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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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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过去人们是时兴写日记的,这却是很隐私的内心独白,因为大凡写日记的人,都不乐意让别人知道他在日记里所写的内容。所以说这是隐私的,要保密的日记。他一天接二天地写着,只能给他的女朋友看,写得很微妙,连写日记的人也感到惊讶,他怎么敢写这些东西,这只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书信集啊!只是有段时间人们不再写日记了,而作家恰恰是继续这种秘密推心置腹写作的人,他整个一生都在写着自己韵内心独白。因此说,小姑娘,当我们写情书写秘密日记时,一开始我们大家都是有天才的。只不过作家是谁呢?是那个坚持这样的写作直到出了书的人,他会认为,他写的东西不只与他有关,而是能被所有人阅读的情书和隐秘的日记,即一开始如此主观的变成了客观的。这是一份手稿,仿佛是与读者达成的一份契约尝试。”我丈夫在洗衣房里的蒸汽中讲述着。我使劲扶着那抖得厉害的瑞典洗衣机,装着窗帘的洗衣机里面轰隆响个不停,我眼前浮现出给我们洗那大堆大堆衣服的洗衣妇,那还是在霍多宁和布拉格住着我们一大家子的时候,所有这些洗衣妇都是在搓板上洗衣服。那是我们穿脏的,由洗衣妇替我们洗。

  我想起她们那一双双磨破的发红的可怕的手。她们洗衣服就像我现在这样将手泡在洗衣盆里,她们的命运就是给所有向她们订活儿的人洗衣服,一天接一天地洗,到了新的一天又是同样湿淋淋的繁重苦役。我记得她们的孩子们也跟着她们来了。我妈妈还给这些孩子午饭吃。我还记得,这些洗衣妇离开这里时,累得像患了坐骨神经痛或者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一样步履艰难。我现在只是体验过一次这种洗大批衣服的滋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累活儿。我丈夫还接着讲他的。他也洗够了,已经在自己对自己唠叨,大概也在幻想着等把这一大堆衣服洗完该有多美。他将到他那些暖暖和和的酒家去喝他可心的啤酒,再到离巴尔莫卡不远的小酒店呆一呆。“小姑娘,你看沃拉吉米尔怎么样?他也在通过他的模板和版画继续写他的情书,在他的车床和工具车间继续给所有被抛到切卡德机器制造公司的这些车间里的人印刷他的书信,用他的版画给所有这些人以爱的勋章,继续对所有那些不被关注、平凡如水的人表达他的爱。谁也不会去注意城郊那些水洼里的水、排水渠里的水以及深渊和沼泽里的水。小姑娘,我再重复一遍:真正创作的本质就是持续的爱恋关系,是对自己的爱意浓浓的憎恶以及对光明的探寻,借着这光亮我们可能找到自己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和意义。所以对于我们乃至沃拉吉米尔来说不存在未来、幸福的未来。我们根本不去操心有朝一日我们是否会有一间画室或者一张写字台,是不是能靠这艺术来挣钱煳口,因为实际上我们所做的也术是老式含义上的艺术,因为我们的艺术是以这一天的非艺术为依据,产生自这些奇数钟点的残骸碎片,我们再将它们组成偶数的有创造性的拼画,这跟我们自己期盼的也有点儿不一样。

  于是沃拉吉米尔的每一张版画、我的每一页文稿,绝不是任何别的什么,而只是、也只想让它是对我们在工作时、去上班时和下班回家路上,或在小饭馆喝啤酒时的美好东西的一种眉批旁注式的说明。我们将继续写什么样的情书,我们将把那持续不断的隐私日记写成什么样的作品连载。”他猛地一击,关掉了洗衣机,仿佛作为他这一番让我听得很费劲的谈话的句号。我打开洗衣机盖,一股滚烫而愤怒的蒸汽一冲而出,当我好不容易弄出第一块窗帘,那股恶狠狠的热气又冲出来。我连忙将头歪到一边甚至转过脸去,我丈夫帮我把第二块窗帘捞到盛满清水的盆里,等到窗帘在清水里慢慢松开摊开,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丈夫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卷起袖子,从清水里捞出窗帘,他像我一样,发现窗帘仿佛在盐酸里泡过,又仿佛被一只疯狗咬过。我已经从洗衣房的蒸汽中跑出来,我刚洗过的衣服中冒出的热气紧紧追在我身后。我朝晾衣绳上一瞧,看到了我害怕看到的最不愿意发生的现象,我的两张快要干了的床单全像被狗啃了似的破了一个个小洞,而且像图案一样破得那么有系统有规律,仿佛是故意用枪弹打出来的一个个洞。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血往脑袋上、头发丝上冲,第二个反应是立即环顾一下邻居们的窗户,幸好哪儿也没见到一个人。我立即拽下这两条床单跑进屋里。当我身上的蒸汽已经散完,当我那无地自容的眼睛已经平静下来时,我看了一眼其他的衣服,深深地吐一口气。这时我听到烘干机在浓浓的蒸汽中空转着嘎嘎响,我丈夫正在甩于那两块窗帘。他将窗帘举高,大概正在细细观察那些破洞,然后又放到水里去清一遍。我又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于是快步冲进洗衣房,当我用手像挥去烟雾一样挥赶着蒸汽时,便又看到我丈夫在兴致勃勃地欣赏那尽是洞眼的窗帘,还美滋滋地说:“这太美了!等到沃拉吉米尔看见这窗帘,他准会嫉妒得要命……可是,小姑娘,你得对他说,是我们把这窗帘故意弄成这样,弄成一种艺术作品的!懂吗?故意把它做成的艺术品!”我的心事一下子没啦!恐惧和羞耻感也烟消云散,我突然什么也不在乎,只希望这档子事儿赶快完结。我丈夫这时走进我们的房间,往已经熄灭的炉子底下添了些柴火,又把火生着了。我把我爸爸从老家带出来的、后来又送给我当结婚礼物的旧窗帘挂上,然后将洗衣房里的火浇灭,打开窗子,擦干净洗衣机和烘干机,又擦了地板,倒掉盆里的水。天快黑时,斯拉维切克太太出去买煤回来,她在院子里磨蹭好半天,就为了欣赏我的窗帘和床单,我每次碰到她都要向她道声晚安。

  我丈夫已在黄昏中亮起了灯,他打着口哨,买啤酒去了。看着斯拉维切克太太迈步,我连忙抖动着窗帘,欣赏它的花纹,让斯拉维切克太太摸一摸这织物料子,反复骄傲地说:“这质量可好啦,您只管摸摸看!如今已经不做这种窗帘……已经是晚上了,我门家的炉膛燃着熊熊烈火,我又到洗衣房洗了一澡,这里的水一直很热。我丈夫买啤酒去了。他也已经换了衣服,床也铺好了。等我洗澡回来,倒觉得被这一大堆衣服折腾得硬朗了些,大概是理解了我们所有的洗衣妇。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当姑娘的时候,我为她们往洗衣房送过午饭,可是人来也没有什么感受,直到今天我才亲身体验到洗一大堆衣服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我再也不会洗那么多衣服了。可是我们朗那些洗衣妇是靠洗衣谋生啊!她们那时候不能靠洗大件东西来养家煳口啊!后来我和我丈夫并排摊开躺在床上,我丈穴和我谁都没想要那个,连一点儿想那个的心思也没有,只希望静静地躺着,体味这一身的酸痛,关上灯,瞪着双眼,懒散地望着天花板,望着这里那里闪动着的光景。我闭上眼睛,身子紧紧挨着我的丈夫……

  我从巴黎饭店下班回来时,我丈夫总要到电车站去接我。有时没有来,我马上能想到他在家里、躺在床上,因为喝得太多了不好意思。这是他的特点:每次喝醉都感到难为情。我回来时,他干脆躺着,免得我看见他那踉踉跄跄的样子。今天他又没来接我,于是我独自一人走在堤坝巷这条偏僻的小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当我已经拐弯到了家门口那条巷子时,看到了照着我们那栋楼房的煤油路灯。我松了一口气,从手提包里掏出大门钥匙。突然,从旁边卢德米林纳街冲出一个男人来,他敞着裤子前门裆,一只手还抓着他那玩意儿。我撒腿就跑,两只脚却发软,那家伙已在我身后跑起来,近得几乎冲着我的头发呼气了。我只听得他哑着嗓子在喃喃着,说要跟我如何,难听至极,可怕的是我丈夫有时也讲过这类话,他在干那种事时,说话也很粗野。实际上所有的男人,包括我以前的那个对象伊尔卡在内都这么个德性,在那种事之前,先得跟我说些粗野的话,跟头野猪一样淫荡,也许这一切都属于我们所说的爱情吧J可如今我身后这家伙在对我嘟哝着什么,我已走到大门前,可我恐慌得没法将钥匙捅进锁孔里去,那手老是在颤抖。

  那家伙紧紧地站在我身后,在可怕地手淫着,继续对我重复着那几句脏话,还说我不从他就要揍死我,我吓得紧靠着门,抓紧门把,幸好把门打开了,我连忙钻进那漆黑的过道,等我转过身来正要把门关上,那流氓已在对着门射xx精。我还听到他用手将精液甩到门把上。我使尽最后一点气力,抽出钥匙,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那家伙似乎想到了这点,他紧贴着门板,重复那些下流话,并威胁说将来强暴我之后还要把我杀死。当我用手扶着过道的墙,走到院子时,我已经很虚弱丁,只好四肢着地爬上楼梯,来到我们那第二个小院,已经看见了我家亮着的窗子。我扭动一下门把,进到屋里,果然瞧见我所预料的情形:我丈夫满脸堆笑,躺在床上,被子一直拽到下巴颏底下,高兴地对我讲述着有谁托他给我捎好来着:“沃拉吉米尔让我替他向你问好,斯坦达和瓦沃拉也向你问好。”他还说小酒店老板瓦尼什达、还有贝比切克也向我问好。等他说完了所弄有向我问好的人的名字之后,当他看见我瘫在椅子上的那副惨相,看到我的手提包和钥匙都掉到了地上,看到我如何在发抖时,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嗵地一下坐起。我只求他拿着钥匙、带块抹布到大门口去将门把上那恶心的东西擦掉。我丈夫已经在穿鞋,我大概稀里糊涂和衣躺下了。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我却颤抖得牙齿敲得啷啷响,我丈夫踉踉跄跄走出去,后来我听到钥匙在大门孔眼里转动的声音。

  一会儿我丈夫便回来了。他慢慢地从我嘴里问清了我在街上遇到这事的所有细节,然后坐在床沿上,跟往常一样对我许诺说再也不让我一人这样深更半夜地回家了,说以后要像往常一样去车站接我,然后便老那么坐着。我知道,他又开始在责备自己。“喂,小姑娘,我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呢?我每天都得想法对付它。我要是不写作的话,要是不写那些推心置腹的日记和眉批旁注式的说明的话,我恐怕真的只有上吊一了百了。因为,小姑娘,即使如今我也一星期几次地惨遭失败。我为这美好的生活兴奋不已而贪杯喝酒,这让我直线下滑,我只得将我那破碎而七零八落的四肢、残肢断片收集到一起《即使在今天,我也坠在最底层》我一直有着那种从学校里带回坏成绩单,操行分数总是两分甚至三分的感觉。我已经不知道拿我自己怎么办好,我肚子老疼,恐惧感在搅拌着我的肠子,我有的不是胃而是啤酒泡;就像泥瓦匠的水平仪。我求你宽恕我。不过那追在你后面的小子不会是沃拉吉米尔吧?”我丈夫在说着酒话,我和衣仰面躺在床上。我怜悯我自己,也许只为找个住处而嫁了人,也为保住我那倒霉的职业。

  有多少男人向我求过婚,而且好些年来都这样。他们有别墅,人也不错,可是我那时已经有伊尔卡,我那位爵士乐吉他手。我曾经爱过他,实际上到如今我还爱他。只要在收音机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听到他演奏吉他,顿时我就仿佛看见他穿着晚礼服同他的乐队在哪个娱乐场所演出。伊尔卡还会弹钢琴,水平已到有时不弹吉他而为观众演奏钢琴的程度。这期间尽管他也去找别的女人,但他总还是有一副好胃口,能好好吃饭。怪我爱嫉妒,因为我有时在家里要等好久好久才能等到他从他那些女追星族那儿回来。关键是伊尔卡从来不喝这么多酒。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该喝点儿咖啡,跟意大利人一样。这些意大利人虽然也喝酒,可他们要是跟我丈夫那样喝得醉醺醺的,那他们就会感到羞耻,因为伊尔卡同所有意大利人一样羞于把自己灌醉。

  我这么仰面躺着,我丈夫捶着胸口继续向我求情说:“好了,小姑娘,请原谅我把这房子当成了酗酒者收容所。如今当我坠到了底层,我即使为自己朗读精神病医院的健康守则,它就像我的家庭教师,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明天只要我觉得难受了,便又来上一杯,免得我的手发抖。我只要喝上第二杯,便又成了世界冠军,为生活而自我开心。小姑娘我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是那永恒的小小片断寸他双手捶打着胸脯,嘴里呼出那股难闻的啤酒味儿,嘴边二圈黄色,活像那酒鬼汉嘉,那人很令人讨厌,他不刮脸,仿佛吃了好几个蛋黄,弄得嘴边一片黄色,就像坐在我身旁的我丈夫这样。可是我的伊尔卡每天都穿着干净衬衫,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净得像水晶糖一样。他的头发也很美,他每次去理发店回来都让你看不出来他理了发,他对他的头发小心得跟个姑娘似的。他有两套晚礼服,一套银色的,另一套是黑色的。他不带他的乐队演出时,便总是穿着那条灰裤子,黄色皮茄克、衬衫、毛衣颜色也都跟袜子的颜色相配。总而言之,伊尔卡穿得都很合适。而我这一位呀,即使穿上婚礼服,也跟现在一个样,仿佛他是躺在壕沟里。

  现在又开始对我进行他的独白丁:“我说,小姑娘,我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呢?只不过是铁匠铺的鼓风机,吸气吐气而已,只不过是一种兴奋症,然后便是日夜轮回式的酒后头疼,晴天一过便又乌云密布大雨来临。因为我知道,如今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得不生活在中欧这个国土里的人,在这里一年有八个月刮着冷风、阴雨连绵,因此我跟沃拉吉米尔一样就像苏台德人和瑞典人所说的那种‘天气晴雨表’,所以我才这么多地喝,这么多地自我谋杀,如今连我自己也知道,我遭这气候的损害。我总是忍不住对人说些令他不愉快的事儿,我每天得触犯好几个人,还满不在乎。如今我知道,最主要的是我不得不触犯我自己,这并非我想要这样,我总是从我的过去拽出一些我以为早已被埋葬的事件来,就象僵尸复活。面对所有那些在家里不得不总由我去弄死的猫儿,我无力自制,面对那些我触犯过、被我抛弃的女孩们我无力自制,最主要的是面对我上学的那些年年月月我无力自制,那时候我的成绩单坏得使我全家人都急得哭,为我而操碎了心,不知我长大还能有什么用。”我丈夫在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压根儿就不去想我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看的。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因为他那股酒味太难闻了,尤其他还没完没了地说着这些酒话。

  他那张脸象所有可能见到的酒鬼,惟独不像他自己所想像的那位有朝一日要成为作家的人。他还以为他现在就已经是传播聪明才智的畅销者,仿佛他已经出了好些本书,整个一套著作,只需专门去给别人出主意怎么才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位作家、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位艺术家哩,而我却同他躺在同一个房间里、同一张床上,共着一个炉子和院子里惟一的一个厕所;对我来说去那儿上厕所简直是灾难,因为夜间院子里有穿堂风,冷飕飕的。我躺在这里感到耻辱,仿佛街上那汉子真的象他所要挟的那样怎么地了我,仿佛他侮辱了我强暴了我,也许这样到还强过我现在的景况:我丈天平日谈起自己来像个国家奖得主,而实际上在焦街废纸回收站上班,有点时间便去泡酒馆,到处都可以呆,惟独不愿呆在家里的打字机旁,写出他那些胡扯淡的东西。伊尔卡却是个很重专业的人,当他没跟自己的乐队去演出时,便每个休息日都坚持练习好几个小时。

  他练习、还弹钢琴,努力编曲子。如今我却躺在这个没有他的地方,就像躺在胡斯特火车站的哪个候车室一样,躺在这里还不如躺到胡斯特火车站去哩!因为要是无论何时开来一列火车,那我肯定会坐上去,去哪儿都成,只是别躺在堤坝巷这个醉鬼生活的房子里,这人就是我的丈夫。

  当我靠肘子撑着坐起来,就像看见那只压在我们院子里的石头底下和翻倒的砖头底下的甲壳动物一样厌恶地盯他一眼,他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丈夫抓着脑袋嚷嚷起来:“实际上我的生活只是炼狱般的受苦受难,我就是那个总是被载着责备的长矛与所有镜子击中的人,亡个永远被镜子团团围住的人,我害怕这些镜子,可我又从来都忍不住去照照自己,我已经善于去照镜子,已经能从事情的另一面看到自己;我也从久无人居的房间门上的钥匙孔里去观看自己,我看见自己像一个不敢回家的小男孩;可是如今更糟糕的是,我看到自己已开始彻头彻尾地孤独一人,谁也不为我感到高兴,主要的是谁也不对我生气,谁也不为我而哭泣,已经没人骂我,没人为我而难受得崩溃。因为我已经是被注销的人,大家仿佛都知道谁也不指望我还能变好,因为我大概已经过早地耗尽及浪费了我的才华。”我直打寒战,全身冷得发抖,立即盖上被子。我丈夫不声不响地在我旁边躺下,他也没脱衣服,也没敢挨近我钻到我们的被子里来。

  估大概知道我容忍不了他跟我在一床被子下面,担心我会将他推下床去。说不定我会宁可跑到街上去,宁可去跟那个追在我后面、做着手淫、甚至将精液甩在堤坝巷24号我们大门上的疯子呆在一起……

  我可干了一桩蠢事,可真干了一件傻事!我丈夫对我肯定地说,他是一名天生的手艺人,没有任何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我请他在小而高的窗子底下安装一个隔板架,窗子照样可以朝外打开,隔板架上可以摆放餐巾包上的面包、猪油罐、黄油和罐头之类的东西。于是我丈夫领来了一个叫什么贝比切克的什罗扎克人当助手。这位贝比切克便画了一张隔板架的、也就是我们未来的贮放柜草图。我丈夫割下一块装面粉的口袋片,铺在地板上和贝比切克画着写着。我丈夫还说贝比切克中学时成绩不错,说老师们教会了他几何、数学。他和贝比切克一边画着一边喝着罐里的啤酒,等他们刚画出一根支撑梁和一块小横板来,便又喝上一通以示庆祝。我还得给他们用皮尺量出这个窗子与墙壁间的尺寸,什么都得让我量。我只用眼睛瞟一下他们两人趴在地板上画出的那张图,便断定他们画的东西狗屁不通。我有好几次差点儿被贝比切克绊倒。

  他这人很特别,首先是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考虑问题就得非蹲下不可,他坐的姿势也很奇怪,像一只大鸟。那个贝比切克个子特别小,他要是跟非洲南部有些黑人那样弯腿坐在脚后跟上,那个子高不过一把小椅子和小方凳。他从来不摘帽子,他那顶帽子是丝绒料,像是上个世纪的,贝比切克把这顶帽子戴得压到了眼睛那儿,可他总在微笑着,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一种知过的笑容……这一来,我就倒了大霉了,因为他们俩总有时间去干他们这木工活儿,老是到哪个木材厂去锯板子。到回家的时候,没见他们买来板子,两个人却笑眯眯的、一股子滔味儿。我丈夫还在干活儿,贝比切克便已经坐在我家门坎前抽上烟了,肘子支在膝盖上,抽着烟。他这样坐在门坎前,帽子大得如果在下雨天可以拿它当伞给他全身遮雨。酒店老板瓦尼什达有一回遇见我便一本正经地问我们的房子在搞什么翻修工程,是不是要在我们小房间里再隔出一间房来,或者加一角厨房。我听了大吃一惊,问瓦尼什达先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他对我说,贝比切克上他那儿来吃午饭、晚饭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是他这里的老顾客,可是他最近一段时间显得格外兴奋,喝啤酒和葡萄酒的账也都记在博士即我丈夫的头上。他门悄悄谈论的正是他们俩在我们房间里进行的一项巨大的土木活儿。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我丈夫和贝比切克才扛来四根与我们窗子一般高、准备用来做我们未来贮藏架的细木条。当他门发现这几根木条正合适不长不短时,便高兴得用罐子热了些酒、煮了些咖啡来庆祝一番。贝比切克一跃跳到椅子上,像坐在地上那样用脚后跟垫着屁股,还一直戴着他那顶大礼帽,一直抽着烟、微笑着。我丈夫祝贺他说这样的手艺人是上天亲自-派来的。随后我丈夫去借了一把榔头来,还买了一些长钉子,一去就好久好久不回来,从兜里掏出来的又是啤酒。这时贝比切克像一只水鸭或兀鹫,蹲在椅子上,胳膊撑着膝盖,像在打盹,像一把收拢的伞。我丈夫并没有开始将这些木条安装到未来曲贮藏架里。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心血来潮,说先得清扫干净炉子上堵塞的烟囱,说炉子已经通气不畅了,所以必须把烟筒清扫一下,把烟灰直接扫到垃圾桶里去,趁贝比切克在这里,可以两人一起干。

  我已经提前料到了,这又会是一部美国的怪诞作品。因为在我嫁给我这位宝儿爷之前,为了使小房间暖和一点儿,他便在房间一个角落安了座炉子,因为原来煅造车间的烟囱是在另一个角落里,于是他买了整整一套烟筒,横贯整个房间,为了不使它折断,便用铁丝拴着钉到天花扳上。贝比切克说没有必要把烟筒管搬到外面去,让我丈夫搬架人宇梯来就够了,说站在梯子上将绑着铁丝的刷子捅到烟筒管里搅和一下就得了,说不过要一直捅到弯头管那儿,因为那儿有股子风可把烟灰吹到烟囱里去,因为这栋楼房原先有个锻铁车间,这里曾经有个打铁炉。为了验证这里的通风情况,贝比切克从椅子上跳下来,将烟筒管与烟囱相接的那个小盖儿掀开,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刚一掀开小盖,便噼里啪啦一大堆烟灰掉到厨房里。贝比切克站在那里,美滋滋地微笑着,说既然烟灰都掉到厨房里,那还扫个什么劲呀!我站在那里羞得面红耳赤。可我丈夫却兴高采烈连忙跑到院子里搬来一架人字梯,一架很高的人字梯,将它竖到烟筒管旁。如今他已经将这管子从通向烟囱的口子里拽出来,将钉在天花板上的铁丝拴着的烟筒管歪到了一边。

  我丈夫下了梯子,抓了一张报纸和一盒火柴,将报纸塞进黑乎乎的烟囱口里,一点燃,果然,那抽气力大得使烟囱和它的穿堂风呼地一声便将报纸吸进去。贝比切克和我丈夫听着这呼呼声,直夸我们这个烟囱的抽风如何地有力,为保险起见,我跑到屋外窗口观察他们清扫烟筒,以为直到今天我丈夫干什么,什么不成,大概跟他锯椅子和小桌子腿的情况差不多,本应与那屋顶的坡度取平‘司他锯多了,够不着那斜坡屋顶,结果又得重新量尺寸,再到诺瓦街买一把新椅子和一张小桌子。当我丈夫要给我锯一块木板搁到我鞋柜里时,他又是画又是量的,说他上中学时学过数学和几何,可是等他喝完一罐啤酒之后,锯出来一块板子,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因为这块板子比我那鞋柜短好多。

  我丈夫和贝比切克突然又有个主意:要把拴在烟筒管上的铁丝拆掉,说最好是将那些烟筒管插进烟囱下面那个孑L里,然后往这长长的烟筒管里塞进一块沾上煤油的破布,点燃它,说烟囱的穿堂风便会将所有的烟灰吸走,通过烟囱喷到屋顶上方直上青天。贝比切克则揉皱一张报纸,我丈夫为这绝妙的主意而高兴得像发烧一样,又将烟筒管插进烟囱孑L里。他搬来人字梯,将插在炉灶上方弯头管里的烟筒取出来,贝比切克到外边去了,按照我丈夫的吩咐从厕所那儿拿来一瓶酒精倒在揉皱的报纸上,又快步走到我丈夫站着的人字梯旁,举着报纸,踮着脚,可他即使踮着脚尖也够不着我丈夫弯下身来伸出的手,结果我丈夫一个倒栽葱摔在贝比切克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我丈夫重又站起来,手里已经拿着那张沾着酒精的报纸往梯子亡爬,两腿分开跨在人字梯上,然后将沾着酒精的报纸塞进烟筒里,点燃纸角,用绑着铁丝的烟囱扫把一直将燃着的报纸捅到四截连在一起的烟筒管的最里面,贝比切克在听着,我丈夫也在听着,我则站在我家窗外的走廊上,也在听着。我丈夫还将那些被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铁丝拴着的烟筒挪到自己跟前来秋,想观察一下里面的动静,可就在这时,烟筒管里发生了爆炸,管子晃到拴它们的铁丝够得着的地方,而从我丈夫手抓着的;挨他的脸很近的那根管子口喷出一大堆烟灰来,正好打到我丈夫的脸上,撒到他的白衬衫上。反正我丈夫总是这样,即使当我们一块儿回到我们宁城老家,他穿的一条干净裤子、一件干净针织衫、一双新鞋,可等他一开始在园子里干活儿或者给菜地施肥浇水就完了,直到周身脏透,他才去换一身劳动附。今天又是穿的干净衬衫和一条灰色长裤,因为他只要和贝比切克出去找木条来做我们的贮藏架,那就得穿得漂漂亮亮,因为他总要同贝比切克在拉·巴罗马小酒店喝上一杯。如今我丈夫满身都是烟灰,这倒不要紧,可他满脸都是乌烟瘴气的煤烟灰,他的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

  他从人字梯上下来,贝比切克得把手递给他。我连忙端盆水跑过来,我丈夫洗了洗眼睛,可只是眯了几下而已,他周身黑乎乎的、沾满了煤烟灰,沿着着梯子又跑上去听煤烟灰果真已从烟筒管里清除了,他又连忙下来,带上一盒火柴,撕一块报纸,当他在烟筒管的起端点燃一小块《红色权利》报时,烟囱的抽风大得痛痛快快把这张烧着的报纸吸走了。我丈夫站在人字梯上,表演了一个戏剧性的动作,连忙从梯子上下来,又同贝比切克彼此祝贺一番,然后再爬上梯子将那一串特制的烟筒管插进弯头管里。贝比切克从炉子旁边一直到烟囱底部的房间地面上铲了大概四桶煤烟灰,这都是从烟囱里出来的。他还用铲子把积在烟囱里的一切都堆在一起,可他还嫌少,又跑下来,手拿着铲子一直伸到烟囱里面去捞了一通。

  也许从这车间停止运转的那一天起就没清扫过煤烟灰的缘故,这煤烟灰已从烟囱的出口堆到了烟卤的底部。轰隆一声巨响,从宽大的锻铁车间烟囱里猛地坠下一大堆煤烟灰块,把贝比切克连同他的帽子压在下面,连我丈夫也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这堆煤烟灰前。贝比切克从煤烟灰堆中爬出来,先露出来的是他的帽子,然后是手。我丈夫将手伸给他,将他从这堆煤烟灰“山洪”中拽了出来,然后两人跺跺脚,围着桌子绕圈儿走着跺着脚,溅得满屋都是煤烟灰,在灯泡底下旋转。我仿佛透过黑色的亚根地纱、透过寡妇戴的黑纱看着我们的房子。这两位在互相道贺,又决定要到瓦尼什达先生那儿喝上一杯,不过先得去热尔多维酒家,说那儿总有过堂风,让它刮掉一点儿他们身上的煤烟灰。我丈夫然后求我打扫一下这些脏物,让我把炉子生上,烧一锅热水,还说让我把洗衣房的炉子也生上,他得洗个澡。我知道为什么非让我现在打扫我们房间不可,因为我得以此向我丈夫还“债”。

  因为昨天,当我发现我们家连一点儿胡椒粉和辣椒粉都没有了时,便请我们旅馆的厨师们给我一点儿。厨师们给我往四张餐巾纸里倒了至少有四分之一公斤的胡椒粉、辣椒粉。我在家里将胡椒粉、辣椒粉倒进罐子之后,因脑子里在想别的,顺手将餐巾纸裁成小一点的块儿放在我们的厕所里。

  到了晚上,我丈夫去上厕所时,我已经躺在床上,在悠哉游哉读言情小说。院子里传来喊叫声、咒骂声,我连忙坐起来,瞪大眼睛,然后匆匆跑到院子里去,打开灯,只见我丈夫的长裤掉在地上且已撕破,他还在跑着、跳着、叫着、抱怨着,开头我还以为他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在便桶上坐着被裂了缝的桶盖割破了屁股,说不定还伤着了那玩意儿哩!可我丈夫叫得斯拉维切克夫妇都只着内衣便跑到阳台来探头观看,对门莉莎家的窗子也打开了,借着灯光可以看见莉莎和斯拉维切克的身影。我丈夫使劲嚷嚷:“谁把胡椒面和辣椒粉撒在厕所用的纸上?”

  可这是昨天的事儿。我丈夫并不存心想要这样,今天却回报了我。他是无辜的,就像我把那些还沾了点儿胡椒面和辣椒粉残渣的餐巾纸搁在厕所里一样也并非存心使坏。就在我耸耸肩膀准备收拾屋子的这一瞬间,窗口出现了沃拉吉米尔。他兴致蛮高地浏览了我们房间里这脏乱景象,站在敞着的窗口旁。我丈夫看到他那惊讶不已的目光,便招呼沃拉吉米尔说:“只管来呀,沃拉吉米尔!您进来呀!好让您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小市民。就像您说的,只会穿着晨衣便袍,只会拖着拖鞋!只管进来看看吧!我跟我爱妻在这里有了桩惊人之举。您懂得,什么叫惊人之举吗?其实也就是我和贝比切克在这里玩了一会儿,如今正穿戴完毕,准备去拉·巴罗马小卖部去,不过这种小酒店是不适合您去的。这个小卖部在巴尔莫夫卡下面,那儿有位标致女郎,士兵们常带着他们的妞儿们去那儿。小卖部后面是一个名叫干草燕麦的围场,没有钱住尼特拉旅馆的人便上那儿去过夜,士兵们带着自己的妞儿到那里去过夜睡觉。可是沃拉吉米尔尔这不是您去的地方。您要是乐意的话就来帮我妻子干点活儿。”

  当大个子沃拉吉米尔走在我们巷子里时,几乎跟我们那盏煤油路灯一般高,他如今看见我们房间里这般情景,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而且很恭顺地轻声叽咕着什么,绕着屋角落那一堆煤烟灰走来走去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博士会把这里弄成这个样子。可是,年轻的太太,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呀,我曾经在这里写我的日记写到深夜啊。不可能,年轻的太太,连我都不可把这儿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这乱得太美了,太美了!这些煤烟灰,您看看,有多美啊!年轻的太太,您见过比这煤烟灰更美的东西吗?您知道吗?为了留个纪念,我将做一幅煤烟灰版画,我要做一组版画来纪念我现在看到的情景……您别管,您只需打个帮手,我自己来收拾和搬走这些煤烟灰。

  年轻的太太,您拿着罐子打啤酒去吧,让我来欣赏一下这些煤烟灰。”沃拉吉米尔喃喃着蹲在这堆煤烟灰前,伸手去摸摸那些像鬈发一样柔软的灰末,“它软得像咖啡,像草场上鼹鼠打洞拱出来的土堆。”我愣住了,起初是希望谁也别来看沃拉吉米尔跪在煤烟灰前的我们这间房子。沃拉吉米尔深深地吸一口气,连鼻翼上也沾了些煤烟灰。等我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沃拉吉米尔还是原来那个姿势将煤烟灰捧到手心里,凑到眼前,如今他从提包里取出他的眼镜,又一次细看着这些煤烟灰,且面带微笑。

  我倒希望斯拉维切克太太到我们窗口来,希望莉莎也来,让她们看看我们这里乱成什么样子,瞧那沃拉吉米尔是多么有感情地谈着这些煤烟灰啊!仿佛他在寻找恰当的词句来形容这些煤烟灰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将用这些煤烟灰来干些什么。后来终于发生了我所期盼的事情:正当我跟沃拉吉米尔跪在煤烟灰旁,每人拿着一个桶小心翼翼地将灰装到桶里时,莉莎突然站在我们家门口,惊讶得将手指头插进头发里说:“我的上帝,这里出了什么事啊!”我正等着这一出哩!便说:“我正跟沃拉吉米尔在这儿玩哩,我们正为煤烟灰有这么好看而感到惊讶不已,是不,沃拉吉米尔?”我站起身来,提起一桶煤烟灰,莉莎连忙闪开,生怕弄脏她的便袍。莉莎埋怨说:“幸好你爸爸没有看见这境况。你丈夫在哪儿?”沃拉吉米尔看了我一眼,大概只因为我跟没事儿似地说:“跟贝比切克上拉·巴罗马小卖部去了,到士兵们常去玩妞儿的那个地方去了。”“什么?!’’她吓了一跳。我说:“玩妞儿的地方呀!”说完,沃拉吉米尔会意地看了我一眼。莉莎觉察到他那赞赏的目光。我则闭上左眼,故意俏皮地对他们眨巴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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