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在公寓的起居室里朝着尼姆妩媚地笑着,他清楚地记得她和上次见面时笑得一模一样。然后她同情地说:“我知道这个星期你不好过。我读了关于你们年会的报道,也从电视上看到了一些。”
尼姆本能地做了个鬼脸。电视集中报道了暴乱的场面,而忽视了五小时议程中所涉及的复杂的问题——提问、讨论、表决投票——这些都是被迫休会后的事了。(公平地说,尼姆承认,电视摄影机只有外面的镜头可拍,其实事后想想,他认识到当初允许他们进去反而好些。)半小时休会期间,秩序恢复了,然后就是马拉松式的正式会议。最后除了所有与会者都精疲力竭以外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要说的话大部分都说出来了。使尼姆大吃一惊的是,第二天,对会议情况最全面、最公正的报道却是《加利福尼亚检查报》上南希·莫利诺的署名文章。
“你要不介意的话,”他对凯伦说,“我想暂时忘掉我们那一年一度的马戏表演。”
“就当已经忘了吧,尼姆罗德。什么年会?我从来连听都没听说过。”
他哈哈大笑,然后说:“我欣赏你的诗。你发表过诗吗?”
她摇摇头,他看着她坐在他对面的轮椅里,又想起了这是她身上唯一能动的部分。
他今天到这儿来的部分原因是他觉得需要从一片混乱的金州公司中脱身,哪怕是片刻也好。他也渴望见到凯伦·斯隆,现在这个愿望由于她的妩媚和绝色变得更加强烈了。她的非凡的美貌与他记忆中的完全一样——金光闪烁的齐肩长发、姣好的脸庞、丰满的嘴唇和无瑕的乳色皮肤。
尼姆突然异想天开地想到他是否正陷入情网。
“我把写诗当作一种乐趣,”凯伦说。“你来时我正在打的是一份讲稿。”
他已经注意到了她身后的电动打字机。那上面有一张打了一半的纸。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些稿子。
“对谁讲的稿子?关于什么的?”
“对一次律师大会的。一个州律师组织正在拟订一项报告,是关于适用于残废人的法律的——这些人在大多数州里和其它国家里都有。有一些法律行得通;另一些却不行。我把它们研究过了。”
“你在对律师们谈论法律吗?”
“为什么不行呢?律师们全都陷在理论里了。他们需要一个讲求实际的人去告诉他们在法律和规章下面到底发生着什么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请我讲;再说,我以前也做过这种事。我主要谈论截瘫和半瘫的人们,也要澄清一些错误的看法。”
“哪一种错误的看法?”
他们正谈着,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厨房里的声音。今天上午尼姆打电话的时候,凯伦邀请他来吃午饭。现在,乔西,就是尼姆上一次来遇见的那个助手兼管家,正在做饭。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以前,”凯伦说,“我的右腿不舒服了。你替我把它移动一下好吗?”
他站起来,不知所措地走近了轮椅。凯伦的右腿架在左腿上。
“把它们调一下就行了。请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她不动声色地说着。尼姆伸出手,突然间感觉到她穿着尼龙长袜的两腿又苗条又漂亮。它们摸在手上是温暖的,还使人感到一种短暂的激动。
“谢谢,”凯伦说。“你有一双温柔的手。”他显得有些吃惊,于是她又说,“这就是一种错误看法。”
“什么错误看法?”
“认为所有瘫痪的人都没有正常感觉的看法。确实有些人再也不能感觉到任何东西了,但象我这样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却能够保持所有的感觉功能不受损害。所以虽然我四肢都不能动,我却和其他人一样具有肉体的感觉。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能够感觉到不舒服或者‘入睡’因此需改变位置,就象你刚才做的那样。”
他承认说:“你说得对。我想我确实有过你说的那种想法,下意识的。”
“我知道。”她调皮地笑着。“可是我能感觉到你的手在我的腿上,而且你要想知道的话,我还满喜欢这种感觉的。”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令人吃惊的想法,随即又打消了,接着说;“告诉我另一种错误看法吧。”
“认为不应该要求四肢瘫痪的人谈论他们自己。你一定会吃惊,有多少人一和我们接触就显得那么不情愿,那么窘,有些人甚至还害怕。”
“时常发生这种事吗?”
“经常如此。上星期我姐姐辛西娅带我到一家饭店吃午饭,服务员来了,他先写下了辛西娅的菜单,然后,他脸背着我问,‘她吃什么?’我真感谢辛西娅当时说的‘你干吗不问她?’但就在后来,我点菜的时候,他还不拿正眼看我。”
尼姆没说话,然后伸出手,握住凯伦的手。“我为我们所有的人感到羞愧。”
“别这样,你弥补了许多人的过失,尼姆罗德。”
他松开她的手说:“上次你对我谈了一点你家里的事。”
“我今天不需要谈了,因为你就要见到他们——至少是我的父母。我希望你别介意,他们午饭后马上就来。我妈妈今天公休,我爸爸就在离这儿不远的管子店工作。”
她的父母,凯伦解释说,本来都是奥地利人,三十年代中期十九岁的时候,移民到美国,当时战争的风云聚集在欧洲上空。他们在加利福尼亚认识了,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辛西娅和凯伦。父亲家本姓斯郎赫泽,后来入美国籍时就改成了英语的斯隆。凯伦和辛西娅对他们的奥地利传统一无所知,从小就当作土生土长的美国孩子抚养的。
“那辛西娅比你大喽?”
“大三岁,而且很漂亮。我希望你改天能见到她。”
厨房的声音停了,乔西进来了,推着一辆茶车。她在尼姆面前放了一张小折叠桌,又把一个托盘装在凯伦的轮椅上,她从车上端来了午饭——凉色拉麻哈鱼和热法国面包。乔西把酒倒进两只杯子里——一种冷冻的沙东乃酒。“我每天喝酒喝不起,”凯伦说:“但是今天特殊,因为你来了。”
乔西问她:“我喂你还是哥尔德曼先生喂你?”
“尼姆罗德,”凯伦问,“你愿意吗?”
“愿意,”他说,“不过哪里做错了你得告诉我。”
“其实并不难。我一张嘴你就扔点儿吃的进来。只不过比喂你自己加倍费劲。”
乔西看了凯伦一眼,会意地一笑,就退到厨房去了。
“你看,”进午饭时,凯伦喝过一口酒以后说,“你非常好。请你给我擦擦嘴好吗?”他拿一块餐巾给她擦嘴,这时她把脸歪过来对着他。
他一边喂凯伦吃饭一边想:在他们正共同做的事情之中,一种奇特的亲密感在他俩之间油然而起,一种他生平从未经历过的相依为命的感觉。甚至还具有一种性感的成分。
饭快吃完的时候,酒使他们感到彼此更加亲近,她说:“我已经告诉你好多我的情况了。现在你该再跟我谈谈你自己的了。”
他开始把自己的情况向她娓娓叙述——童年、家庭、工作、与露丝的婚姻。他的孩子莉娅和本杰。然后,在凯伦提问的催促下,他说出了自己当前的疑虑——关子他的宗教传统和是否要让孩子们继承这种传统、他本人生活的方向、还有他婚姻的前途——如果还有前途的话。
“够啦,”他最后说。“我不是到这儿来使你厌烦的。”
凯伦笑着摇摇头。“我相信你永远不会使我厌烦的,尼姆罗德。你是一个复杂的人,而复杂的人是最有意思的。何况,我喜欢你胜过长期以来我见过的任何人。”
他告诉她:“我对你也有同感。”
一阵红晕涌上了凯伦的脸。“尼姆罗德,你愿意吻我吗?”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到她身边,轻声回答说,“我非常想。”她的嘴唇温暖,多情,他们的接吻难解难分,谁也不想分开。尼姆伸出双臂,想把凯伦拉得更近一些。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刺耳的门铃声,接着是开门声和人声——乔西和另外两个人的声音。尼姆垂下双臂。他走开了。
凯伦轻声嘀咕道。“见鬼!真不凑巧!”然后她喊道,“进来!”过了一会儿又说,“尼姆罗德,我希望你见见我的父母。”一位尊严的老人,长着满头灰色的卷发,脸上布满了饱经风霜的痕迹,他伸出了一只手。他说话的喉音很重,很低沉,仍然明显地带着奥地利口音。“我是路德·斯隆,哥尔德曼先生。这是我妻子亨丽爱塔。凯伦跟我们谈到过你,我们在电视上也见过你。”尼姆接过来的手是一只劳动工人的手,又粗又硬,但看上去好象是经常擦洗的,指甲很干净。虽然路德·斯隆穿的工作服上还有刚干过活的痕迹,但却看得出衣服拾掇得很仔细,好几个地方打着整齐的补丁。
凯伦的母亲和他握了握手。“你真好,哥尔德曼先生。你来看望我们的女儿,我知道她很感激你。我们也很感激。”她是个身材矮小、干净利落的妇女,,穿着朴素,梳着小面包状的卷发,她看上去比她丈夫年纪大。尼姆想她当年可能很漂亮,这就解释了凯伦为什么那么迷人,只是她的脸现在苍老了,双眼露出了紧张和疲惫的神色。尼姆猜想这些迹象已经存在多时了。
“我到这儿来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他对她说。“我喜欢和凯伦作伴。”
尼姆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老斯隆夫妇坐下来以后,乔西端进来一把咖啡壶和四个杯子。斯隆夫人倒出咖啡,又喂凯伦喝。
“爸爸,”凯伦说,“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路德·斯隆叹了口气。“材料价钱太贵了——天天上涨,你肯定知道这点,哥尔德曼先生。所以当我根据成本再加上工钱要价的时候,人们总认为我在敲竹杠。”
“我知道,”尼姆说。“在金州公司我们也为了同样的原因受到同样的责备。”
“可你们是个资本雄厚的大公司。我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的。我雇了三个人,哥尔德曼先生,自己也做工,有些日子,我跟你讲,简直是无事忙。特别是那些政府表格——越来越多,——有一半事情我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知道。我晚上和周末的时间都花在填表格上,可没人付我填表的钱。”
亨丽爱塔·斯隆嗔怪她丈夫:“路德,大家不见得都非得听我们诉苦不可。”
他耸耸肩。“人家问我生意怎么样。我就说老实话。”
“不管怎么说,凯伦,”亨丽爱塔说,“这些对你一点儿影响也没有,也不影响替你买车。我们差不多已经有足够的钱交预付款,再借一点就行了。”
“妈妈,”凯伦抗辩说,“我以前说过了,这并不急。我有办法到户外去。乔西陪我去。”
“但不能想去就去,也不能爱走多远就走多远。”母亲的嘴巴坚定地抿上了。“一定要买辆车。我答应你,亲爱的。快了。”
“我也想过这件事,”尼姆说。“我上次来的时候,凯伦提过想要一辆车子,它装得下轮椅,乔西可以开它。”
凯伦坚定地说:“现在请你们都别烦心了!”
“我不是在烦心。我确实记得我们公司——金州公司——经常有一些小车子只用一两年就卖掉换新的。许多还是完好的。你要愿意的话,我可以托我们的人留神给买个便宜货。”
路德·斯隆高兴起来了。“这就帮了大忙了。当然,不管车子怎么好,也需要改装才能安全地放进轮椅。”
“也许这个忙我们也可以帮,行尼姆说。“我不敢肯定,但可以问问。”
“我们把电话号码给你,”亨丽爱塔对他说。“这样,一有消息,你就可以打电话给我们。”
“尼姆罗德,”凯伦说,“你真好,真了不起。”
他们这样轻松地交谈着,直到尼姆一看表,才吃惊地发现他竟呆了这么长时间。他说:“我该走了。”
“我们也该走了,”路德·斯隆说。“我正在附近一座旧大楼里换煤气管道——你们的煤气,哥尔德曼先生——活儿还非得今天完工。”
“你们可别以为我闲着没事,”凯伦插进来说,“我还有篇讲稿要完成哩。”
她的父母亲切地和她告别。尼姆也随着他们离去。临走前,他和凯伦有片刻单独相处的时间,他又第二次吻了她,本想亲她脸颊的,可是她转过头来,两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她嫣然一笑,轻声说:“快些再来呀。”
斯隆夫妇和尼姆乘电梯下了楼,有一会儿谁都没讲话,三个人各有各的心事。稍后,亨丽爱塔单调地说:“我们对凯伦是尽力而为的。有时我们恨不得为她多做一些才好。”尼姆先前注意到的紧张与疲惫的神色——或许更类似一种失败感——又在她的眼里出现了。
他轻轻地说:“我不信凯伦有这种感觉。从她对我说的话来看,她对你们的支持和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很感激。”
亨丽爱塔用力地摇摇头,脑勺后面小面包状卷发的摇动加强了这个动作。“我们做了我们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情。就这样也不足以弥补很久以前凯伦遭受的不幸,那是我们造成的。”
路德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妻子的胳膊上。“亲爱的,我们已经讲过好多次了。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这样没有好处,只有害处。”
她怒气冲冲地对他说:“你也是这样想的,你知道你自己也这样想。”
路德叹了口气,然后突然问尼姆:“凯伦告诉你她得了小儿麻痹症吗?”
他点点头。“说过。”
“她跟你说她是怎样得的?为什么得的吗?”
“没有。噢,没有说清楚。”
亨丽爱塔说:“她通常不讲的。”
他们到了底层,从电梯里走出来,停在无人的小门厅里,这时亨丽爱塔·斯隆接着说:“凯伦当时十五岁,还在上高中。她是一个全优生,她参加学校的体育活动。前途似乎很美好。”
“我妻子想说的是,”路德说,“那年夏天我们自己——就是我们两个人——安排了去欧洲。和我们路德教会里的其他人一起到圣地去的一次宗教朝圣旅行。我们安排好了,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让凯伦到夏令营去。我们对自己说到乡村住一段时间对她有好处,我们的女儿辛西娅两年前也到那同一个夏令营去过。”
“其实,”亨丽爱塔说,“我们考虑的主要是自己,不是凯伦。”
她丈夫接着说下去,好象他的话没有被打断过似的。“可是凯伦不想去夏令营。她正在交一个男朋友,他不准备离开城市。凯伦想留在家里过夏天和他离得近些。但是辛西娅已经走了,那样凯伦就会一个人在家了。”
“凯伦吵了好几次,”亨丽爱塔说。“她说剩一个人没关系,至于那男孩子,我们可以对她放心。她甚至说有一种预感,如果她依我们的意思去了,可能要出什么事。我从来没忘记这句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尼姆自己的经历使他体会到这幅正在被描述的景象:身为年轻父母的斯隆夫妇、刚度完童年的凯伦以及倔强的和互相冲突的意志——当时三个人和现在都大不相同。
路德又一次接过了话题,话说的很快,仿佛急于要讲完似的。“结果是我们家里干了一架——我们两个一边,凯伦另一边。我们坚持要地去夏令营,最后她去了。她在那里,我们在欧洲的时候,一场小儿麻痹症蔓延了。凯伦倒了霉。”
“要是她待在家里,”亨丽爱塔又说开了,“象她希望的那样……”
她丈夫打断了她的话:“够了!我肯定哥尔德曼先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明白了,”尼姆轻声说。“我想我明白了。”他想起了在沃利·塔尔伯特触电以后,凯伦写给他的诗。
“假如”这个或那个在某一天某一日错过了一小时或一英寸;或是一件疏忽了的事做到了,或是一件做了的事被疏忽!“假如”这个或那个在某一天某一日错过了一小时或一英寸;或是一件疏忽了的事做到了,或是一件做了的事被疏忽!
他现在更加理解了。然后,好象觉得该说点什么但又不能肯定说什么好,他补充说:“我看你们不该为了客观情况责备你们自己……”
路德使了一个眼色,又说:“别说吧,哥尔德曼先生。”尼姆沉默了下来,他认识到了他应该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的事情: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这些道理早就讲过,并且被断然拒绝了。没有办法,从来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一丝一毫这两位老人所背着的沉重的包袱。
“亨丽爱塔说得对,”路德说。“我确实和她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两人都要带着这个罪进坟墓了。”
他妻子又说:“这样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我说不管我们做什么——包括挣钱给凯伦买辆车——都是微不足道的。”
“这不是微不足道的,”尼姆说。“即便那些是真的,这也远远超过了那个。”
他们从公寓门厅走到了外面的街上。尼姆的车停在几码以外。
“谢谢你们告诉我以前的事,”他说。“车子的事我去想想办法,尽量快一些。”
正如尼姆所预见到的,凯伦的诗两天后又来了。
小时候你在人行道上跑过吗?玩那个躲裂缝的游戏?或者,长大以后,想象中站立在细缝上,在绷索上走动,害怕,偏偏又企求,堕落造成的灾难?
我是说“灾难”吗?乖谬的字眼!因为有一些堕落和惩罚并非全然是灾难性的,而伴有大量的欢乐和光辉。
堕入情网就是这样。
小时候你在人行道上跑过吗?玩那个躲裂缝的游戏?或者,长大以后,想象中站立在细缝上,在绷索上走动,害怕,偏偏又企求,堕落造成的灾难?
我是说“灾难”吗?乖谬的字眼!因为有一些堕落和惩罚并非全然是灾难性的,而伴有大量的欢乐和光辉。
堕入情网就是这样。
可是理智提出告诫:堕落就是堕落它痛苦的后果只能推迟,无法回避。
废话,废话!理智滚开!为疯狂的走动、走绷索、走细缝欢呼!此时此刻,谁是理智的,或者要理智?不是我。
你呢?可是理智提出告诫:堕落就是堕落它痛苦的后果只能推迟,无法回避。
废话,废话!理智滚开!为疯狂的走动、走绷索、走细缝欢呼!此时此刻,谁是理智的,或者要理智?不是我。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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