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惜春思量了一下,决定把刘姥姥祖孙三人带往铁槛寺暂住。青儿羞涩,坐在车上捏住衣襟不说话。板儿看看她,又看看姥姥和惜春,见她们都不哭了,便揭开窗帘探头往外看,许是有人做伴,许是要在青儿面前显示自己大胆能耐,板儿今天大胆的多,过了一会儿将头缩回来,看了惜春一眼,问的却是他家姥姥:“姥姥,我们不是要去府里吗?我来过!我记得路不是这条。”说着,还特意对青儿挤挤眼。
刘姥姥望着惜春讪讪笑,反手一把呼下板儿的手,斥他:“越大越没规矩!”出师不利,板儿的气泄了不少。他本已是垂头坐在一边,一眼瞥见青儿笑看着他。不能被她小看了去!板儿想着,分辨道:“我又没说错!真不是这条路!我来过……”
“板儿好记性。”惜春笑着表扬板儿,不待刘姥姥变脸,接过话去说,“我们今儿有别的地方要去。”板儿见她发了话,方不言语了。
惜春怕和刘姥姥彼此再勾起情肠,这么一路嚎哭伤身体也不象话,她转脸问青儿几句话,青儿一一答了,几句话下来,惜春见她是个斯文清爽的人就很喜欢,于是脱下手上的戒指给她带上,笑道:“这个小玩意儿,给你做见面礼。”
青儿又惊又喜,摸着那个戒指又想要,又不敢收,眼巴巴地看着刘姥姥,刘姥姥自然是不许拿的,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姑娘快收起来,她一个庄户人家的野丫头,成日间下地做事,哪有闲心带着这个,没得弄掉了可惜。”
刘姥姥心直口快。这话等同嘲笑她们是富贵闲人。惜春听了抿嘴一笑,不以为怪。她还没未张口,就听板儿喊了出来:“姐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惜春听了一愣,看着板儿,任她冰雪聪明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若是寻常男子,她可以责他轻狎,或以成人间的游戏规则与其周旋,可板儿是少年心性,对她又天真质朴全无轻狎之意。这样直白坦率面对面的赞美是最让人不知所措,不好反应的。当下也只有点头一笑,按住青儿的手说:“不要脱了,送了你的就是你的。”
惜春嘴角渗出露出一丝苦涩,叹道:“现在不方便,如若是前几年一定接你进园子玩玩,你可以和巧姐做伴。”刘姥姥原还要辞谢,听她说得凄凉,反而不好拒绝,推着青儿说:“野丫头!还不快谢过姑娘的赏!”
正说着,马车停了一下。车夫在外面回说:“四姑娘,家庙到了。”惜春揭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见有很多人在寺门口,吩咐车夫道:“直接送我们去后园,我懒得见这些人!”
“是。”车夫策马,说话间车已别过寺门,直向后园驶去。
车入了垂花门,停下来。园里花木扶疏,远远的是一片翠竹,郁郁森森。风掠过竹梢的声音奏响佳妙的清音。这里是家庙,又是内园。看到熟悉的景物,终于到了!惜春松了口气,对三人笑道“下车吧!”
不待别人叫,板儿哧溜一下跳下马车,刘姥姥叫拦都拦不住,不料后面有一辆车正赶上来,他霍得一下扑到人家车前,惊得那马一阵长嘶,扬起前蹄,车夫惊得半死,费了死劲才使马静下来,定了定神,看清板儿是个半大小子,又是乡下打扮,打量着他是个粗使仆役,立时怒从心起,喘着粗气高声叱骂!
惜春三人正笑板儿是只开了锁的猴子,耳听见外面吵闹起来。惜春皱眉,收了笑脸,因是家庙,又是非常之时,也不必避忌什么,直接下了车。
那家的车夫见惜春下了车,他们这些人最懂得带眼识人,纵然不认得,他也不敢小觑惜春。车夫态度陡转,立时噤了声,恭敬地行了礼,惜春示意自家车夫出声通报。不一时那车里也递出帖子来,那家车夫接了,又递给惜春,便远远的退开去。
惜春看了名帖。来人是早先年帮皇上平定蒙古叛乱的武清侯陈公的夫人,身份不低要好好应对。她想着,不动声色地示意贾家的车夫将板儿和刘姥姥青儿带到旁边去侯着。自己则款款走上前去,立在帘下行礼,娇声道:“贾家小女惜春扣问夫人贵体金安。”
“你是惜春?好识礼的丫头。”车里人略略扬声,随即揭开帘子,见是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脸色随即变得温和。只见陈侯夫人笑着,轻轻抬手道:“姑娘请起身。”顿了顿,将惜春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啧啧叹气:“早听人说贾府的几位姑娘是出类拔萃的好,今儿见过了你,我才是全信了。你这般的人品样貌真是世间少有啊!”
“夫人谬赞,惜春不敢当。”
“你家那几位姐姐……娘娘是不消说,就是宝,黛,探,云,我也见过,若论起人品样貌,都是世上少见的了,只想不到还藏住了一个你……”陈侯夫人和蔼地笑着,面色越发慈和,她似乎对惜春好感甚笃,止不住的夸她,更从车上移步下来。
惜春吃了一惊,忙上来搀扶,引着她往偏殿去休息,抽空偷眼看板儿等人已经不在了。显然是那车夫见机,将他们远远带离,惜春松了口气,回过来专心应付陈侯夫人。她轻声叹息:“那时惜春年幼无知,老太太不许我出去,免得惹人生气。”
“如今就许了?”夫人停下来转过脸含笑看她,切切问道。
“如今——”惜春红了眼眶,只一瞬,又展颜微笑道,“夫人说得何尝不是?本来怎么也论不到我的。如今这样姐姐们都嫁了,还有宝姐姐和湘云姐姐,离得离,散得散。眼下,凤姐姐和林姐姐都病着,惜春也长大了,帮着婶子料理些事也是该当的。”
本来陈侯夫人见她脸色突变,猛省自己说了错话,正自悔自家的失言,不想惜春并不在意,转眼为她解了围。她心下更喜惜春的体贴。听她娓娓道来,言辞柔软,声音凄苦,惹人怜爱。更忍不住伸手拉过她,揽在怀里温言抚慰:“好孩子,你这样乖,叫我说什么好,夫人我有心疼你,又怕你不愿意。”
“不敢!”惜春惊讶地抬眼看她,轻轻呼出来,忙蹲下身子去行礼。“谢夫人错爱!”她叫道,仰头看着陈侯夫人。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却生生忍住了,神色既凄婉又温柔,让人又爱又怜,夫人显然也被她打动了……
“夫人……”惜春把握时机,徐徐进言,“我还要跟夫人谢罪呢,刚才家人不慎冲撞了夫人,那孩子是我家远房的亲戚,同她奶奶一路从远处奔丧而来,小孩子家在车里闷得久了,举止莽撞,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不是他,我还见不到你。放心,我又怎么会和一个恁事不懂的小孩子计较呢。”
“多谢夫人。”
陈侯夫人看着惜春微笑点头,像已忘记了刚才那桩本应追究的事,只顾和她攀谈,拉着她的手进了偏殿休憩。两人坐稳,丫鬟奉上茶来,惜春亲捧了给她。陈侯夫人抿着茶,看着她闲闲地说了许多话。两个人在园中盘桓,幸好这几天惜春来铁槛寺本也是为了陪伴这些偶然来到这里的公侯诰命夫人,陪着她倒没有什么问题。
陈侯夫人直到日影衔山才依依不舍地走掉。惜春将她送到垂花门,夕阳徐徐将园门上招展的花草涂上一层淡金,于是寻常花木亦添了几分妖娆艳态,此时,天空云霞舒卷,一层橙黄,一层玫瑰紫,还有许多颜色叠在一起,美得眩目,仿佛仙女浣衣时失了手,七色天衣在天河里飘散开来。
临走,陈侯夫人捏住她的手,低低说了几句话。惜春的脸蓦得一红,略露慌乱地看着她。陈侯夫人笑吟吟地转身走了——惜春还怔怔地站在那里,来人登车走了,车都消失在长草遮漫的小径,那些话兀自在她耳边响——“你许了人家没有?瞧我!真是老糊涂!你怎么能知道?不要太迟了,我说要疼你,自然帮你留心。”
惜春笑一笑,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里。惜春不太在意陈侯夫人对她展露的特别好感。这也许只是一种礼仪,一点好奇的心理,还有一点投缘的感觉在作祟。她们生活的环境里,大家都有普遍的心计和教养,谙熟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人时的举止言谈。虚伪亦属教养一种,生活让她们训练有素,行为自然——很多人都会因为需要而向别人示好,她方才也是。她想或许,陈侯夫人是闲的太无聊了,她很快就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因此很快惜春就不再想这个几乎不存在的问题。能让惜春大惊失色,锁眉深思的是另一个问题——难道我显得那么寂寞,那么老了?惜春心慌意乱,失神地抚自己的脸,自忖着,是神色泄露了什么心思么?还是年华已经开始在眼眉间的轻轻凋谢——她的心意,是个女人,对韶华易逝的惶恐。看清青春是急水流年一曲歌舞后本能的紧张。
女人一生所竭力搏斗的争取的,女人的敌人,绝非男人。男人没有那么重要;而是自身,与时间的至死方歇的对峙对抗。害怕自己老去,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的衰老——非常,害怕。甚至无助到想死。无论怎么掩饰,麻痹自己,给它压上千斤巨石,某时某刻那种恐惧还是会从底部顽强地冒出来,咬噬女人心。
其实男人也一样。没有人在时间的决然面前不心生恐惧,若解开这个结,明白时光后面蕴藏的真相。我们即将顺利超越生死和消灭一切的无知痛苦。
青春是柔嫩娇媚的花开成海,一场撩人心意杏花软雨。心底亦明知道美景不能长留,却忍不住,不心生贪恋,谁都一样。抑或,不是贪。而是,生命本身的短暂荒凉,让人不能停手不去种植那些如花美景,不引来流年似水。
我们束手,放任它荒芜至死吗。如果这样,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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