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马车一起摇晃着,为自己午饭后不能打个盹而感到遗憾,他在想自己。“我在想自己的生活。人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弗阿特问了这个问题。我告诉他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人生是什么?他是从哪儿学来这些东西的?书本上、欧洲,还是不知道怀揣什么阴谋的人那里?人生是什么?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同时还觉得问这种问题的人很可笑。哈,哈,哈。茂谢刚才是怎么笑的?他开的玩笑也太庸俗了!杰夫代特先生不会是你扔了炸弹吧?不,我砸了屋顶上的瓦片。瓦片砸碎后屋顶就漏水了,班里所有的人都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整个教室被过膝的水淹没了。我出了一身汗!那是一个可怕的梦。我早该从梦里知道今天会这么糟糕。几点了?快八点了!叙克鲁帕夏恐怕已经在等我了。”
叙克鲁帕夏今天叫杰夫代特先生去宅邸是想了解一下他今后的打算。杰夫代特先生是从帕夏派来的仆人那里得知这个情况的,但杰夫代特先生感觉,帕夏是想找他聊天,而且完全是因为无聊才叫他去的。想起帕夏,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弗阿特说的那些话。他想:“我知道他卖了一块地,还要卖一处宅邸,但我不知道他还卖掉了马车!如果马车也要卖,那说明他们的情况真的不太妙。难道弗阿特是对的吗?难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不!这样的想法很丑恶。我只想要尼甘,别的我不想。”
想到尼甘,他高兴了。他想:“是的,我只见过她两次!”他又想起了那一幕。“我见了她两次,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这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不能知道?我们还说了话……”第一次他是在叙克鲁帕夏宅邸的男宾部看见尼甘的,当时尼甘正从那里走出来。然后还是在那个地方,在订婚仪式上他们说了话。杰夫代特先生问:“您好吗?”尼甘说:“我很好。您好吗?”当时她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老女人那样冷静和庄重,但是她脸红了,于是马上跑开了。她显得很高傲,但看上去像个好人。杰夫代特先生后来就把那天见到的这个姑娘安置在了他幻想的家庭里了。尽管尼甘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她可以填满他设想的那个位置,他认为这个是最重要的。
在午后的炎热和午饭的共同作用下,他开始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后悔午饭后没有喝一杯咖啡。他点了根烟,开始盘算该跟帕夏说些什么。马车在哈尔比耶军营前转向了尼相塔什。他想:“是的,我要告诉帕夏,我会在这里买栋房子!”随即他想到将要被自己遗弃的翟丽哈女士。然后他又想到了哈塞基、泽内普姨妈和齐亚。当他想起齐亚那从下往上审视自己的目光时,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想:“那孩子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似乎现在就是一个阴险和会算计的人!他那种怪异的眼神让人觉得是在被审判!”马车转到了尼相塔什广场。杰夫代特先生仔细看了看对面角落上的那栋石房子。这房子他来看过一次,他喜欢这房子,因为它符合自己的要求。他打算从叙克鲁帕夏家出来后再过来看一下。看着花园里的栗子树和椴树,他想:“这栋房子不错!”他又欣喜地想到了未来的幸福家庭生活。马车经过泰什维奇耶清真寺时他变得激动起来,他想自己的着装是很合适的。下车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下车后他再次感到了一种内疚,每次来这里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宅邸的前花园里空无一人。他走到了宅邸男宾部的大门前,偌大的花园里他只看见了一只在大理石水池边喝水的麻雀。当他把手伸向门上的铜环准备敲门时,门开了。站在门边的仆人告诉他帕夏在楼上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走在楼梯上,生怕弄出什么声响。站在楼梯平台边上的一个仆人同样告诉他帕夏在等他。杰夫代特先生嘟囔道:“一个家庭!”平台的一个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摆钟在嘀嗒地走着,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像钟一样的一个家庭!”他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但是除了家具,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开始四下张望,他看见了椅子、无靠背长沙发椅、沙发和水晶吊灯。房间很阴凉。他接着往里走。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欣赏了一个脚像猫爪子的镏金沙发。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上面镶有贝壳的小木箱子。当他好奇地想着箱子的用途时,他在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一个无靠背的长沙发上又发现了同样的贝壳装饰。后来,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无靠背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立刻认出那人就是叙克鲁帕夏。他被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镇静下来后,他决定还是先出去为好。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摆钟还在滴答地走着。他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屋子,侧身对着帕夏用力咳嗽了一声。
帕夏一边嘟囔道:“哈。是的。我们的女婿!”一边翻身坐了起来。他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来,孩子,过来。我没在睡觉,只是打了一个盹儿。”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您是在睡觉吗?”一边走到帕夏的身旁。
帕夏说:“那不叫睡觉,叫打盹!午饭吃得太多了。”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伸出了手,他说:“不,不行,不行。”但他没有再坚持。他说:“孩子,希望以后你也会有很多亲你手的晚辈。对了,你为什么没来吃午饭?”
“帕夏,我不知道被邀请来吃午饭。”
帕夏说:“什么?贝齐尔没跟你说吗?”但从他那假装出来的愤怒里可以看出,他记得自己并没有邀请杰夫代特先生来吃午饭。“我会跟他算账的。你错过了午饭!但那不重要!人希望交谈,吃饭、喝咖啡只是借口!”他在说这番话时做了个表示一切都是空的手势。“哈,喝咖啡,还是法国干邑白兰地?等等,还是喝咖啡和利口酒吧,好吗?”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他说:“唉,午饭我吃多了!”他吩咐仆人拿咖啡和利口酒来。然后他对杰夫代特先生说:“天真热!是吧?”
杰夫代特先生回答道:“是的,很热。”
帕夏说:“这么热的天外面是没法去的!”然后他更正道:“我是不会出去的!”他接着问道:“你今天干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哥哥和哥哥的病情,夸张地谈了谈在俱乐部吃的午饭,但是他对去哈塞基的事只字未提。
帕夏说:“很好。我喜欢你!”他用一种孩童般的口吻问道:“你几岁了?”
“三十七岁!”
“我在你这个年龄,比你大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做到大臣的位置了。但是那个时候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如今的人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况且我还是幸运的……唉,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他还是用孩童般的样子笑了笑。他挠了挠胡须说:“来,到我身边来,过来。你坐在那里,我看不到你的脸。”
杰夫代特先生冒着汗,走到了刚才帕夏打瞌睡的无靠背长沙发边上。仆人端来了咖啡和装在小水晶杯里的利口酒。
帕夏问:“你喜欢草莓味利口酒吗?”他对已经走出房门的仆人大声说道:“再给我们拿点利口酒,或者把酒瓶拿来!”他一口喝掉了杯里的利口酒,然后他用一种希望得到娱乐的眼神看着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还做了些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歉疚地说:“我的帕夏,商店占去了我很多时间。”
帕夏说:“哈,商店……对呀,商店!你和什么人交往,你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
“商人们……刚才我提到的弗阿特先生!”
“这个弗阿特是塞洛尼卡人吗?”
“是的,帕夏。”
“他说了些什么?关于炸弹的事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帕夏。我们没谈到那件事!”
“你们没谈那件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没谈,帕夏。”
“没谈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的?”帕夏看着杰夫代特先生吃惊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他分明在为自己的精明感到得意,他一口干掉了杯里的利口酒为自己庆贺了一下。他觉得未来女婿的这种惊讶很可笑,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往杰夫代特先生的背上拍了一下说:“好,好,我喜欢你。所有的事都有计划,很谨慎。应该这样!”
杰夫代特先生满脸通红。
“应该这样。我很喜欢你的谨慎。一个商人应该这样!你是一个穆斯林商人,你的生意会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做,但你成功了!以前挣钱的都是那些异教徒,或者是没有廉耻心的小偷公务员。现在轮到像你这样的商人了。你很勤奋,谨慎,不偏激。”他微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说,“这酒杯也太小了,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是的,你不偏激。这很重要!我们这里所有人动不动就会偏激。然后,人也应该少说话。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搞政治,这点都同样重要。”他再次斟满酒,又一口把酒喝干。“是的少说话。既然我喝了这么多酒,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的一生就是因为没有管好我的这张嘴而白白浪费了。让我来告诉你。”帕夏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换了一个坐姿,再次斟满酒说:“在仙逝的鲁斯图帕夏的庇护下,我当上了大臣……那个,基金会大臣。但没过六个月,那个‘阿里·苏阿韦事件’发生了。尽管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但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和宰相一起匆忙从巴比阿利赶到了皇宫。宰相和苏丹说话时我在一旁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一会儿苏丹说:‘这些家伙的目的可能是想把我们赶下王位,他们的代理人也插手了这件事。’错误想法!错就错吧,叙克鲁,关你什么事!不!但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用年轻人的激动说道:‘但是尊敬的苏丹,如果其中有代理人的手脚,这事就不会是这样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三个半人怎么能去干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苏丹对我说的话感到了恐惧,他想:‘这个孩子知道如何可以推翻苏丹、这样的事应该怎么做,这太危险了。’他立刻罢免了宰相。新政府成立了,但苏丹没有给我们一官半职!二十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我们的事。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在埃尔祖鲁姆和科尼亚做了省长,去巴黎当了大使。我一直在等,可是什么也没等来。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突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随后悲伤地说:“何况为了对苏丹有用,我还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问道:“那么说,你不知道关于炸弹的事?”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
“很好!即使你知道也不要跟任何人讲。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女婿了,我爱你,我看中你了。我给你一个忠告:别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别相信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人。因为现在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些小毛孩们转眼之间成了革命者。我知道,你是一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仍然需要小心!如果你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要清楚,最终他们是希望影响你的。你不要答应他们!你看他们有不良用心,还想拉你一起去犯罪,你就马上跑开,把情况告诉一个长者。现在他们对我儿子就是这么做的!我的小儿子看上去对这样的事情很感兴趣。他在军医学院读书。星期四、星期五的时候他会让学校很多的同学来这里。他们总关在屋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嘀嘀咕咕说上几个小时。只要我一进屋,他们就立刻鸦雀无声了。特别是他们中有一两个人总用敌视的眼光看我。他们是年轻人,有热情、有激情,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做的。我那儿子很单纯,不懂邪恶,没有邪念。但是有谁欣赏这些?我不希望他发生什么事情。为了避免误会,我把情况反映给了皇宫。因为孩子太单纯,想不到这些,一不留神就会遇到麻烦。不是吗?”
“是的,帕夏!”
“但是你连一杯酒都还没喝完!喝了它,我再给你满上。是的,我的小儿子就是有点单纯。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我的两个儿子的母亲非常漂亮,但是脑子比较简单。女儿们的母亲则很聪明,这个宅邸现在就是她在管着。我的小儿子就是这样的单纯。其实我的心,这个只对你一个人说,在大儿子身上。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像他的爸爸!虽然他只是翻译室的一个小职员,但是知道如何生活!所以我爱他!很风流的一个人!他上恰姆勒贾、去卡厄特哈内找乐子、去贝伊奥鲁……他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他、喜欢他。但他不跟任何人过往甚密,他是有分寸的。这点你必须知道,在这个国家想要有发展,勤奋和聪明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社会关系。我看见他就会想到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我的儿子能得到哪位帕夏的庇护?因为这也是必需的。生意场上可以允许一个人有独立的个性,但是政治上,在这个国家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完了。三十年都没被重用,以后就更不会被重用了。我只是希望,庇护他的帕夏是一个好帕夏!”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因为被一个坏帕夏庇护的人是会被浪费的!然而,我的大儿子是那样的热爱生活!”他想到一件事,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有一辆根据自己的喜好装饰起来的马车。拉马车的两匹马不是双胞胎,一匹是野马,另外一匹是栗色马。很可惜,马车被我卖了。因为它的花销太大了。然后我再告诉你,这房子的花销也很大。尼甘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你应该注意这点。我们把那马车给卖了。我们正在卖恰姆勒贾的宅邸……不知道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帕夏!”
叙克鲁帕夏说:“很好!我也明白了!”他笑着说:“我们的年代正在过去。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遭到炸弹的袭击,小毛孩们成了革命者,没有一个人对现状满意。谁能想到有人会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扔炸弹?他会被推翻的。他把我忘了二十七年。但是我说,我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大臣的职位也好,帕夏的爵位也好,还有省长和大使的差事,都是他给我的。我不为我的女儿、儿子们过分担心。在我当省长的时候,我在埃尔祖鲁姆找到了一块便宜的地皮,我把它买下了。那里现在有一个仆人在照看,他不仅养活自己,还能给我们寄些钱。也许以后你再看,那块地皮也没了。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花销什么东西可以承受?我要说的是,我对你很满意。我对尼甘的未来没有任何担心。”
杰夫代特先生涨红着脸说:“谢谢您,帕夏!”
帕夏摇摇头说:“你温文尔雅的做派无可挑剔!但是你连一杯酒也没能喝掉!你太拘谨,太拘谨了!”
杰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喝干了那甜甜的利口酒。
“很好!喝那么一小杯酒会让你死吗?把杯子拿来,我再给你满上!亲爱的,放松一点!我知道你尊重我,所以不在我面前喝酒。我看见了,喜欢你这样!好了,这个严肃的话题结束了,现在让我们来聊些轻松的事情吧。说说看,你是怎么消遣的,风流过吗?你有什么乐趣?”
杰夫代特先生说:“帕夏,你看我有时间干那些事吗?”
帕夏说:“行了,行了!别不好意思!”
“真的,帕夏。以前我还去谢赫扎代巴什,现在哪儿也不去了。”
帕夏仍然摇摇头说:“但是,你笑了!这是一种风流的笑。我知道这个!”
杰夫代特先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对帕夏的鄙视,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感到恐惧。
帕夏说:“你不说话了!为什么?这也是一种偏激的表现!”他接着说道:“亲爱的,不能这样!感谢真主,我享受了各种豪华的生活。但是你呢?不,不,你肯定也干了什么,但是……”当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脸上木然的表情时说:“好,好,我不说这些了!”他皱起眉头说:“但是也真是没法和你聊天!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你在听。既然你不想说了,那么我们来下十五子棋[1]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1]吧!看看你的手腕是否厉害?”
杰夫代特仍然用木然的眼神板着脸说:“我不知道!”
他们开始下十五子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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