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航空公司的一个婀娜多姿的地勤女侍应员,给布雷特·迪洛桑多端来了咖啡。当时他正在底特律都城机场,联合公司的十万哩俱乐部里打电话。
时间已近早上九点。陈设雅致的俱乐部休息室,跟外面闹哄哄、乱纷纷的候机大厅一比,显得清静多了。这里从来听不到刺耳的飞行通告。这里服务比较细致周到,说话低声悄语的,侍候那批“要人”旅客,倒是少不得这种态度。
“您用不着过分着忙,迪洛桑多先生,”姑娘说着,把咖啡放在桌上,布雷特正靠在桌旁的斜背椅子里打电话,“可话又说回来,到洛杉矶的第八十一次班机,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上机了。”
“谢谢!”前几分钟布雷特一直在跟亚当·特伦顿谈话,他就对特伦顿说:“我马上要走了。去天堂的鸟儿在等着呐。”
“说什么也没把洛城当过天堂咧,”亚当说。
布雷特啜了一口咖啡。“洛城是在加利福尼亚,不管你怎么讲,从底特律看来,总是天堂。”
当时业当是在公司办公大楼他的办公室里回话,布雷特的电话是打到那儿去的。他们谈的是“参星”的事。几天前,离“头等大事”——“参星”
首批生产,只剩两个星期了,偏偏出了好几个配色问题,影响了汽车内饰的幽雅。不论什么新车,在生产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有个设计“监督组”从旁监督,当时设计“监督组”报告说,有几种交付制造的内部塑料,看上去“冰冰冷的”——这真是一大缺点——而且地毯、座垫面子和车顶里衬也不那么样相配。
颜色是个老问题了。不论哪辆汽车,总有上百个单独的部件,一定要跟主色相配,但是材料的化学成分和色素基础却各不相同,色调很难达到一致。
设计小组以及采购部门和制造部门的代表,在最后期限内赶了一下,终于把所有的差异都纠正过来了。亚当刚刚接到这个消息,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布雷特本来巴不得谈谈那个新计划“远星”。这个计划有好些方面的工作已经在热气腾腾地进行了。不过他及时按捺住了,因为他想起自己用的是外面的电话,何况这个航空俱乐部房间也是对手公司的经理之流候机的地方,目前就有好几个乘客在休息养神,等候起飞呢。
“有件事你听到会高兴的,”亚当对布雷特说。“我已经决定想办法,给汉克·克赖泽尔为他那种脱粒机的事帮个忙。我派了小伙子卡斯托尔迪到大角去看了一下;他回来时,起劲得不得了,所以我就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谈了,看来他也赞成。现在,我们在准备给哈伯打报告。”
“妙啊!”这年轻设计师的愉快,可一点也不假。他心里明白,当初他逼着亚当支持汉克·克赖泽尔的计划时,根本就不管自己的眼光是对是错,只是凭感情用事罢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如今,布雷特越来越相信,汽车工业有好些社会义务还没有履行,象脱粒机那样的东西倒可以让汽车工业趁机利用它的资源,去满足一种无可否认的需求。“不用说,”亚当直言不讳道,“这件事也许在哈伯手里说什么也通不过。”“但愿你挑个‘满天灰沙’的日子去跟他谈。”亚当懂得这个典故。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碰到有什么设想中意的,总是让他自己和其他人一下子发疯似地干起来,照他那些同事的说法,就此扬起了“满天灰沙”。“参星”就是一次哈伯·休伊森灰沙,而且至今还是如此;其他的成功事例也是如此,可也有失败的,不过失败的事例往往置之脑后了,因为别的地方又冒起新的休伊森灰沙了。
“我一定挑上这样一个日子,”亚当拍胸脯说。“祝你一路平安。”
“再见,朋友。”布雷特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他从那航空公司女侍应员的身旁走过,顺手亲昵地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直向上飞机的门口走去。
联合公司的第八十一次班机——从底特律直飞洛杉矶的班机——准时起飞了。
布雷特跟许多在地面上过惯奔波不定的忙乱生活的人一样,很喜欢在这样豪华的头等舱里作横贯大陆的空中旅行。这样一次旅行,可以保证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还可以不时愉快地尝些美酒佳肴,受到殷勤招待,而且心里舒坦,不管下面有多少紧急事情闹翻了天,电话啊什么的反正都到不了自己这儿。
今天,布雷特在旅途中,多半时间只是沉思默想,细细玩味他心目中的生活情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这样一味想着心事,时间就过得飞快,等到飞行舱里广播了,他可真没想到,原来从起飞到现在,已经将近四个钟头了。
“我们正在飞越科罗拉多河,各位,”广播里传来机长叽哩呱啦的声音。
“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亚利桑那三个州会合的地方。今天,这三个地方都风和日丽,能见度大约一百哩左右。坐在右边的各位,可以看到拉斯维加斯和米德湖一带。如果你坐在左边,那么下面的一汪水是哈瓦苏湖,那里伦敦桥正在重建。”
布雷特坐在左边一组独用的座位里,他向下凝视。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虽然飞机飞得很高,在三万九千呎高空,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得清下面那座桥的身影。
“说到那座桥,还有件有趣的事呢,”机长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这桥是从英国人那里买来的,买桥的人把桥都搞错了。他们以为买进的是伦敦旅行广告上都画着的那座桥,谁知道那一座叫塔桥,可伦敦桥却是上游的一座古老的小桥,等到有人告诉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哈!哈!”
布雷特继续向下望着,看看下边的地形,他知道眼下正飞在加利福尼亚的上空。他出声说:“永远祝福我的家乡加利福尼亚,祝福那里的阳光,橙子,胡闹的政治,宗教,祝福那里的傻瓜。”
有个空中小姐正好走过,问道:“您说过什么话吗,先生?”她年纪轻轻,袅袅婷婷,皮肤黝黑,仿佛她的业余时间都是在海滩上度过的。
“当然说过。我是在问:‘象你这样一个加利福尼亚姑娘,今晚上哪儿去吃饭啊?’”
她脸上掠过一丝调皮的微笑。“那多半得看我的丈夫。有时候他喜欢在家里吃;有时候我们到……”
“那好,‘布雷特说。”去他妈的妇女解放!从前,姑娘们一结了婚,航空公司就把她们解雇,那时至少还分得清哪些是还没主儿的妞儿。“只要我不回到我丈夫那里会让你高兴,”她对他说,“那我就奉陪。”
他在寻思,不知道这句奉承话是不是也写在空中小姐的手册里,这时候飞机上又广播了。
“现在本机长继续广播,各位。真遗憾刚才没请各位尽量利用我们这一路来的一百哩能见度。我们刚刚收到了洛杉矶最新的气象报告。说是有浓烟雾,洛城地区能见度下降到至多一哩了。”
机长又添补一句说:再过五十分钟,飞机就要着陆了。在圣贝纳迪诺群山的上空,开始清楚现出烟雾的迹象。第八十一次班机离太平洋岸还有六十哩,布雷特望着窗外,沉思起来:六十哩!他上一次出门,离这次还不到一年,那回是到了安大略,也就是再向西飞二十五哩,才见到烟雾。看来,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那光化烟雾就又向内陆伸展了一步,象一只毒蕈似的笼罩在“金州”①美景的上空。波音720现在正在渐渐降落,准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上着陆,可是下面的地标却不是越来越清楚,反而是越来越模糊了,一片灰褐色的雾霭越来越浓,把色彩、阳光、海景都罩没了。过去飞机旅客在将到未到时惯常要看看的圣莫尼卡湾全景,今天多半成了历史陈迹了。飞机继续下降,烟雾越来越厉害,布雷特·迪洛桑多的心情也越来越忧郁了。
①即加利福尼亚州。
到机场以东十哩外,正如机长预言的那样,能见度下降到一哩,此时虽是太平洋日光节约时间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但是地面上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飞机着陆后,布雷特看见公司的驻地办事处派来的一个活泼青年,名叫巴克利的,正在联合公司候机大厅里等候他。
“汽车替你准备好了,迪洛桑多先生。我们可以直接开到你的旅馆去,你要到学院去也行。”
“先到旅馆。”布雷特到这儿来的公事,是访问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学院,但是他准备过会儿再去。
当时布雷特在空中看到心爱的加利福尼亚罩在那席卷一切的肮脏毯子下,虽曾感到闷闷不乐,但如今一看到、一听到机场附近有如潮涌的地上车辆来往,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汽车,单独开着的也好,结队而行的也好,他看到了,总是感到热血沸腾,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因为全国百分之十一以上的汽车都挤塞在这个州里。这里车水马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情况,无可避免的空气污染就更加厉害了;布雷特早已感到眼睛刺痛,鼻子里麻辣辣的;不用说,那不干净的雾已经直钻进他的肺里去了。
他问巴克利:“这么糟有好久了吗?”
“有个把星期了。看来现在半晴不晴的日子很难得了,真正的大晴天简直象圣诞节一样稀罕。”那青年皱了皱鼻子。“我们告诉人家说,那不都是汽车造成的,因为好多是工业雾。”
“可我们相信吗?”
“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迪洛桑多先生。我们的自己人告诉我们,说是发动机排除废气问题已经解决了。这话你相信吗?”
“在底特律我是相信的。一到这儿,就不那么相信了。”
布雷特知道,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在于经济和数量之间如何保持平衡。
现在,要制造一种完全不排除废气的汽车发动机,也是办得到的事,只是成本极高,因此这么种汽车根本不可能供日常使用,就好比从前泥腿子使用不起贵族老爷的马车一样。要使成本不高,技术方面就得迁就一些,虽说迁就了,目前的废气控制还是搞得很出色,比近在五年前的设想要好得多。不过,汽车每天、每周、每月、每年都在不断激增,正是这个数量问题,还是弄得废气不堪收拾,加利福尼亚就这样显得烟雾弥漫了。
他们走到了供布雷特在逗留期间使用的汽车旁边。
“我来开车,”布雷特说。他从巴克利那里拿了钥匙。
后来,在贝弗利-希尔顿旅馆开好了房间,布雷特撂下了巴克利,独自驱车到西三街设计艺术中心学院去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城就高耸在学院的近旁,农民市场则蜷缩在学院的后面。学院里早在等候布雷特去了,他们以双重的热忱接待了他——他既是雇用该校历届许多毕业生的一家公司的代表,本人又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校友。
那相当狭小的校舍,象往常一样,挤满了忙忙碌碌的人,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都被用上了,没有一点浪费在装饰陈设上面。进门的穿堂虽小,却也起了教室的作用,一年到头都有人在此举行非正式的会议,会客接见,学习研究。
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工业设计系主任欢迎了他,对他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抽出点时间,来设计一个比较安静的修道院。”
“只要我认为还有一线希望,”布雷特接口说,“我就要劝你千万别搞。但你也不会去搞的。这地方应该保持压力锅的本色。”
这种气氛,他是非常熟悉的——永远以工作为前提,强调业务训练。《学院介绍》上写着:“本校并非为业余爱好者而设,本校以培养专业人员为宗旨。”跟许多学校不同,这里的功课作业极其繁重,规定学生必须创作,创作,再创作……白天,黑夜,周末,假日,不停创作……简直没什么时间可以花在其他的爱好上,有时候根本一点时间都没有。学生偶尔也为不顾人死活的繁重功课提出抗议,也有少数人中途退学,不过大部分都适应了,《学院介绍》上也说得好:“彼等未来生活诚非易易,对此又何必讳言?生活本非如是,决非如是。”
注重业务,绝不降低标准,这两点正是汽车制造商所以重视这所学院,并且同校方和学生保持联系的原因。往往,还没有到毕业,就有几家公司竞相争聘高材生。其他地方也有设计学院,但是,只有洛杉矶艺术中心这个设计学院设有汽车设计专业,当前,底特律每年新任的设计师,至少有一半是来自洛城。
布雷特到校后不久,就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到绿树成荫的里院去看看,学生们原先都聚在那儿,喝着咖啡、汽水,嚼着油炸饼。
“还是老样子,”他说。“真有重回老家的感觉。”
“好挤的起居室呵,”一个学生说。
布雷特放声笑了。跟这儿的其他一切一样,庭院太小了,摩肩接踵的学生太多了。尽管人这么拥挤,但还是只有真正的人才方能进入这所学校,而且只有最好的学生方能熬过这累死人的三年课程。
大家继续谈话。布雷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学生的脑子里免不了想到空气污染;即使在这庭院里,也躲不过污染。
太阳按说应该在蔚蓝天空里照得亮堂堂的,可是如今只是穿过从地面升到高空的浓浓灰雾,昏沉沉地透一点下来。在这儿,眼睛鼻子也都经常刺痛,布雷特想起了美国公共卫生部最近提出的警告,说是在纽约那种污染的空气中呼吸,等于一天吸一包纸烟;这样,不吸烟的人也就平白无故同吸烟人一样,大有可能死于癌症了。依他看,洛杉矶的情况也一样,说不定还要厉害些。
一提到污染的话题,布雷特就催着说:“告诉我,各位老弟,你们是怎么想的。”再过十年,象这样一批学生,就会帮着制定汽车工业的方针了。
“住在这儿,总有这么一个想法,”后面有个声音插进来说,“难保不出毛病。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在这个城里,人人都会呛死。”
布雷特指出:“洛杉矶情况特殊。烟雾更加厉害,是由于地形条件,温度逆增,加上阳光充足。”
“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另一个人打岔说。“你最近到过旧金山没有?”
“纽约呢?”
“芝加哥呢?”
“多伦多呢?”“在集市日到过小乡镇没有?”
布雷特在一片嘈杂声中喊起来:“嗨!如果你们抱这样的想法,那么你们有些人也许是打错了算盘。何必还要去设计汽车呢?”
“因为我们对汽车着了迷。就是爱嘛!不过,这也拦不住我们思考啊。也拦不住我们了解当前的情况,拦不住我们关心啊。”说话的人站在这群人的最前面,是个瘦长的青年,一头金发乱蓬蓬的。他伸手捋了捋头发,露出了艺术家的细长手指。
“听听好多西部人,还有其他一些地方人的意见”——布雷特故意来一个激将法——“你就会认为只有公共交通工具才有前途。”
“还不是陈芝麻烂谷子!”
“真正想要乘公共车辆的人,是没有的,”人群里少有的一个姑娘说道。
“只要汽车造得实惠,人家买得起,谁也不要乘公共车辆。再说,集体交通工具也只是幻想。补贴啊,捐税啊,车费啊,公共车辆比自备汽车更省不了钱。所以说,大家都上当了。不信去问问纽约人看!过些日子——再去问问旧金山人看。”
布雷特微微一笑。“底特律人会喜欢你的。”
那姑娘忍不住摇摇头。“我说这话可不是要讨人喜欢。”
“好吧,”布雷特对大家说,“让我们统一一下意见:在今后半个世纪,可能还要长一点的时间里,汽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什么样的汽车呢?”
“好一点的,”一个悄悄的声音说。“比目前的要好得多。而且要少一点。”
“要好一点,这是没有多大争论的,不过还是有个老问题:怎么个好法?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样想象少一点的。”
“因为我们应当那样考虑啊,迪洛桑多先生。那就是说,如果我们眼光放远些的话,这到头来对我们就大有好处。”
布雷特好奇地看看这个讲话的人。这人说着就跨步上来,靠近前面的人赶紧让出个地位来。他也年轻,只是身材很矮,皮肤黝黑,肚子已经开始凸出,从表面看来,一点也不象知识分子。但是他柔和的嗓音是那样吸引人,大家顿时寂静无声,好象发言人出场了。
“我们这里的漫谈会可开了不少了,”黑皮肤学生说。“我们读交通工具设计的人,都希望在汽车工业中占一席之地。这个念头把我们搞得兴头十足。汽车叫我们上了瘾。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都是蒙着眼睛尽往底特律钻啊。”
“谈下去,”布雷特催着说。“继续谈吧!”回到这里,重新听听学生们的直率意见——一些没有尝过挫败和幻灭滋味的,没有过多的实践知识包袱的,不必顾虑经济条件限制的意见,不由他不心情激动,内心就象电池又充了次电一样。
“目前汽车工业方面有件事值得一提,”黑皮肤学生说道,“就是它已经注意负起责任来了。评论家往往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事实确是如此。现在就有这么一种新的感觉。空气污染,安全,质量,所有这一切不再是纸上谈兵了。已经在着手做一点事情了,这一回倒是真干了。”
大家仍然默不作声。另外又有几个学生参加进来了;布雷特猜想他们是外系的。虽然除了汽车设计以外,这里还设有十二门艺术专业,但是汽车这个题目在学校里总能引起广泛的兴趣。
“我说,”那个学生继续说,“汽车工业另外还有一些责任。其中之一就是数量问题。”
布雷特心想:说也奇怪,早先在飞机场上,自己考虑的竟也是数量问题。
“正是数量问题,把我们害苦了,”那个嗓音柔和的黑皮肤学生说。“把汽车业人士花费的种种心血都一笔勾销了。拿安全来说吧。比较安全的汽车设计制造出来了,但结果怎么样呢?路上汽车多起来了;事故增加了,不是减少了。在空气污染方面也一样。眼下制造的汽车,发动机比以往的都好,比以往任何发动机对空气的污染都少。将来的发动机对空气的污染还要少。对吗?”
布雷特点点头。“对。”
“但是数量却在不断增加。我们现在夸口说,一年要生产一千万辆新汽车,因此,不管谁有什么好办法控制废气,整个污染情况却是更糟了。这真是荒唐!”
“就算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汽车还实行配给吗?”
有人说:“为什么不可以呢?”
“让我问你个问题,迪洛桑多先生,”黑皮肤学生说。“你到过百慕大吗?”
布雷特摇摇头。
“那是个方圆二十一平方哩的岛屿。为了保证有回旋的余地,百慕大政府就实行汽车配给。先是限制发动机的能量、车身的长度和宽度。接着就规定每户只许有一辆汽车。”
在后来参加的那批人里面,有一个声音提出了反对:“见他妈的鬼!”
“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要这样严格,”原来的发言人执拗地说。“我不过是说我们应当在某个地方划一条界线。也不是说,照现在这样生产这么多的汽车,好象汽车工业就要出问题了,或者说,人们就对付不了啦。人家在百慕大不是搞得挺不错嘛。”
“要是拿到这儿来试一下,”布雷特说,“难保不引起一场新的美国革命。再说,顾客要买汽车,厂商却不能满足,这好比给了自由经营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咧嘴一笑,这样子,他那番话就等于白说了。“这可是邪门歪道。”
他知道,在底特律会有好多人把这个主意看作邪门歪道。不过,他心里却暗暗纳闷:事情真是这样吗?国内外的汽车工业,在不断增加车子产量,且不管用的是什么样的动力设备,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会不会就象百慕大那样,将来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不得不用某个方法下道命令:煞车!为了公众利益而必须采取措施控制数量的日子,是不是为期不远了?各地出租汽车的数目都是有限制的;卡车也有一定的限制。为什么私人汽车就不能限制呢?不这样限制的话,整个北美到头来总会被来往车辆挤塞得动弹不了;事实上,现在有时候已经接近这种情况了。因此,汽车工业的头头们如果采取主动,自己约束一下,是不是更聪明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也更负责一些呢?
但是,他认为他们未必肯这么干。
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们也不是人人都同哈维一样看法。有些人认为现在还尽可以容纳大量汽车呢。”
“我们还打算设计一些呢。”
“对极了!”
“对不起,哈维老兄!这个世界可还没准备好接受你那一套呢。”
但是,也有好几起嘁嘁喳喳的声音表示不同意,事情很清楚,那黑皮肤学生,哈维,有他的一批信徒。
早先说过“我们对汽车着了迷”的那个瘦长的金发青年叫了起来:“跟我们讲讲‘参星’的事吧。”
“给我一本拍纸簿,”布雷特说。“我画给你们看。”
有人递了一本过来,他画着草图,许多脑袋都凑了过来。他一下子画了个“参星”的侧面图和正面图,他熟悉汽车的线条,正象雕塑家熟悉自己辛勤雕塑的作品一样。只听见一片“哟!”和“真了不起!”的赞叹声。
许多问题接踵而来。布雷特都作了坦率的回答。只要有可能,总得把这些珍秘的资料透露一点给设计学生,就象吊胃口的诱饵,好提高他们的兴趣。
可是事后布雷特却小心翼翼把图样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学生们三三两两回教室去了,庭院里的集会也散了。布雷特并没有离开设计艺术中心学院,他待了整整两天,作了一次正式的演讲,个别会见了一些学汽车设计的学生,还十分严格地鉴定了学生小组设计制造的实验汽车模型。
布雷特发现,这一大批学生都生性喜爱朴实无华的设计风格,外加还讲究实惠和实用。说也奇怪,两个半月前,在“远星”的设计式样最初形成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布雷特、亚当·特伦顿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等人,他们一致赞同的那套设想,竟然跟这些学生的设计风格不相上下。目前,在底特律一个戒备森严的设计室里,还在继续呕心沥血地搞“远星”设计。当初,在初步设计方面,布雷特曾经花过一段时间,经过了那段时间,特别是在此时此地,他深深感到亚当那句话说得中肯极了:丑的就是美的!
历史证明,艺术流派——一切商业设计的规格——总是不知不觉出现的,而且往往是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露头的。艺术趣味为什么改变,怎么样改变,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发展,这一切,谁也不知道;看来就象是人们的艺术眼光和鉴赏能力并不稳定,随时都要向前发展。那些学生的作业尽管还有点稚嫩,谈不上尽善尽美,可是布雷特看到了这些作业,又回想起自己最近几个月来的设计,心里禁不住一阵兴奋:分明是崭新的一个流派已经露头,其中就有自己的一份呢。
他的热忱似乎也多少传给了他第二天在学校里会见的几个学生。会见以后,布雷特决定把两个应届毕业生推荐给公司的人事组织部门,让他们最后考虑雇用。一个就是那矮个儿、黑皮肤、在庭院里讲得振振有词的学生哈维,从他的一套设计作业中可以看出,他的才能和想象力都大大超过一般的水平。不论在哪一家汽车公司工作,哈维在底特律恐怕免不了碰钉子,惹起冲突。他有创见,是个初生之犊,他的嘴是封不住的,一拿定主张,也决不轻易放弃。幸而,汽车工业虽不一定把初生之犊放在眼里,但是也鼓励他们,觉得可以利用他们来防范自满思想。
布雷特猜想:不管怎样,底特律和哈维恐怕免不了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他物色到的另一个人,是那个一头乱蓬蓬金发的瘦长青年,那人的天赋分明也是高的。按照那个学生的说法,布雷特这次为他介绍工作,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向他接洽了。三大公司中的另一家早已同他约定,只要他愿意,一等他毕业,就可以给他一个设计工作。
“不过,只要能够在您身边工作,迪洛桑多先生,”那青年说,“我一定奉陪。”
布雷特大为感动,也受宠若惊,但是拿不定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他之所以拿不定,是因为头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洛杉矶旅馆房间里,已经作山了一个决定。现在是八月中旬,布雷特决定:到年底,除非有什么剧变使他改变主意,否则他就打算永远离开汽车工业了。
在搭飞机回东部的途中,他又作出了个决定:首先得让巴巴拉·扎勒斯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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