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基督的面上,他们都干什么呐?怎么还没有个信呀?”约瑟夫·皮尔逊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敲打着办公桌。从把亚历山大的婴儿的血样抽出来立即送到大学医院起,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小时零一刻钟了。现在只剩下这个老病理医师和柯尔门两个人在办公室。柯尔门沉静地说:“我又给弗兰茨大夫打了电话。他说一有结果马上用电话通知我们。”皮尔逊呆呆地点点头,又问:“那个年青人——亚历山大在哪儿?”
“警察把他送回来了。他现在在他妻子那儿。”柯尔门犹豫一下,说:“在我们等信这时候,向保健科了解一下伙房的情况,看看他们给炊事员作的检查工作开始了没有,你看怎么样?”皮尔逊摇摇头。“等会儿吧——等这事过去之后再说。”他焦躁地说:“在这件事没有个着落以前,我什么事也考虑不了。”自从今天早晨化验室里一连串爆炸性的事情发生之后,柯尔门感到自己一直没考虑到皮尔逊的心情,不知道这个老头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对于柯尔门在血敏试验问题上发表的一通言论,皮尔逊没有争辩。他的沉默似乎是默认了他的这位年青的同行起码在这方面比他高明。柯尔门心想:这种滋味大概不大好受。他发现自己头一次对这个老头产生了一点同情心。
皮尔逊停止了敲桌子,使劲给了桌子一巴掌。“看在圣彼得的面上,”他说,“他们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呀?”
“病理科有什么消息吗?”查尔斯·窦恩伯格刷好了手,在产科旁边的一个小手术室里等着,他在向刚刚走进来的一个护士问话。
那个姑娘摇摇头。“没有,大夫。”
“咱们这里快准备好了吗?”护士装好两个胶皮热水袋,放在为婴儿准备的小手术台的毯子底下。她回答:“再有几分钟就好了。”一个实习医生走到窦恩伯格跟前,向:“如果孔姆斯试验结果来不了,您也打算照样作换血手术吗?”
“嗯,”窦恩伯格回答。“我们已经耽误了很久,我不想再耽误了。”他考虑一下说:“反正,按照那孩子的贫血情况,即使没有试验,也得给他换血。”护士说:“大夫,那孩子的脐带已经剪短了,您知道吧?”
“是的,谢谢你,我知道。”窦恩伯格对实习医生解释说。“如果我们事先知道要给孩子换血,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把脐带留长一些,这样可以作为一个方便的连接点。很遗憾,我们当时不知道,现在这个病例要换血,所以把脐带给剪了。”
“那您预备怎么办呢?”实习医生问。
“我打算用局部麻醉,紧贴着脐静脉血管上边切下去。”他又转身问那护士:“血温过了吗?”护士点头说:“温过了,大夫。”窦恩伯格告诉实习医生说:“检查一下新血是否接近于体温,这很重要,不然会增加休克的危险。”其实,窦恩伯格脑子里还有另外的考虑:这样给实习医生讲着,可以把他的脑子占住,避免想得太多。在这个时候,窦恩伯格很想回避一些问题。
他在化验室和皮尔逊摊了牌,离开那里以后,受到了焦虑和自责的折磨。这个事故从技术上说,怪不到他头上来,但是这一点似乎无关紧要,问题在于他的病人受到了伤害,他的病人可能由于这次医务上不可原谅的失误而死亡,而这个责任则完全是他个人的。
他正要继续讲下去的时候,突然让自己停住不动了。有点不对劲;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脑袋发胀,屋子在旋转。他闭了一下眼,定了定神,然后慢慢睁开,眼前的东西又清楚了,头晕也差不多过去了。可是,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他试着控制一下,但是不灵。
亚历山大婴儿的保温箱已经推进来了。这时,他听见实习医生在问他:“窦恩伯格大夫——您觉得怎么样,身体行吗?”他的话挂在嘴边上,想说:“行。”他知道,如果一说出去,他就会勉强作下来,刚才发生的情况也就遮过去了,除去他自己,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尽管已经很迟了,凭他的技术和判断,也许还能把孩子救活,这样起码可以使自己的良心和自尊心得到一些安慰。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自己多年来对老年人过久地恋栈权力所持有的看法和说过的一些话;他曾经扬言,如果自己也到了这种时候,他会有自知之明自动把路让出来的;他曾下过决心决不在身体发生问题之后再作任何临床。他想到了这些,又低下头看了看他那发抖的手。
“不行,”他说,“我觉得我不大好。”他停了一下,情绪一阵激动,很难控制自己的声音。他问:“请你们哪一位去给欧唐奈大夫打个电话,好吗?告诉他我不能作了。我希望他来把这个手术接过去。”事实上,就在这个时候,查尔斯·窦恩伯格大夫已经拿定了主意,从此就从医务生涯中退出去了。
电话铃一响,皮尔逊马上把耳机拿起来。
“喂?”停了一下。“我是皮尔逊大夫。”他听了一会儿。“好。谢谢。”他没放下耳机就要了总机,请接一个分机号码。电话卡嗒一声,对方答话了。皮尔逊说:“找窦恩伯格大夫。我是皮尔逊大夫。”一个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皮尔逊说,“好,给他传句话吧。告诉他我刚接到大学的通知。亚历山大婴儿验血结果是阳性的。那孩子得的是有核红细胞增多症。”皮尔逊放下电话。抬眼一看,戴维·柯尔门的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肯特·欧唐奈大夫正在大踏步通过医院的底层楼往神经外科走。他预约好在那里研究一下他的一个局部麻痹的病人的情况。
这是欧唐奈昨晚从纽约回来以后来到三郡医院的第一天。他仍然怀着这次旅行给他带来的兴奋和清新的心情;他对自己说:偶然改变一下环境对每个医生来说都是很需要的。每天都和医药与疾病打交道常会使你十分疲劳,这种状态常常是自己不知不觉的。而且,一般说来,改变一下环境能使你焕发精神,开阔心胸。与此有联系的是,自从他在纽约和丹尼丝相会以后,结束他在三郡医院的这段工作并且离开伯林顿这个问题,不断萦回在他的脑际。他反复思量,每想一次,走动一下的思想似乎都更占了上风。当然,他心里明白,他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从他对丹尼丝的感情出发的。在此之前,离开伯林顿的想法并没有出现过。但是,他问自己:一个人的职业选择夹杂着个人幸福方面的考虑,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并不是他不干医务这一行了;不过是换个就业的基地,在另外一个地方贡献自己的才能而已。说到底,任何人的生活都是他各个生活面的总和:在他找到爱情的时候,如果使之丧失,生活的其余部分可能因而萎谢,成为毫无意义的了。在爱情的鼓舞下,他可以成为更完美的人——使他热情洋溢、专心致志——因为他的生活更完善了。想到这儿,他带着更为兴奋的期待心情想念着丹尼丝。
“欧唐奈大夫。欧唐奈大夫。”医院的广播器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把他带回现实中来。他站住了,想找个电话来答应一下。他看见没有几步远有一个用玻璃墙隔开的收费处,就走进去拿起电话,交换台马上告诉了他窦恩伯格的口信。他答应就来,于是换个方向走向通往四楼产科的电梯。在肯特·欧唐奈刷手的时候,窦恩伯格站在旁边,把这个病例的前后情况以及他自己要求外科主任来接这个手术的原因一一述说了一遍。窦恩伯格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吞吞吐吐,做到了如实反映。他谈到了病理科化验室的那一幕以及在此以前的各种因由,没有夹杂什么个人情绪。欧唐奈仅仅在两个关键地方插进话来,问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其余时间只是仔细聆听着,在窦恩伯格述说的过程中,他的表情逐渐变得阴郁起来。
欧唐奈的高兴情绪意外地受到了打击,突然一扫而光。他听到的情况,他了解到的由于粗心和愚昧(他自己有应该对此负责的实实在在的感觉)可能会夺去这个医院一个病人的生命。这件事情,使他痛苦万分。他想:本来是可以把约瑟夫·皮尔逊开除的;有好多理由可以这样做。可是没有!犹豫、拖延,参与医院的人事关系,自以为合情合理,实际上这是把医务工作给廉价出卖了。他拿这一条消毒毛巾擦干了手,伸进一副护士拿着的橡皮手套里。
“好,”他和窦恩伯格说,“咱们进去吧。”欧唐奈走进小手术室检查了一遍准备好的器械。他对换血手术很熟悉(这是窦恩伯格请外科主任代替时就已经考虑到的),他曾经根据别的医院的经验与小儿科主任、产科主任一起给三郡医院订立了一套这项手术的标准操作规程。
已经把瘦小脆弱的亚历山大婴儿从保温箱里抱出来,放在有加温设备的手术台上了。手术护士和实习医生一起用三角巾把婴儿的四肢固定好。三角巾叠成长条用别针别在手术台的台布上。欧唐奈注意到那孩子在静静地躺着,对人家的摆弄他,只有轻微的反应。孩子这么小,这种情况不是个好兆头。
护士打开一个消毒单子,盖在婴儿身上,只露出头部和脐部。脐部剪脐带的创口仍在愈合过程中。已经施行了局部麻醉。那护士把备皮钳子递给欧唐奈,欧唐奈拿过来夹起一块纱布开始消毒手术区。实习医生拿起夹纸板和铅笔。欧唐奈问他:“你做记录吗?”
“是的,老师。”欧唐奈注意到这恭敬的口气,在其他情况下,他会暗自得意的。医院里的本院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是有名的不买上级账的一帮年青人,他们专门爱挑剔级别比他们高的医师的毛病,被他们之中的一个称为“老师”是很不简单的。
几分钟以前,两个护校学员溜进屋里,现在,照教学的习惯作法,欧唐奈在作手术的同时进行了讲解。
“可能你们知道,换血手术”(欧唐奈向护校学员看了一眼)“实际上就是一个冲洗过程。开始我们先从婴儿身上放些血,然后注入等量的新血。
这样反复操作,一直做到把原来的不健康的血大部分换出为止。“手术护士把一品脱①瓶的血倒挂在手术台上边的架子上。欧唐奈说,”血库已经把病人的血和输入的血作过交叉配合,保证二者是适合的。我们还必须保证换进去的血和放出的血数量正好一样。所以我们要作个记录。“他指指实习医生的夹纸板。
①品脱(pint),容量名,等于0.756升。
“体温九十六度②”,手术护士报告。
②英美制温度以华氏刻度计算。正常体温为华氏98.60°。
欧唐奈说:“给我刀,”同时伸出手去。
他用手术刀轻轻割掉脐静脉血管的干萎了的那一段,露出新鲜的组织,然后放下手术刀,轻声说:“止血。”实习医生弯着腰探着身子看着。欧唐奈说,“我们把脐静脉剥离了。我现在探进去掏掉凝血。”他伸出手,护士递过镊子。血块非常小,几乎看不见,他很小心地轻轻把它提出来。给这么小的一个婴儿作手术就象和一个小洋娃娃打交道一样。成功的机会有多少呢?欧唐奈在寻思着。正常情况下这孩子活下来的机会应该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成活机会良好。可是现在,这项手术晚了几天,成功的希望就大大减少了。他看了看这个孩子的脸。奇怪的是他的脸并不丑,不象一般早产儿那个丑样子;不但不丑,而且显得有一点漂亮,那一副坚定的下颚给人一种具有内在力量的感觉。欧唐奈例外地走了一下神。他在想:这实在太不应该了!——生下来就有这么多灾难临头。
手术护士拿着一个带针头的塑料导管;通过这个导管放血、输血。欧唐奈拿过导管,极其轻巧地把针头插进脐静脉。他说:“请看看静脉血压。”当他把导管直起来时,护士用尺量了血柱。她说:“六十毫米。”实习医生记了下来。
第二根塑料管通到上面挂的那瓶血,第三根通到手术台脚下的两个“莫涅耳”合金①制的盆子之中的一个。欧唐奈把三根管子联接到一个二十毫升的三通注射器上。他把一个转钮转了九十度。“现在,”他说,“我们开始抽血。”
①“莫涅耳”合金(Monel-metal),耐酸合金之一,含镍、铜及少量其他元素。
他的手指头是敏感的,轻轻地把注射器的针栓抽向他自己的方向。这是换血的关键时刻;如果血流不畅,就得拿下导管重新再装一遍。欧唐奈感觉到窦恩伯格也在往前探着身子。这时血液开始通畅地往外流了,流经导管进入注射器。
欧唐奈说:“你们注意我在很慢、很小心地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次抽得很少——因为婴儿太小。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可能一次抽二十毫升,但是这一病例一次只取十毫升,避免静脉压有太大的波动。”实习医生在他的记录单上写下:“抽出十毫升。”欧唐奈又转动三通注射器的转钮,然后用力推动针栓。这时候从孩子身上抽出的血排出到一个金属盆里。
他又转动一下转钮,把新血抽进注射器,然后,慢慢地注入婴儿体内。
实习医生在记录上写:“注入十毫升。”欧唐奈耐心地作着。每次抽血、输血都小心翼翼地操作,要用整整五分钟。总会有一种要加快一些的诱感,特别是象这个病例这样的抢救手术,更容易使人性急,但是欧唐奈意识到,必须避免做得太快。台子上的婴儿的抵抗力已经很弱了;任何诱致发生休克的影响都可能立即致死。
手术开始二十五分钟之后,婴儿动弹一下,啼哭了。
那是很微弱的一丝叫喊——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的一声微弱的抗议。但这是生命的一个信号,全屋子的人的眼睛都从口罩上面露出了喜悦的光芒。好象希望已经向前跨进了一小步。
欧唐奈知道还不能很快就乐观起来。可是他冲背后的窦恩伯格说:“象是生了我们的气的样子。可能是个好现象。”窦恩伯格也有了反应。他挨过去看实习医生的记录,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主治医生了,于是试着提出:“一点葡萄糖酸钙,你说呢?”
“对。”欧唐奈把注射器从三通上拧下来,换了护士递过来的10C.C.葡萄糖酸钙的针管,他注射了1C.C.交还给护士。她又把原来的注射器递回来,这个注射器已经在第二个金属盆里洗涤过了。
欧唐奈感到屋里的紧张空气已经缓和了一些。他开始寻思这孩子最后能不能挺过来。他看到过发生奇迹般的事情,他的经验告诉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在医务上出其不意地好转或者恶化都是经常发生的。
“好,”他说,“咱们接着作。”他抽出十毫升,换上新血,又抽出十毫升,又换上。接着又是十毫升、十毫升地换。
在开始后五十分钟的时候,护士小声说:“病人体温下降,大夫。现在是九十四点三。”他赶紧说:“查静脉血压。”三十五——太低了。
“他的呼吸不好,”实习医生说。“颜色不对。”欧唐奈告诉他:“查脉搏。”又对护士说:“氧气。”她拿过一个橡皮面罩罩在婴儿脸上。然后,咝的一声氧气开了。
“脉搏很慢,”实习医生说。
护士说:“温度降到九十三了。”实习医生用听诊器在听。他抬起眼睛说:“呼吸减弱。”又过一会儿说:“呼吸停止了。”欧唐奈拿过听诊器听。他听见一下心跳,但很微弱。他急切地说:“可拉明①。”
①可拉明(Coramine),一种心脏及呼吸兴奋剂。
在实习医生转过身去的时候,欧唐奈掀开被单,开始作人工呼吸。实习医生马上走了回来。他抓紧时间,手里拿着一个皮下注射针管,平掂着。
“直接注入心脏,”欧唐奈说。“这是咱们的唯一机会。”在病理科办公室,戴维·柯尔门大夫越来越心神不定。自从接到验血结果的电话以后,他一直和皮尔逊一起等在这里。他俩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外科手术汇报工作,工作进行得很慢,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里。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还没有消息。
十五分钟以前,柯尔门站起来试着问皮尔逊:“也许我应该去看看化验室有什么事情没有……”老头子抬眼看着他,带着乞怜的目光。然后,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请你先别走,行吗?”柯尔门有点意外,答道:“行;如果你愿意我留在这儿,行。”于是他俩又继续做那消磨时间的工作。
对戴维·柯尔门说来,这样等待也是很难受的。他知道自己几乎是和皮尔逊一样紧张,尽管目前那老头子的焦急更表露得多一些。柯尔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思想上是多么牵挂着这件事。在血敏试验问题上,“他对了,皮尔逊错了”这个事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安慰。现在他一心一意盼望的是:为了亚历山大,要让他的孩子能成活下来。他的这种感情使他自己也很惊讶;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能如此深刻地打动他,这是很不寻常的。他回想从刚到三郡医院起,他就很喜欢亚历山大;以后,见到他的妻子,知道他们三个人都是出生在同一个小城市,从而产生了一种小同乡的情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确有一种真挚的感情。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象是比刚过去的一分钟更长一些。他想考虑个问题来占占他的脑子:当你想消磨时间的时候,这是个好办法。他决定把思想集中考虑一下亚历山大这个问题。他想,第一点:亚历山大这个孩子的孔姆斯试验结果是阳性的,这意味着母亲的血也有Rh敏感。他琢磨这会是怎么发生的。
当然,有可能母亲伊丽莎白在第一次怀孕时就有了血敏情况。戴维·柯尔门分析:那不一定影响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死去的那个——他们怎么说来着——噢,对了,支气管炎。到第二胎才有血敏影响是更常见的。
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是伊丽莎白在某个时期输入过Rh阳性血。他停住了,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呼之欲出的想法,一个没有成形的想法,一种似乎要想出来可是还没有抓住的思路。他皱了皱眉,集中一下。突然他要探索的东西涌现出来了,思絮片片,凑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异常清晰明了。他的脑子记起:输血!新里士满的撞车事故!在伊丽莎白的父亲丧命的那个火车道口,她也受了伤,但抢救过来了。
柯尔门又集中一下思想。他在回想亚历山大是怎么说到伊丽莎白那天的情况的。想起来了:“伊丽莎白差点没死了。他们给她输了血才活过来的。那是我第一次进医院,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当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永远也不能证实了。可是他敢用他的一切东西打赌,情况就是这样的。Rh因子在医学上是四十年代才发现的,又过了十年,Rh试验才被医院和医生普遍采用。在这段时间里,仍然有许多地方在输血时没有作Rh溶合试验,新里士满可能就是这样的地方之一。时间正好相当。伊丽莎白受伤的那次车祸应该是发生在一九四九年,他记得他父亲在事后曾经和他谈到过。
他父亲!这又引起他另一个新的想法:是他自己的父亲——拜伦·柯尔门大夫——救护了亚历山大一家,也会是他决定给伊丽莎白·亚历山大输血的。如果给她输了好几次血,那血就一定不会是一个人献的,其中有一部分是Rh阳性血,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这应该就是伊丽莎白发生血敏的原因。现在他肯定,一定就是这样的原因。当然,在当时这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她的血液里会因此产生Rh的抗体。可是,这些抗体潜伏在体内没有被发现,一直到九年以后才露出凶神恶煞的面目,要毁掉她的孩子。
当然,即使这种假设属实,也不能责怪戴维·柯尔门的父亲。他一定是好心好意地根据当时的医学水平进行抢救的。那时候虽然已经发现了Rh因子,而且一定有些地方已经使用了Rh溶合试验,但是作为一个忙忙碌碌的乡村医生,很难要求他跟上医学的一切新发现。可是,他是不是就不能做到这一点呢?当时有些医生——包括不是专科的普通科医生在内——是会知道由于晚近发现的血型新组合而带来医学的新变化的。这些人按照新的标准去做了。但戴维·柯尔门分析,他们大概都是一些年青人。当时他父亲已经上了年纪了;他的工作时间又长、又累,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可是这能算是说得过去的理由吗?如果是别人的话,他戴维·柯尔门能够因而原谅他吗?也许,他使用的是两套不同的准则——临到自己的亲属,即使是已故的父亲,就要使用一套比较宽容的尺度。这个思想使他很烦恼。他不安地感到,在这里,对父亲的个人感情和他一向最珍视的一些观点发生了抵触。戴维·柯尔门后悔想到这些。这使他产生一种不安的迷惘,好象对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把握了。
皮尔逊这时又向他看了一眼,问:“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柯尔门看了看表,回答:“一个小时刚过一点。”
“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皮尔逊急躁地伸手摸电话。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把手缩回来了。“不,”他说,“我看我还是别打了。”在血清化验室里,亚历山大也在计算着时间。一个小时以前,他去看过伊丽莎白,回来以后他有几次想试着做点工作。但是他很清楚,他的脑子集中不到工作上去,与其都作错了,不如不作。现在,他又拿起一个试管,准备再重新开始,可是班尼斯特走过来从他手里把试管拿走了。
老化验员看了看化验单子,友好地说:“我来作这个吧。”他不很坚决地坚持了一下,班尼斯特说:“走吧,年青人,交给我好了。你为什么不到上边去陪你妻子呢?”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看我还是留在这儿。柯尔门大夫说他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亚历山大的眼睛又转到墙头的挂钟上。他声音发涩地说:“时间不会太长了。”班尼斯特转过身去。“嗯,”他缓慢地说:“我看也是不会太长了。”伊丽莎白一个人在病房里。她静静地躺着,头倒在枕头上,眼睛睁着。
当韦尔丁护士进来的时候,她问:“有什么消息吗?”那位头发已经灰白的老护士摇了摇头。“我们一听到消息就告诉你。”她放下带进来的一瓶桔子汁,说:“如果你愿意,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好,谢谢你。”伊丽莎白微微一笑,护士把一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了下来。韦尔丁感到能歇歇脚很舒服;近来她的脚疼得厉害,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恐怕她的脚也要逼她退休的。她已经预感到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但是,韦尔丁希望能为这两个年青人做点什么。她从一开始就挺喜欢他俩的,这一对夫妇在她看来象孩子一样。照顾这个很可能要失去自己亲生孩子的年青产妇,就象是照顾很久以前韦尔丁想要生可是始终没有生出来的女儿一样。这是不是有些傻气呢?她当了一辈子护士,到临退休的时候又变得温情起来了。她问伊丽莎白:“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正在想象有一群胖胖的孩子在午后阳光照射的绿茵茵的草地上打滚。”伊丽莎白的声音有一种在幻梦中的味道。她说:“又回到了我小的时候,印第安纳的夏天。我常想有那么一天,我有了孩子,我就坐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象我们那时一样在草地上打滚。”
“说到孩子们也真有意思,”韦尔丁说。“有时候,事实的发展和你想象的差得很远。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儿子,他已经长大了。”
“噢,是吗?”伊丽莎白说。“我还不知道呢。”
“别误会我刚才说的意思,”韦尔丁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是个海军军官。一两个月以前他结婚了。他写信告诉了我。”伊丽莎白在想象——生个孩子,以后接到一封信说他结了婚——这会是什么滋味。
“我觉得我们始终没有彼此了解得很深,”韦尔丁还在说着。“看起来是我的不是——离了婚,从来没有让他有个真正的家。”
“你会时常去看他们的,是吧?”伊丽莎白说。“你还会抱孙子呢。”
“我也那么想,想了很多,”韦尔丁说。“我曾经设想那会多有意思呀!你知道的:有个孙子,在他们附近住着,晚上去给他们照看娃娃,还有别的诸如此类的事情。”伊丽莎白问:“现在怎么啦,不打算去了吗?”
韦尔丁摇摇头。“我有个预感,如果我去的话,就跟去生人家里一样。而且,我也不可能常去的。你知道,我儿子的部队驻扎在夏威夷;他们上星期已经离开了。”她又带点很顽强的爱子之情说:“他本来是要来看我的,带着他的妻子。临来的时候又有了点别的事情,终于没来成。”她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韦尔丁说:“哦,我得干活去了。”
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补充说:“把橘汁喝了,亚历山大夫人。我们只要听到一点信儿,我就来告诉你。”肯特·欧唐奈直出汗,手术护士探过身子擦着他的前额。进行人工呼吸已经五分钟了。他手底下的小身体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的拇指放在胸窝上,其他手指弯到背部。孩子太小,欧唐奈的两只手已经搭到一起了;他得悠着点劲,如果用力太大,那脆弱的骨头会象柴火棍似的散了架。他又一次轻轻地一按一松,诱导那疲劳弱小的肺叶恢复自己的职能。
欧唐奈需要让这个孩子活过来。他知道,如果他死了,那将意味着他的医院——三郡医院——连它最基本的职能:给病弱者以适当照顾,都令人沮丧地没有完成。这个孩子没有得到适当照顾;当他需要最好的照顾的时候,他得到的却是最差的;他需要的是医学技术,得到的却是玩忽职守和怠慢。
他通过他的手指尖向躺在他手下的濒于僵死的心脏传递他心里的一团炽热的情感。“你需要我们,而我们辜负了你;你找到了我们的弱点,你发现了我们的缺陷。可是,请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我们试试,咱们一起试试。有的时候,我们作的比这次好;不要从这一次的失误给我们下结论。在这个世界上,有无知、有愚昧、有偏见,也有盲人瞎马——我们已经暴露给你看了。
可是,还有别的,有值得为之活着的美好的、温暖的东西。呼吸一下吧!这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是又是那么重要。“欧唐奈的手来回移动……一紧……
一松……一紧……一松……一紧。
又过了五分钟,实习医生用他的听诊器,仔细地听着。一会儿,他直起了身子,和欧唐奈眼神相遇,摇摇头。欧唐奈停住了;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转身对窦恩伯格小声地说:“恐怕他已经完了。”他俩对着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滋味。
欧唐奈感到火在往上冒,他狠狠地扯下口罩和帽子;跟着又扯下橡皮手套,往地下一丢。
他感到别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的嘴唇绷成一条线,从牙缝里向窦恩伯格说,“好吧,咱们走。”然后,对实习医生粗声粗气地说:“如果有人找我,我在皮尔逊大夫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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