订户,”刘易斯说。
“是的,——通过银行订的。”
“这里是一份我最新一期的通讯。请拿去,尽管你那一份星期一就会邮寄给你。”
“谢谢你。”亚历克斯接过这份淡蓝色的平版印刷品——折叠起来是四开大小的四页,外表并不吸引人。文章先用打字机密密麻麻地打好,再经摄影、还原。但是这份通讯在外观上的缺陷,却由其金融价值弥补了。刘易斯夸口说,凡遵循其忠告的,一年内可增加四分之一的资本,几年内则可以翻一番或两番。
“你的秘诀何在?”亚历克斯问。“你怎么会经常都是正确的呢?”
“我的头脑象一架输入了三十年数据的计算机。”刘易斯抽着雪茄说,接着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敲自己的脑门。“我所学到的有关金融方面的点滴知识都贮存在这里啦。我还可以把某一个项目跟另一个项目联系起来,把未来跟过去联系起来。另外,我还有一样计算机所没有的东西——与众不同的直觉。”
“那干么费尽心思办通讯刊物呢?为什么不自己出马经营,发财致富呢?”
“这没有刺激。没有竞争。而且,”刘易斯咧嘴一笑,“我现在也干得不坏嘛。”
“我记得,你的订费标准好象是……”
“通讯刊物每年三百美元。私人咨询每小时一千美元。”
“我有时怀疑你究竟有多少订户。”
“其他人也怀疑。这是我严加保守的一个秘密。”
“对不起。我不是要打听。”
“不想打听才怪呢。我要处在你的地位,就想打听打听。”
亚历克斯想,今天晚上,刘易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无拘无束。
“也许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刘易斯说。“人都喜欢自吹自擂。我的通讯刊物有五千多订户。”
亚历克斯做了一番心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这意味着每年一百五十多万美元的收入。
“除此之外,”刘易斯推心置腹地说,“我每年出版一本书,每月接受咨询约二十次。书的稿费和咨询费用来支付我全部的开支,所以通讯刊物的收入就成了纯粹的进项。”
“真了不起!”然而,亚历克斯又觉得,或许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任何人听取了刘易斯的意见都可以将其咨询费用成百倍地重新赚回。此外,通讯刊物的订费和咨询费在计算所得税时都可以扣除掉。
“对于有钱投资或储蓄的人,”亚历克斯问,“你能拿得出一项包罗万象的指导意见吗?”
“完全拿得出!——自己的钱自己管。”
“假如此人不懂……”
“那就摸索着学。学习并不怎么难,而照看自己的钱更是一种乐趣。
当然要听劝告,但是不可盲从,要谨慎,对接受什么劝告要有所选择。
经过一段时间后,你就知道应该相信谁,不应该相信谁了。要广泛阅读,其中包括我这样的通讯刊物。但绝不可把决定权让给别人,特别是那些股票经纪人——他们可以把你攒起的钱飞快地花光,还有银行信托部。”
“你不喜欢信托部?”
“见鬼了,亚历克斯,你明明知道,你们的银行和其他银行干得实在糟糕透顶。一些大信托账户还算能得到某种个别的服务,中小账户则要么是一锅煮,要么就由那些薪金低微的无能之辈去受理,这些人甚至连行情看涨还是看跌也分辨不清。”
亚历克斯做出一副苦相,但并没有提出异议。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除了少数难能可贵的例外——刘易斯说得一点不错。
他们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呷着科涅克白兰地,两人都不说话。亚历克斯把这最近一期的通讯刊物,大致上翻阅了一下,准备以后再仔细阅读。象通常一样,有些材料是由市场内部因素引起的。
从图表上看,我们似乎开始处于市场跌价的第三阶段。道·琼斯的三种平均指数全在以同样的步子下跌,二百天市场总值的平均趋势因此遂告中断。标志日后变化的曲线正在急剧跌落。
也有比较简单的内容:
推荐货币搭配:
瑞士法郎………………40%
荷兰盾…………………25%
西德马克………………20%
加拿大元………………10%
奥地利先令……………5%
美元……………………0%
另外,刘易斯还向他的读者建议,全部资产的40%应该是金条、金币和金矿股票。
一个定期专栏里列举了国际证券中哪些该抛出,哪些宜保留。亚历克斯的视线掠过“买进”和“保留”两个表格,然后落到了“抛出”的表格上。他的目光一下子停留在:“超国公司——立即在市场上抛出”。
“刘易斯,关于超国公司的这一条——为什么要抛出超国公司的证券,而且是‘立即在市场上抛出’呢?多年来你一直是把它的证券称为‘宜长期保留’的一类的。”
主人经过考虑才回答说:“我对‘苏纳柯’感到不安。我从互不相干的来源得到很多零星的反面情报。一些谣传谈到未曾报道过的巨额损失;还有传说谈到各子公司会计方面的一些不择手段的欺诈行为。一则来自华盛顿未经证实的传说谈到大乔·夸特梅因正在到处活动,寻求一笔洛克希德式的补助金。这就等于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前面有暗礁。作为一项预防措施。我希望我的读者能够脱身出来。”
“但是你所说的还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而已。关于任何公司你都可以听到这种谣言。实质性的根据在哪里?”
“没有。我的‘抛出’劝告是凭直觉作出的。有时候我是单凭直觉行事的。这一次就是。”刘易斯·多尔西将雪茄烟蒂丢进烟灰缸,放下空酒杯。“我们回到夫人们那里去好吗?”
“好的,”亚历克斯说着,便跟着刘易斯走了出来。但是他的心思仍留在超国公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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