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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黑利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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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自从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以来,罗利·奈特一直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

  那么样的心惊胆战,是在装配厂清洁工的杂物间里开的头。就是在那儿,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一刀子戳死了自动售货机的一个收款员;也是在那儿,“大个子鲁夫”、科尔法克斯、“老爹”莱斯特和罗利这四个同谋犯,撇下了受了伤、人事不省的另一个收款员和领班帕克兰德。他们急急忙忙撤离工厂时,罗利还是在心惊胆战。当时他们摸着黑,互相帮着,爬过了高高的一道链环钢丝网,大家都知道,无论从厂里哪一个门口出去,日后都免不了招来盘问和对证。

  罗利一只手在钢丝网上划破了好深的一道口子,“大个子鲁夫”着着实实摔了一交,后来走路就瘸了,不过,他们个个都爬到了外面。接着,各自分开走,避开有灯光的地方,在一个职工停车场上会合。“大个子鲁夫”的汽车就停在那儿。“老爹”开了车,因为“大个子鲁夫”的脚脖子在迅速肿起来,作着痛。他们没开灯,离开了停车场,到了外面马路上,才把灯打开。

  朝后望望厂里,看来一切都正常,也没有告急报警的任何明显征象。

  “啊呀呀,”“老爹”一面开车,一面紧张得焦急起来,“只要能脱身就好啦!”

  从后座传来了“大个子鲁夫”的咕哝声。“我们压根还没有脱身呢。”

  罗利跟“老爹”一起坐在前面,正用一块油腻的破布压着手,想止住血。

  他知道这说的是实话。

  “大个子鲁夫”尽管摔了一交,还是把一对用链条连起来的钱袋带出了钢丝网。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带了另外的一对。他们在后座,用刀割破袋子,把袋里装着的钱,全是银角子,分开倒在几只纸袋里。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进城前,科尔法克斯和“大个子鲁夫”把原来的几只钱袋扔了出去。

  在内城,他们把汽车停在一条死胡同里,于是大家分道扬镳。分手前,“大个子鲁夫”叮嘱了一句:“记住,我们大家一定要做得象没事似的。我们不露半点声色,那谁也不会证明我们今晚到过那儿。所以明天嘛,我们大家都象往日一样,照常到厂。”他眼睛瞪着另外三个人。“要是有人不露面,到那时候那批臭猪就会开始注意我们啦。”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轻声说:“说不定还是逃的妙。”

  “你逃,”“大个子鲁夫”咆哮着说,“看我不把你找出来,宰了你,就象你宰了那个臭白佬,就象你害得我们大家都牵连了进去……”

  科尔法克斯慌忙说:“我不逃。只是想想罢了。”

  “别想!你早摆明没头脑啦。”

  科尔法克斯不吭声了。

  罗利虽没说出口,心里也巴不得逃走。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没地方;不管东南西北都逃不了。他直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死去,正象那只受伤的手,血在一点一点淌出来。于是他回想起来了:引起今晚这件事的一连串事情,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那个白人巡警欺侮了他,那个黑人巡警给了他一张印着招工处地址的卡片。他这下认识到,错就错在,去了招工处,还是没错呢?他头上飞来的横祸不这样飞来,也会那样飞来呀。“嗳,听仔细啦,”

  “大个子鲁夫”说,“我们大家都沾边,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四个人谁也不乱扯,那就没事。”

  也许其他几个人信以为真吧。罗利可不相信。

  于是他们分了手,各人拿了一纸袋银角子。钱是“大个子鲁夫”和科尔法克斯在汽车后座分好的。“大个子鲁夫”的一袋比别人都鼓一些。

  罗利心中有数,假如警察巡逻队把他拦住,一纸袋银角子难保不招来麻烦,他就小心翼翼挑着路走,到了靠近十二号街的布莱恩路上那座公寓里。

  梅·卢不在家;大概去看电影了。罗利把手上伤口洗干净,再用条毛巾马马虎虎裹起来。

  之后,他数了数纸袋里的钱,把角子分成几叠。总共是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还不到装配厂里的一天工资呢。

  如果罗利有学问,或者说懂得大道理,他也许会暗暗盘算一番,为了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这样小小一笔数目,人们究竟冒的是什么样的风险,冒这样的风险究竟会倒多少霉。早先碰到过种种风险,不由他不害怕,如果拒绝深一步卷入厂里犯罪活动,就要冒风险;今天晚上,“大个子鲁夫”把枪塞到他手里,如果他想洗手不干,也要冒风险,这个风险他本可以冒一下,但是偏偏没有冒。

  这些风险都实实在在,不光是凭空想象的。“大个子鲁夫”可以叫人把罗利毒万一顿,外加打断手脚,就象叫铺子送些食品杂货一样省力。这点他们两人都知道;可这一来,倒霉的还是罗利。不过,归根到底,哪怕那样倒霉,也万万赶不上目前可能临头的大灾大难——因谋杀罪而判处无期徒刑。

  罗利选择之下,想冒的风险,还有不想冒的风险。实质上正是自由社会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会碰到的风险。但是,就在这个自由社会里,有的人一生下来,简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这正好戳穿了“人人生而平等”①那个陈词滥调。罗利,还有千千万万象他那样的人,从呱呱坠地开始,四下里有的只是贫困、不平等、寥寥无几的机会,受的教育不能再起码,一旦这样的选择临头,也管不了什么用,他们一出世就是倒霉失意人。有待决定的,无非是究竟倒霉失意到什么地步而已。因此,罗利·奈特的悲惨,是双重的:一是,人世间的阴暗面是他出生的地方;一是,社会上没能让他头脑里装的学问多得好脱出身来。不过,这些事,罗利一概不想,心里只是万念俱灰,一味担心明天会临到头上的事,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把三十元零七角五分的银角子塞到床底下,睡了。后来梅·卢进来时,他也没有醒。早晨,梅·卢用一块临时凑合的代用绷带,把他的手包起来,她一面还用眼色问着种种问题,他都不回答。接着罗利去上工了。

  ①出自美国《独立宣言》。

  厂里,沸沸扬扬谈着头天晚上的谋杀抢窃案,收音机里、电视里和早报上都有报道。在罗利的装配区,兴趣集中在弗兰克·帕克兰德挨到的当头一击,他住在医院里,不过据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可见凡是领班都是榆木脑袋,”一个说俏皮话专家在工间休息时公开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引起一阵哄笑。看来谁也不为这件抢窃案难过,对原来不出名的那个被害人也没表示多大的关心。

  另有一个谣言,说什么一个厂长中了风,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再加上工作过度。可是,后一个原因显然言过其实,因为人人都知道,厂长干的是轻松活。

  除了谈论之外,在流水线上看不出还有什么调查这件抢窃谋杀案的活动。据罗利看到的,或者从闲谈中听到的,也没有哪个日班工人受到盘问。

  也没有谣言把哪一个名字和这案件连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虽然叮嘱过其他三个人,可是只有他一个人那天没能在厂里露面。到早晨九十点钟,“老爹”给罗利带来了消息,说是“大个子鲁夫”的腿肿得连路也不能走了,对上面说是病了,还编了个故事,说什么头天晚上,喝醉了酒,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老爹”神魂不定,提心吊胆,但是刚过中午不久,他恢复了一点胆量,再一次到罗利的工位来,分明是想聊聊。

  罗利压低了嗓门,骂他:“看在老天爷份上,别在我身边晃来晃去。闭上你那张臭嘴!”如果有哪个人露口风,让话传开去,罗利只怕那个人就是“老爹”。

  那天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下一天也没有。此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

  一天一天过去,罗利的焦虑依然如故,心头却稍稍松动起来。不过,他知道大祸临头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也明白:尽管警察局对一大堆没有破案的小案件往往放松侦查,或者干脆不查,但是谋杀案却是另一码事。照罗利推想起来,警察局不会一下子就罢休的。他的想法,碰巧是半对半错。那件别开生面的抢窃案,在时间的选择上是费尽心机的。选择这样的时间,还使警察局专门对厂里的夜班工人下工夫侦查,哪怕侦探都没有把握他们追查的人一定是厂里的职工。汽车厂出的案件,有许多都是厂外人用了假造的或者偷来的职工身份证章混进厂作的案。警察局进行侦查的全部依据,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自动售货机收款员的供述。照他的说法,作案的共有四人,每人都戴了面具,持有武器;他认为四个人都是黑人;他们个子的高矮大小,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这个死里逃生的收款员没有看到那个摘了一下面具的强盗的脸,他那个被刀子戳死的伙伴倒是看见的。弗兰克·帕克兰德,当初刚踏进清洁工的杂物间,就一下打倒在地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发现武器,没有找到指印。被割开的钱袋,终于在一条高速公路的附近发现,但是,除了暗示扔掉钱袋的那个人是直奔内城去的以外,也提供不出其他什么线索。

  派来处理这个案子的四人侦探小组,开始按部就班地查看三千名左右夜班职工的姓名和就业档案。其中不少人都是刑满释放分子。这样的人个个都受到盘问,但是一无结果。这耗费了不少时间。此外,侦查了一段时间后,侦探的人数由四个减到两个了,甚至连留下来的两个,还有其他差使要办。

  缉拿的罪犯说不定是日班工人,留在厂里准备抢劫,这样的可能性并没有随便放过。除此之外,可能性还有好几个,但是警察局既没时间也没人力同时应付。

  侦察人员衷心希望有人告密来破这个案子,在大底特律也好,在其他的地方也好,许多重大案件正是这样破了的。可是没情报送来。要不是知道作案人姓名的只有作案人自己,那就是其他知情人保持异样的沉默。

  警察局晓得厂里的特许小卖部是黑手党出资经营的;他们也知道那个死人同黑手党有牵连。他们虽没法证明,但总是疑心,这两点同沉默不无关系。

  三个半星期后,由于几件新的案子需要指派侦探去处理,厂里的谋杀抢窃案虽未告结束,警察局的活动却放松了。

  在其他地方,情况却并非如此。

  黑手党不管自己人遭到什么麻烦,通常不肯善罢甘休。如果麻烦是其他罪犯惹出来的,那么报复就很严厉,大有杀一儆百的性质。

  那个长着印第安人相貌的人一遭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戳伤丧命,科尔法克斯和三个同谋犯就成了处决的对象。

  何况,他们都是黑手党跟黑人黑手党火并中的虾兵蟹将,要拿他们开刀这件事更是十拿九稳了。

  谋杀抢窃案的细节一查明,底特律的黑手党家族就暗中大肆活动了。他们有的是警察局所没有的通信渠道。

  先是派出探子收集情报。但是毫无结果,于是就暗中悬赏:一千元。

  在内城,为了那么一点钱,一个人可以卖掉亲娘呢。

  厂里出了那场大乱子后的第九天,罗利·奈特听到了黑手党插手和悬赏的事。时间是在晚上,他在三号街上一家肮脏的酒吧间里,喝啤酒。由于喝了啤酒,再加,事情明摆着,无论公家怎样侦查,目前毕竟还没有搞到他头上,所以,过去九天里如同形影相随的那股子心惊胆战,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但是,他在酒吧间里的酒友,就是叫做“骡子”的那个闹市区号码跑腿,带给他的那个消息,却使他的心惊胆战骤然增加十倍,还把他喝下的啤酒化成了苦水,他就拚命压着不让当时当地吐出来。他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

  “嗨!”“骡子”把黑手党悬赏这个消息传达后说。“你不是在那家厂里吗,老兄?”

  罗利费了一把劲,才点了点头。

  “骡子”怂恿道:“你去查个明白那些家伙是谁,我来传话,那笔赏金我们两人平分,行吗?”

  “我去打听打听,”罗利答允说。

  没隔一会儿,他就离开了酒吧间,最后一杯啤酒连碰也没有碰。

  罗利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大个子鲁夫”。他一踏进这大个子住的房间,万万没料到竟有把枪对着他——想来是九天前用过的那把枪吧。“大个子鲁夫”看清来人是谁,才把枪放下,塞进裤腰带里。

  他对罗利说:“那帮臭意大利鬼子来了,也休想轻易捞到便宜。”

  除了有所戒备以外,“大个子鲁夫”看来满不在乎得异样出奇——罗利后来才明白,这大概是因为他当初已经知道黑手党要给他厉害,也就听之任之了。

  待着也罢,商量也罢,都搞不出什么名堂。罗利就走了。

  从那时起,罗利更是日日夜夜、随时随地又添了种恐惧。他知道,自己怎么也对付不了;他只能等待。目前他还是继续上工,因为做固定工作已经做惯了——看来这未免太晚啰。

  虽然罗利始终不知底细,但是出卖他们几个人的正是“大个子鲁夫”。

  他蠢得竟然全部用银角子还清了几笔小小的赌债。这件事引起了注意,后来报告给了一个黑手党党羽,他再把这个情报传上去。另外还有一些消息,早已谈到这是“大个子鲁夫”干的事,跟这个情报一凑,正好一拍即合。

  他是在夜里给抓走的,趁他睡着时,来了个突然袭击,也不容他有机会使枪。抓他的那些人把他绑了,塞住了嘴,带到海兰德公园的一所屋子里,在处死前,用了刑,他供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在哈姆特拉姆克的一条夜间重型卡车往来频繁的马路上,发现了“大个子鲁夫”的尸体。看来已经碾过好几次,他的死亡就作为一个交通事故备了案。

  罗利·奈特从吓得浑身发抖的“老爹”那里听到了这消息。他和其他几个人倒都不是糊涂虫。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躲了起来,一批政治上是激进分子的朋友保护了他。

  他躲了将近两个星期,到末尾,事实证明,激进分子也象其他许多政客一样,原来自有价钱,可以收买。科尔法克斯有一帮信得过的伙伴,相互之间都称兄道弟,其中有一个伙伴暗中竟把他出卖了。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也被抓走了,接着就用车送到冷落的郊区,枪杀了。

  他的尸体发现后,经过解剖验尸,找到了六颗子弹,但没有其他线索。从来也没有逮捕过什么人。

  “老爹”逃走了。他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票到纽约,想在哈莱姆销声匿迹。

  算是躲过了一阵子,但是,过了几个月却被盯住了,过不久,就给一刀子戳死了。

  早在这件事发生前,罗利·奈特一听勒鲁瓦·科尔法克斯遭到杀害的消息,就开始一天天干等着了,同时人也垮下来了。伦纳德·温盖特听来听去也听不出电话里那细细的女子声音究竟是谁。他也恼火,晚上竟有人往他家里给他打电话。

  “梅·卢是谁啊?”

  “罗利的女人。罗利·奈特。”奈特。这下子温盖特记起来了,就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来的?电话簿上可没登着。”

  “是你写在卡片上的,先生。说我们要是遭到麻烦,就打电话。”

  他猜想是有那么一回事——大概是在内城那公寓里拍电影的那个晚上。

  “那么,有什么事啊?”温盖特刚才正要动身到布卢姆菲尔德山去参加宴会。现在他真巴不得电话铃声还没响就已经出去了,也巴不得自己没接听电话。

  梅·卢的声音说:“想来你也知道罗利没去上工。”

  “啊呀,那种事我凭什么会知道呢?”

  她含含糊糊说:“如果他不到厂……”

  “有一万人在那厂里做工。身为一个人事处长,我对他们大多数人都负有责任,可是,有关个别人情况的报告素来不到我手里……”

  伦纳德·温盖特在壁镜里看到了自己,就把话收住了。他暗自说道:好,你这个神气的、得法的、了不起的杂种,装着一只电话簿上不登号码的电话,原来你已经让她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她可不该认为你跟她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就因为你们凑巧有着同样的肤色。那又怎么样呢?

  他暗暗想着,自我辩护:这可不是常有的事呀,何况他现在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这正好表明,这么样,架子就会越来越大,他以前不是听到过,有权有势的黑人把其他黑人当作脚底泥吗。

  “梅·卢,”伦纳德·温盖特说,“你找我找得不是时候,我真对不起。

  我们再从头来起好吗?“

  她告诉他,罗利遭到了麻烦。“他不吃不睡,什么都不干。他不愿意出去。光是坐着,等着。”

  “等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连说话也不愿意。看上去他真怕人,先生。好象……”

  梅·卢说说停住了嘴,想找几个字眼,接着又说道:“好象在等死。”

  “他不上工多久了?”

  “两星期。”

  “他要求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他什么都不要求。可他非常需要帮助。我知道他需要。”

  温盖特犹豫起来。那实在不是他的份内事。不错,他密切关心过困难户招雇计划,现在还是如此;对于一些个别人的问题,他也管过帐。奈特的事就是一例。但是帮人家是帮不尽的,况且,两星期前,奈特就不上工了,看来是自动不干的。不过,伦纳德·温盖特想想几分钟前自己竟是那种态度,还是禁不住内疚。

  “好吧,”他说,“我可说不上能不能有点办法,但是我会想办法在最近几天里到你们那里去一次。”

  她的声音央求着说:“今晚行吗?”

  “恐怕办不到。我有个宴会要去参加,就是现在去也已经迟到了。”

  他觉出对方迟疑一下,才问他道:“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我不是早说过记得的吗。”

  “我以前求过你什么吗?”

  “没,没有。”他有这么一个感觉,梅·卢从来没有对哪个人有过多大要求,对生活也从来没有过多大企求,也从来没有到手过多少。

  “我这就在求你了。求求你!今晚来。为了我的罗利。”

  两种矛盾的动力在他心里打架:一是跟过去、他的祖先的那种关系;一是跟现在、他目前已经有了的地位和将来还可能有的地位的那种关系。祖先战胜了。伦纳德·温盖特懊丧地想着:他要错过一次盛宴啦。他猜想女主人要在饭桌上有一两张黑脸出现,恐怕只是想显示她的开明罢了,但是她供应佳肴美酒,还甜甜蜜蜜地卖弄风情呀。

  “好吧,”他冲着电话说,“我来,我想我还记得在哪儿,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地址告诉我。”

  伦纳德·温盖特心想,要没有梅·卢事先警告过他,他简直认不出罗利·奈特了,罗利竟是那么瘦,憔悴的脸上两眼深陷。他一直坐在木桌边,面对着大门,一见温盖特进来,不由紧张得一下惊起,又一下坐下。

  公司人事处人员倒有远见,带来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他问也不问,径自走到壁橱似的厨房里,找到玻璃杯,拿了回进房。刚才他来到时,梅·卢不胜感激地看看他,悄悄说了一句“我就待在外面”,就溜出去了。

  温盖特倒了两杯烈性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把一杯推到罗利的面前。“你喝了这杯,”他说,“你可以慢慢喝。不过喝完了,你可要谈呐。”

  罗利伸手拿了酒。他没有抬起头来。

  温盖特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直感到酒火辣辣的,随着浑身发热了。

  他把杯子放下。“我们还是节省点时间,不妨让我告诉你,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都一清二楚。而且,那套话,你也好,我也好,我们统统知道,多半都是些蠢话——白人化了的黑佬啦,汤姆大叔啦。但是,不论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照我猜想,只有我这个朋友,今天晚上你才会一见。”温盖特喝干了酒,又倒了一杯,把瓶子向罗利那边推去。“所以趁我还没喝完这瓶酒,你就开口谈吧,否则我会认为我在浪费时间,撒腿就走的。”

  罗利抬起头来。“你倒是火得够呛。我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那么说说看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盖特身子往前一冲。“从这开始:你为什么不上工了?”

  罗利把倒给他的第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喝光,又斟满一杯,于是开口谈了——就此一直谈下去。看来象是,多亏伦纳德·温盖特拨啊弄的,做啊说的,这么样凑合在一起,把闸门打开了,话就滔滔流出,温盖特又一再打岔提问,引入了渠道,讲到后来,终于真相大白了。一开头是讲到一年前罗利第一次被公司雇用,接着是讲到他在厂里的种种经历,如何卷入了犯罪活动,起初是小的,后来是大的,讲到抢窃谋杀案和后果,然后是他听到了黑手党,听到了他注定要遭到处决的风声,现在,罗利就是心惊胆战、万念俱灰,在等着处决。

  伦纳德·温盖特坐在那儿听着,焦躁、同情、懊丧、无奈和愤怒在心头搅成一团——到后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温盖特在不点儿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罗利谈下去。

  叙述结束,人事处人员的愤怒首先冒出来了。他排揎道:“你这个傻瓜蛋!不是给了你个机会吗!你不是利用了吗!可你又白白扔了!”温盖特心里好似倒翻了五味钵,一双手忽而捏紧忽而松开。“我真恨不得宰了你!”

  罗利刷地抬起头来。那老一套楞劲和俏皮,又闪现了一下。“老兄,你尽可以这样干嘛,你手里有牌,又是内行。”

  这句话叫温盖特头脑清醒过来了。他知道他是左右为难。假如帮罗利·奈特摆脱这个困境,那免不了牵连到罪案中去。甚至在这个时刻,他知情不报,根据法律,说不定也会成为同谋杀人犯。但是,假如不帮忙,一走了之呢,温盖特可了解内城和那套深山野林的弱肉强食道理,因此他明白,他这么做,无异是听凭罗利去送命。

  伦纳德·温盖特真巴不得今晚没理过电话铃声,也没经不起梅·卢的恳求来到这里。假如这两件事,他做到了一件,那他现在就会舒舒服服坐在一只桌子边,周围有的是志同道合的人、雪白的餐巾和熠亮的银器啦。但是他是在这儿啊。他强自思索。

  他相信罗利·奈特跟他讲的话。字字句句都相信。他也记起了在报上看到过消息,讲到发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弹孔累累的尸体,这件事当初引起他的注意是另有原因的,因为一直到最近,科尔法克斯始终是装配厂的职工。

  那简直还不到一星期的事呢。现在,既然四个共谋犯中有两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了,黑手党的注意力,大概不久就要转到罗利的身上。但是,要等多久呢?下个星期吗?明天吗?今晚吗?温盖特不知不觉怯生生地朝门口看去。

  他左思右想:他必须马上听取别人的意见,要有另外一个人的见解来支持他自己的见解。没有人帮忙,不管怎么决定,都难如登天。但是,谁的意见呢?温盖特深信,假如去找公司里的顶头上司,人事处副总经理,那么给他的劝告难保不是铁面无私的:谋杀案犯了,其中一个凶手的名字已经知道了;所以报告警察局吧,警察局会处理。

  温盖特知道,无论遭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也不会这么干。至少,不先征求旁人的意见,决不这么干。他突然想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

  自从去年十一月萍水相逢以来,伦纳德·温盖特、布雷特和巴巴拉·扎勒斯基成了知己朋友。随着你来我往的日子越来越多,温盖特终于佩服这个年轻设计师的脑子,他看出这人虽然表面轻浮,骨子里倒是天资聪明,有见识,多的是同情心。他的意见现在看来是重要的。况且,布雷特认识罗利·奈特,通过巴巴拉和《汽车城》的拍摄曾经见过他。

  温盖特打定了主意:打电话去,可能的话,今晚就和布雷特会面。

  梅·卢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公寓。温盖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他想那没什么关系。

  他用手指指门。“那能锁吗?”

  梅·卢点点头。“能。”“我这就走了,”温盖特对罗利和梅·卢说,“不过我会回来的。等我走了,把门锁上,一直锁着。不要让谁进来。我一来,就会讲名字、凭声音让你们认出我来的。懂吗?”

  “懂,先生。”梅·卢跟他四目对视了。尽管她生得矮小,瘦削,又不显眼,但是他看出了那股子坚强劲儿。离布莱恩路那座公寓不远,伦纳德·温盖特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自动洗衣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

  他笔记本里记着布雷特公寓的电话号码,照着拨了电话。自动洗衣店里那些洗衣机和烘干机的声音闹得很,他掩住了一只耳朵,好听到对方的电话铃声。铃声一直响着,也没人来接,他就把电话挂了。

  温盖特记起了一两天前跟布雷特的一次谈话,当时布雷特提到,他和巴巴拉要在本星期周末前同特伦顿夫妇见次面。特伦顿夫妇,伦纳德·温盖特是有点认识的。温盖特决定到那边去试一下。

  他打电话到问讯处,问了特伦顿夫妇的郊区电话号码。但是,他拨了号码,也没人接电话。

  现在他格外想要找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了。

  伦纳德·温盖特想起了布雷特跟他讲过的另一件事:巴巴拉的父亲仍在福特医院,没有脱离险境。温盖特左思右想:十之八九,巴巴拉跟布雷特在一起,巴巴拉会关照医院里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的。

  他拨了医院的号码。等了几分钟后,他同一个护士长通话了,她一口承认,有办法同巴巴拉小姐取得联系。

  温盖特知道他要打听到巴巴拉的去处,就得扯个谎。“我是她的表兄,从丹佛来的,我是在飞机场上打的电话。”他但愿自动洗衣店的闹声响得就象飞机声音。“我飞到这儿来看我的舅父,但是我表妹要我先跟她碰头。她说假如我打电话到医院,你们总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她的。”

  那护士说得尖刻;“我们这儿可不开口信公司。”不过她还是讲给他听了:巴巴拉小姐今晚跟特伦顿先生和夫人,还有迪洛桑多先生,一起在听底特律交响乐队的演奏。巴巴拉居然还把座位号码也留下了。温盖特谢天谢地,亏她想得周到。

  他刚才是把汽车停在自动洗衣店门外。现在他驾着车朝杰斐逊路和市中心飞快驶去。他打电话那会儿,就开始下毛毛雨了;这会儿路面滑溜溜的。

  在伍德沃德街和杰斐逊路的十字路口,他抢进了档子,赶上黄灯,倏一下拐进福特音乐厅的前院。福特音乐厅是青珠色花岗石夹大理石门面的底特律交响乐队演奏场所,四周围耸立着市中心的其他大楼——科波堂、退伍军人纪念馆、县城大厦——式样摩登,面积宽广,给泛光灯照得雪亮。人们谈起市中心区,往往称之为源头——底特律闹市区的大规模都市改建规划,就在这里开始。遗憾的是,头部是完成了,躯体却几乎没有影子。

  音乐厅大门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司阍,他走上前来。那人还没开口,伦纳德·温盖特就告诉他说:“我得找几个人,他们在这儿。有件急事。”

  他跟医院护士通电话时记下的座位号码,就拿在手里。

  守门人让了步:由于演奏正在进行,再则也没有其他车辆来往,汽车可以“仅仅停留几分钟”,钥匙插在点火键上。

  温盖特走过两道门,到了里面。第二道门一关上,音乐声顿时缭绕在他的周围。

  本来注视着舞台和乐队的一个女领票员回过身来。她低声说:“不到休息时间,我不能领你到位子上去,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票子吗?”

  “我没有票。”他说明来意,给那个姑娘看了座位号码。有个男领票员到了他们跟前。

  看样子座位靠近前排中间。

  “如果你领我到那一排去,”温盖特力争道,“我可以招呼迪洛桑多先生走出来。”

  男领票员斩钉截铁说:“这我们不能答应,先生。这样做会惊动大家。”

  “到休息时间还有多久?”两个领票员都说不上。温盖特这才第一次发觉正在演奏的是什么音乐。他从小就爱音乐,听出这是普罗科菲耶夫的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管弦乐组曲。他知道乐队指挥演奏这首组曲往往各人采用不同的改编本,所以他问了一句:“我可以看看节目单吗?”女领票员给了他一份。

  他已经听出的是《泰保尔脱之死》这一段的开始。他放下了心,原来这是休息时间以前演奏的最后部分了。

  就是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刻,雄壮的音乐也扣住了他的心弦。汹涌澎湃的开场主题,逐步发展成越来越快的定音鼓独奏,鼓槌一下紧接着一下,一锤锤死命敲……先是泰保尔脱杀死了罗密欧的友人迈邱西奥。现在,泰保尔脱奄奄一息,罗密欧向他报了立誓必报的仇……圆号吹出的过门,似在叹惜人类自相残杀的蠢事又悲惨又荒唐;整个乐队慢慢奏出了死亡的渐强音……

  温盖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里把这音乐同他到这儿来的原因扯在一起了。

  音乐结束了。雷鸣般的一阵鼓掌声响彻了音乐厅,这时伦纳德·温盖特由领票员陪着,急匆匆走到过道那头。温盖特马上看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一下子就把话传了过去。布雷特一脸惊讶,但是,他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巴巴拉和特伦顿夫妇。

  在休息处,他们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

  温盖特没在细节上浪费时间,光是讲明他找布雷特是为了罗利·奈特。

  既然他们还在闹市区,温盖特的意思就是他们两个人直接到罗利和梅·卢的公寓去。

  布雷特马上同意了,可是巴巴拉却作梗,她要跟他们一起去。他们争论了一下,伦纳德·温盖特反对这个意见,布雷特支持他。结果,大家取得一致意见:亚当陪埃莉卡和巴巴拉到布雷特的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去,在那里等候温盖特和布雷特。亚当也好,埃莉卡也好,巴巴拉也好,他们谁都不想再去听音乐了。

  到了外面,温盖特把布雷特带到等着的汽车那儿。雨已经停了。布雷特带着一件大衣,把大衣向后座一扔,扔在温盖特早放在那里的一件大衣上面。

  汽车一开,伦纳德·温盖特就赶紧把事情讲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路程不远。

  布雷特听着,偶尔问上一句。一听温盖特讲到谋杀抢窃案时,他轻轻打了个唿哨。象无数其他的人一样,他在报上看到过厂里杀死人的报道;况且,这件事同他私人也有联系,因为大有可能那天晚上的事件促成了马特·扎勒斯基的中风。

  不过,布雷特对罗利·奈特倒不见恨。这个年轻黑人工人固然不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无论法律上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罪行总有轻重之分。温盖特明明认为,罗利是一次卷进一点的,多少也不是出于自愿,好比逐渐乏力的游泳人给漩涡拉过去一样,越来越摆脱不了。这种看法,布雷特也有同感。尽管如此,无论罗利·奈特干了什么,欠了债,就得还。要帮他避债,谁也办不到,也不该这么办。“有一件事,我们要办也不行,”布雷特说,“那就是帮他逃出底特律。”“我也这么想过。”温盖特心想,如果犯的罪轻些,他们或许可以冒个险。但是,碰到谋杀罪,那就另当别论。

  “他现在需要的是,花了钱就能够请到的头流律师,过去那几次,他可都没有律师。”

  “他可没有钱。”

  “那么由我来凑。我自己拿出一点,另外还有人呢。”布雷特已经在想着可以接洽的人——有几个人,不在素常的慈善家之列,对于社会上的不公正和种族偏见都大为反感。

  温盖特说:“他必须向警察局投案自首;我看不出另外有什么办法。不过,要是我们有个干练的律师,他就可以坚持主张在狱保护。”他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心里却在纳闷,有律师也罢,没律师也罢,这种保护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一个好的出庭律师,”布雷特说,“他可能走运,这仅仅是可能罢了。”

  “也许可能吧。”

  “奈特会照我们的话做吗?”

  温盖特点点头。“他会做的。”

  “那么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找个律师。他会处理投案的事。今天晚上,他们两个——连那个姑娘也在内——最好同巴巴拉和我住在一起。”

  坐在汽车前座这边的人事处人员朝那边瞅一眼。“当真?”

  “当真。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真高兴终于找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虽然到目前这年轻设计师所说所做的,他自己也想得出来,自己也决断得了,可是,有布雷特在场,加上清醒的头脑,他心里就踏实了。布雷特还生就做领导的才干呢,这一点,温盖特凭着他的教养,是看出了。他不知道布雷特是否会甘心一生只干设计工作。

  他们到了十二号街和布莱恩路的十字路口。在那座破败不堪、油漆剥落的公寓外面,他们跳下了汽车,温盖特锁上了车门。

  象往常一样,垃圾臭味很浓。

  登上破损的木楼梯,到公寓三楼去时,温盖特记起他曾经告诉过罗利和梅·卢,他会在门外讲名字、凭声音让他们认出他来。他倒用不着费心了。

  他叮嘱他们要一直锁上的那扇门敞开着。部分门锁悬在半空,是用力把门锁折断的,必定是狠狠一击才行。

  伦纳德·温盖特和布雷特走了进去。只有梅·卢在里面。她正把衣服放进一只硬纸板箱里。

  温盖特问:“罗利在哪儿?”

  她头也不抬,回答说:“去了。”

  “去哪儿了?”

  “来了几个家伙。他们把他带走了。”

  “多久了?”

  “就在你走了后,先生。”她转过脸来。他们看出原来她一直在哭。

  “听着,”布雷特说,“要是我们讲得清模样,我们可以去报告警察局。”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他从一开头就感到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知道,他和布雷特·迪洛桑多现在要怎么办。走掉。象底特律的好多人一样走掉,要不就象祭司和利未人那样越境而去①。

  ①指出埃及,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布雷特一声不吭。

  温盖特问梅·卢说:“你怎么办?”

  她盖上了硬纸板箱。“看着办。”

  布雷特把手伸进口袋里。温盖特手一摆,阻止了他。“让我来吧。”

  他拿出了身边的所有钞票,数也不数,统统塞在梅·卢的手里。“我感到惭愧,”他说。“想来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感到惭愧呀。”

  他们走下楼。

  到了外面,他们走到汽车边,只见左边车门洞开。车窗玻璃砸碎了。放在汽车后座的两件大衣不翼而飞了。

  伦纳德·温盖特扑在车顶上,两手抱住头。等他抬起头来,布雷特只见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啊,天呐!”温盖特说。他向着漆黑的夜空苦苦哀求似地举起了双手。

  “啊,天呐!这个没有心肝的城市!”

  罗利·奈特的尸体压根没有找到。他就此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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