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吉回来了。他的声音从楼下遥遥传来。当然,瑟贝尔是听不到的。他的声音让我的四肢重又疼痛起来。
“你看,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东西都在那具死尸下面,我们抬不动那尸体。你是个警察,你是戒毒所的,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吧……”
我哑然失笑。他确实干的不错。我复又望着瑟贝尔,她凝视着我,面上是一个宁静而坚决的神情,有着意味深长的深邃。
“把我的脸盖上,”我说,“然后远远的躲开。本吉把那个恶棍王子给我们带回来了,快点。”
她照我说的做了。牺牲品已经登上电梯,警戒地和本吉小声说着话。我几乎可以嗅见他鲜血的气息,
“事情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吗?你们的房间里只有你和她两个,没有其他人了吗?”
啊,他可真是个美人,从声音我就能判断出他一定是个杀人犯。
“我什么都跟你说了,”本吉用最自然的语气低声说道,“你得帮帮我们,我不能让警察到这里来!”接着他又耳语道,“这可是一家高级宾馆,我怎么知道这家伙竟然死在这里!我们用不着这东西,你把它拿走吧,只要帮我们把尸体搬出去就行了。我告诉你——”
电梯在我们这一层停了下来。
“——那尸体可脏了,你看到了可不要呕吐出来啊。”
“呕吐,”牺牲品低声埋怨。他们的脚步擦在地毯上,发出柔软而匆忙的声音。
本吉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假装找不到了。
“瑟贝尔,”他警告,“瑟贝尔,开门。”
“别去,”我低声说。
“当然不,”她的声音柔如丝绒。
大大的锁孔开始转动。
“那么这个男人是碰巧到你们这里来的,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身上还带着这种东西,是吗?”
“啊,不全是,”本吉说,“你想跟我讨价还价吗,不,我希望你有始有终。”
“瞧,你这个小滑头,我才不是跟你讨价还价呢。”
“好吧,我也许应该报警的。我知道你,酒吧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你经常在这一带晃荡。接下来你还打算干什么,杀了我吗?”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男人鲜血的气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他的血管里充满了白兰地和可卡因的毒素,使他变得迟钝愚蠢。但这丝毫也不能影响我撕开他的喉咙,享用他的美味。我几乎难以自制,感觉自己的四肢都绷紧了,于是竭力克制自己松弛下来。
“啊,她可真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啊,”他的视线肯定是落到了瑟贝尔身上。瑟贝尔没有答话。
“别管她,看这里,就在被子底下。瑟贝尔,过来帮帮我,过来呀,瑟贝尔。”
“在这底下吗,你是说尸体就在这底下,而可卡因就在这具尸体身上?”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本吉说,他肯定是边说边耸了一下肩。“看,你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你不是想要可卡因吗,给你就是。我在你最喜欢的酒吧里会讨人喜欢的。过来,瑟贝尔,这个人一会儿说他能帮忙,一会儿又不帮了。典型的政府部门寄生虫。”
“你说谁是寄生虫哪,孩子?”男人温和而略带讽刺地说,他身上白兰地的馥郁气息更浓了。“你这小家伙词汇量倒是不小。你几岁了,孩子?你他妈的对这个国家了解多少,你难道总是穿着这身睡衣到处乱转吗?”
“啊,是的,叫我阿拉伯的劳伦斯吧,”本吉说,“瑟贝尔,过来呀。”
我不希望她过去。我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她果然没有动,我感到非常高兴。
“我喜欢我的衣服,”本吉唠叨着,点燃了一支芬芳的香烟,“我也可以穿的和这里的孩子一样,不就是蓝色牛仔裤吗?可是当穆罕默德还在沙漠里的时候,我的同胞们就穿成这样了。”
“进步最重要。”男人声音嘶哑地深深一笑。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床边,鲜血的醇香是如此浓郁,我感到自己受伤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为它而张开了。
我用最小的力量搜寻他心目中对于自我形象的认识——一个高个子的棕色眼睛男人,惨白的肌肤,面容憔悴,棕色的头发略有脱落,身穿闪闪发光的黑色意大利手工丝绸套装,精美的亚麻衬衫上缀着钻石袖扣。他此时非常不安,手指在身畔颤抖,几乎摇摇欲坠,头脑里充斥着令人晕眩的幽默,冷嘲热讽与疯狂的好奇,乱作一团,眼睛贪婪而顽皮。但他整个人基本上是冷酷无情的,他的身体里似乎天生就有吸毒者那种疯狂的劲头。他可以满怀高傲地杀人,正如他满心高傲地穿上那身王子般的套装与脚下闪亮的棕色皮鞋。
瑟贝尔走到床边,她那纯净肌体上的甜美芬芳与他身上越来越浓重稠密的男子气味混合在一起。但我将要品尝的是他的鲜血,他的鲜血将成为我灼热口中的果汁。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想要在被子底下发出一声叹息来,感觉自己的肢体将要因为痛苦的麻痹而抽搐起来了。
这个恶棍在打量着这间屋子,从左到右来回端详,倾听着有没有其他声音,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在那漂亮的坐垫上坐一坐,或者在这豪华的旅馆套间里走上一走。他的食指犹自颤抖不休。我突然想到,他肯定是已经吸过了本吉带出去的可卡因,现在则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更多。
“啊,年轻的女士,你真美丽。”他对瑟贝尔说。
“你希望我揭开这被子吗?”她问。
我可以嗅到他的高统黑皮靴里插着一把小手枪,还有另一把枪插在他臂下的皮套里,样式奇异新潮,发出明显而独特的金属气息。我还能嗅到他身上现金的气味,那股陈腐的臭味毫无疑问是来自破旧的钞票。
“过来呀,你这家伙?”本吉问,“你希望我来掀开被子吗,那你就直说吧。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相信我吧!”
“那底下肯定什么人都没有,”他冷笑一声,“我们干吗不坐下来谈谈呢?这里并不是你们的地盘,对不对,我想你们这些孩子们需要一些父亲般的教导。”
“他的身体被烧焦了,”本吉说,“你可别嫌恶心。”
“烧焦了!”男人说。
瑟贝尔的纤纤玉手猛地掀开了被子。冷空气刹那间流过我的肌肤。我凝视着那个男人在我面前退后,继而咆哮一声,扼住了他的咽喉。
“为了上帝之爱的缘故。”
我的身体一跃而起,像一个丑陋的木偶被绳索牵引一般追随那丰盛的血泉。我扑打着他,艰难地扭曲着我伤痕累累的十指划开他的脖子,并用手臂艰难地抱住他。鲜血从我的指甲划开的伤痕中喷涌出来,我把舌头凑上去吸食,长大嘴巴,露出獠牙,全不顾脸上的肌肉被扯得生疼。
现在我拥有了他。
他又高又壮,肩膀宽阔有力,宽大的手掌打在我身上很疼,但这也救不了他了。我拥有了他。我深深地吸入了第一口鲜血,简直要昏厥过去。但我还不能昏厥,我的身体好像某种贪婪的动物触角一般紧紧禁锢着他。
他那疯狂而绚丽的思想马上就传递给了我,那是漩流一般不断闪回的纽约风光,那些无心的残忍与奇异的恐怖,由大量吸毒所引发的活力,快感与阴郁的欢谑。我让这些图像席卷了我。我可不能让他速死。我要吸干他最后一滴血,让他的心脏不停不停地跳动,啊,他的心脏可千万不要停下来呀。
记忆之中,我从未品尝过如此强悍,如此甜美,如此咸腥的鲜血;记忆中无法唤醒这样的美味,这种绝对的狂喜。饥渴消除了,贪欲得到疗救,所有的孤寂溶解在这火热而亲密的拥抱之中。而我那沸腾的,紧张的呼吸几乎要把自己吓坏了。
我发出饕餮的可怖声音,手指按抚着他的肌肉,面孔紧贴在他丰泽的,散发肥皂香味的肌肤上。
“嗯,我爱你,我绝不愿伤害你,你感觉到了吗,这是很美的呀,对不对?”我一边大口吞咽着鲜血,一边低声对他说,“嗯,对,真甜美啊,比最好的白兰地还好,嗯……”
他又惊又疑,终于彻底放弃了,沉浸在我疯狂的谵语之中。我撕扯他的脖子,拉大伤口,把动脉整个扯裂,鲜血复又喷涌出来。
一阵剧烈的颤抖从我背上传来,延伸到我的臂膀,臀部与双腿。那是一种痛苦与快感交织的感觉。那灼热生动的鲜血已经融入我每一根骨头的骨髓,流到我干涸肌肤的每一根纤维末端,使我的肌肉在焦枯的皮肤下面隆起。更多,我必须吸到更多。
“活下去吧,你不想死的呀,活下去吧,”我诱哄着,手指在他的头发之间逡巡,感觉它们再度恢复为手指的样子——刚才它们不过是翼龙干枯的脚爪。啊,好热,好像有火焰在全身烧灼,火焰在我烧焦的肢体上闪烁,他快死了,我快受不了了,高xdx潮已经降临,但现在它已经退去,一阵巨大的,抚慰般的疼痛侵袭了我。
我的面孔在抽搐,一次又一次俯下身去,现在我的咽喉吞咽起来已经没什么困难了。
“啊,是的,活下去吧,你真强壮啊,你真是太强壮了……”我低声说,“嗯,不,别走嘛,现在不要走,还不到时候呢。”
他的膝盖弯曲了,我们两个慢慢地倒向地板,我让他和我一同慢慢翻过床栏,倒在我身边。我们像恋人一样纠缠着躺在一起。我还想要更多,此时我想要的比通常的胃口大的多。
就连我还是贪婪的吸血鬼雏儿,每个晚上都需要两三个牺牲品充饥的时候,也从未如此之深地从一个人身上吸食榨取。此时我连最黑暗的渣滓也不放过,把它们成块地吸出来,在舌尖上溶化为甜蜜。
“啊,你多么珍贵,是的,是的。”
但是他的心脏再也负担不了。它的跳动变得迟缓,致命的缓慢。我在他的脸上咬噬,撕开他的额头,扯开头颅上鲜血淋漓的皮肉。这里还有很多血呢,脸皮后面,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血。我吸吮他的纤维,直到它们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之后把它们像残羹剩饭一样抛到地板上。
我还想要他的心脏和大脑。我曾经见过古老的吸血鬼们做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还见过来自罗马的潘多拉撕开牺牲品的胸膛。
我于是这么干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形状,尽管还是呈现深棕的颜色。我的十指像致命的铲子一样僵硬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撕开了他的亚麻衬衫与胸骨,触到他柔软的内脏。我摸到了心脏所在的位置,于是学着潘多拉的样子把它握在手里。从里面啜饮鲜血。啊,还有那么多血,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把它彻底吸成一团干肉,之后扔在一边。
我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右手放在他的后颈上,头颅俯在他的胸膛,粗重地喘息。鲜血在我身体里翩翩起舞。我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在抽搐,继而全身痉挛,他那苍白的死尸浮现在我眼前,模糊一片,整个房间仿佛都闪啊闪的。
“啊,多么甜蜜的兄弟,”我低声说,“甜蜜的,甜蜜的兄弟。”我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倾听他的鲜血在我耳中咆哮的声音,感觉它流过我的头皮,刺痛我的面颊与手掌。啊,真好,太好了,实在太过奢华的美味。
“一个坏家伙,对吗?”本吉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在那遥远的另一个王国里,应当有钢琴的弹奏,小小的男孩们跳着舞。而他们就矗立在那里,宛如两个彩绘的剪影,矗立在游移的灯光之下,凝视着我。那个来自沙漠的小混混叼着漂亮的黑色雪茄,吞云吐雾,拍打着嘴唇,扬起眉毛。而那个女子仿佛飘在半空,坚决而若有所思一如既往,她镇定自若,仿佛完全不可触及。
我坐起身,只是用手扶了一下床就能站立起来了。我赤裸地站着,凝视着她。
她的眼中泛起了一种深沉而丰富的灰色光彩,她回望着我,微微地笑了。
“啊,多么壮美。”她低声说。
“壮美?”我举起手,把头发向后拂去。“快,让我照照镜子,我很渴望,我已经再度感觉到渴望了。”
已经开始了,这是真的。我在昏沉的震撼中望着镜子。我曾见过我们之中的饱受伤害者,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饱受伤害。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呈现深棕色,仿佛巧克力的色泽一般,蛋白石一般醒目的眼白上镶嵌着红棕色的瞳仁,胸前的乳头如同两粒黑色的葡萄干,双颊异常憔悴,胸部闪闪发光的皮肤之下,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还有血管,血管仿佛在咝咝做响,像绳索一般遍布我的双臂与双腿。至于我的头发,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光泽,丰满,完全是一桩青春和自然的慷慨赐予。
我张开嘴,因为饥渴而疼痛。苏醒的肌肉因饥渴而不住歌唱,不停诅咒。上千个本已粉碎而缄默的细胞此时仿佛都在为鲜血吟唱。
“我还要更多,我还要。离我远一点。”我快步从在我身边手舞足蹈的本吉身边走过。
“你还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去给你再找一个。”
“不,我自己去。”我俯在牺牲品身上,扯下他的丝绸领带,又解开他衬衫上的扣子。
本吉马上就过来解开他的腰带,瑟贝尔跪倒下来脱掉他的靴子。
“小心他的枪,”我警告,“瑟贝尔,离他远点。”
“我看见枪了,”她责备地说,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枪放在一边,仿佛它是一条刚抓到的鱼,会从她手里滑脱出去一样。她脱下他的袜子。“阿曼德,这些衣服太大了。”她说。
“本吉,你有鞋子吗?”我问,“我的脚很小的。”
我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衬衣,系扣子的速度使他们眼花缭乱。
“别光顾看我,把鞋子找来。”我说着,穿上裤子,系上拉链。瑟贝尔用敏捷的手指帮我扣好皮带。我尽可能地把它系紧。这样就行了。
她蹲在我面前,衣裙如花,在她身边美丽地散开,她把裤腿套在我棕色的赤脚上。
我的手在他华丽的衬衫袖口里显得空荡荡的。
本吉扔过来一双黑色的鞋子,崭新锃亮,这个小人儿自己还没有穿过。瑟贝尔为我穿上一只袜子,本吉替我穿上另一只。
我穿上外套,一切就绪。血管里甜美的歌唱停止了,疼痛再次侵袭,仿佛咆哮一般。我仿佛在火焰的细弦上艰难穿行,有一个巫女挥针猛烈地摇撼着那根细弦,让我蹒跚颤抖。
“高塔,我亲爱的人,某些古老的,平凡的建筑,不是这个年代的建筑,别再想它了。”
我满怀厌恶地望着他青紫色的肌体。他躺在那里,呆滞地望向天花板。柔软的鼻毛衬托着他被吸干的,惨白的肌肤,显得异常的黑。张开的嘴唇此时血色全无,露出黄色的牙齿。胸毛暗淡无光,在汗水中纠结成一团,那个大洞里面本来应该是他的心脏。啊,根据我们的原则,这种罪恶的证据不能被凡俗的眼睛所见,必须马上被毁灭。
我弯下身去,把他心脏的残骸放回胸腔那个大洞里,把伤口捏合,并用手指揉搓。
本吉气喘吁吁地叫道,“看啊,愈合起来了,瑟贝尔。”
“勉强吧,”我说,“他太冷,太空了。”我看着他,他的钱包,纸巾都在那里,还有一个皮包,很多绿色的钞票,用一个漂亮的银夹子别着。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把钱折叠起来放进一边的裤袋,剩下的东西放进另一个裤袋。他还有什么东西留下吗?香烟,一把锋利的弹簧刀,两把枪,啊,对了,还有枪。
我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上衣口袋。
我忍住恶心的感觉把他的躯体扶起来,这具苍白的死尸身上犹自穿着可怜的丝绸短裤,佩带着花哨的金表。我的力气确实恢复了不少。他很重,但我可以轻易把他的身体扛在肩上。
“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瑟贝尔叫道,“阿曼德,别离开我们。”
“你会回来的!”本吉说,“这儿,还有表呢,别把这个人的表也扔了。”
“嘘,本吉,”瑟贝尔低声说,“我明明给你买过最高级的表,别碰他,阿曼德,我们现在能为你做什么呢?”她靠近我,“看啊,”她指着那具尸体悬在我肘下的胳膊,“他还修过指甲呢,真奇怪。”
“啊,是的,他很会照顾自己,”本吉说,“你知道,这块表能值五千美元。”
“别提那块表了,”她说,“我们才不要他的东西。”她再度凝视着我,“阿曼德,你的面容还在改变,你的面孔正在丰满起来。”
“是的,它很疼,”我说,“等着我,替我准备一个漆黑的房间。我一吃饱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必须进食。不住地进食,直到治好身上的伤口。替我开门。”
“让我先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本吉忠实地冲出了门。
我走进大厅,轻而易举地扛着那具死尸,它那白色的胳膊垂下来不住摇晃,有时敲打在我身上。
我穿着这肥大的衣服真是难看。看上去肯定像个疯疯癫癫的爱做诗的学生,冲到商店里去买了些不合身的精美衣服和古怪的新鞋子,想要参加摇滚乐队。
“外面没有人,我的小朋友,”我说,“现在夜里三点了,整个旅馆的人都睡着了。如果我的理智没有问题,大厅尽头的那扇门是通往避火梯的,对不对,那里也没有人。”
“啊,聪明的阿曼德,你可真让我高兴呀!”他眯起小小的黑眼睛,在铺满地毯的大厅无声地跳跃,“把那块表给我,”他低声说。
“不行,”我说,“她是对的,她很富有,我也是,而你也是。别像个乞丐一样。”
“阿曼德,我们会等着你的,”瑟贝尔在门边说道,“本吉,快进来。”
“啊,听听她的话,她多清醒!她怎么说,‘本吉,进来’,啊,亲爱的,你现在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比如说弹钢琴之类的?”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他们两个是多么奇怪的一对。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这个世纪里,人们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真正看到事实,开始尖叫。
“再见,我的爱人,”我说,“等我回来。”
“阿曼德,你一定要回来,”她的眸子盈满泪水,“你答应我。”
我感到眩惑。“瑟贝尔,”我说,“女人们怎么总是等着听到这句话,我爱你。”
我离开了他们,走下台阶,中间感觉那具尸体压着肩膀有一点疼,于是换了一个肩膀扛着。这种痛楚一波一波地侵袭而来,冷空气的刺激滚烫如沸。
“进食,”我低声说。那么我拿他怎么办呢?他全身赤裸,可不能抬到第五大道上去。
我把他的表摘下来,因为那是能够表明他身份的唯一物证,我对这件恶臭的遗物感到有些恶心。我用一只手拖着他,快步走过小巷,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街,来到另一条步行道上。
我迎着冰寒的风疾行,没有停下来注意冷湿的黑暗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也没有试图阻截在闪亮的湿沥青马路上缓缓行驶的车辆。
几秒钟之内我就走过了两个街区,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小巷,有着高高的大门,用来在夜间阻挡乞丐,我很快翻过栅栏,把他的尸体扔到里面,看着它翻滚到行将融化的积雪里去。我除掉了他。
现在我要吸血。但现在没时间玩我的老把戏了,没时间把那些想要寻死,渴求我的拥抱,盲目地热爱着遥远的死亡之国的人吸引出来了。
我得慢慢地蹒跚在街头,穿着邋遢的丝绸外套和过长的裤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在面孔上。这可怜的,迷失的孩子非常容易招来恶人的刀子,枪弹和拳头。
这一招没过多久就奏效了。
第一个是一个醉汉,这不幸的人满怀疑虑地跟随着我,之后亮出闪光的刀子,想要一刀捅在我身上。我在一座建筑的阴影里把他扑倒,像老饕一样开怀痛饮。
下一个是一个普通的绝望青年,满身流脓,非常痛苦,他曾经杀了两个人,只是为了得到他所渴求的海洛因,就像我渴求他身体里的鲜血一样。
这一次我喝得就慢多了。
我身上最深的伤口开始慢慢地愈合,发痒,搏动。但是饥渴却仍然难以抑制。我的内脏因为饥饿而搅动,疼痛难忍,双眼也感觉刺痛。
但这冷湿的城市里充满了怨憎而空旷的噪声,比我的光辉还要闪亮。我可以听到好几个街区以外的声音,高高的建筑中电子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可以听见云层中无数明亮的星星安详闪烁的声音。
我几乎已经恢复原形。
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我想,在这黎明之前贫瘠绝望的时分,积雪已在变暖的空气中渐渐消融,霓虹的光辉一盏盏暗淡下去,破旧的报纸在寒风中像森林里经霜的落叶一般飘零。
我本来把第一个牺牲品身上所有的值钱物品都带在身边,现在把它们都扔在街头的垃圾桶里。
最后一次杀戮,是的,求求你,命运,把最后一个牺牲品赐给我,趁现在还有时间。他果然来了,这个被诅咒的傻瓜从一辆车上走下来,有个开车的人在车上等着他,车上没有其他人在。
“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最后那个开车的人说。
“没什么,”我说,我走到他的朋友身边,靠近他,看着他,他们两个一样的恶毒且愚蠢。他伸出手,但太晚了。我把他抛回车内的皮革座椅上,愉快地开怀畅饮,那是一种纯粹的,甜美而疯狂的快感。
我慢慢地在夜色中行走,伸开双臂,双眼直直地凝视天空。
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夜的熔炉,大地上涌现起丝丝纯白的水汽。灰色的人行道上有闪亮的广告牌,带来某种奇妙的现代感觉。
路边幼小的树上生长着经年不落的叶子,好像在夜晚用亮绿色彩笔画上去的一般。细弱的树干在哭泣的风中欹斜。到处都是花岗岩的大厦,高耸着干净整饬的玻璃大门,里面尽是些流光溢彩的豪华大厅。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闪烁的钻石,光滑的皮毛和剪裁得体的时装与衣袍,被穿在头带假发,没有脸面的模特蜡像身上。
大教堂漆黑一片,静寂无声,古典样式的房梁上结满冰霜,那天早晨我走向太阳的那片人行道早已被打扫干净。
我踱到那里,闭上眼睛,或许是想要找回我所有的疑问与热情,以及那些勇气与光辉的期望。
然而在我脑海中清晰闪耀的,竟然是《热情》那质朴的旋律,它穿透夜晚黑暗的空气,来到我的身边。愤激,轰鸣,往复,这非凡的音乐在召唤我回家。我追随了它。
旅馆大厅里的时钟指向六点。冬天的夜晚就要像曾经禁锢我的寒冰一般消逝。大厅里无人的长桌在缄默的晨曦中微微泛起光泽。
在墙上镶嵌着罗可可风格的金框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形容——苍白如蜡,完美无瑕。啊,阳光与冰雪曾经交替折磨着我,白日里曾忍受阳光愤怒的炙烤,到了夜晚又被无情的风雪掩埋,但此时我的肌肤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烧伤的痕迹,在这愈合得天衣无缝的肌体上,没有一丝一毫痛苦折磨的痕迹。我复原了,我恢复了,仍然是那样闪亮的洁白指甲,卷曲的睫毛映衬着清澈的棕色眼瞳,身上穿着肮脏而不合身的华丽服饰,完全是过去那个粗鲁的小小天使的模样。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对自己年轻的容颜,光洁的下颔与柔软细致的双手心存感激。但我更应该感谢那些古老的背生双翼的神祉们。
音乐在我头顶庄严地继续,充满着悲剧性色彩,但却富于活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如此热爱它。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有谁曾经如她这般弹奏这一乐章,每一个音节都如此清新,仿佛是众多鸟儿倾尽它们的全部生命同声歌唱。
我四下张望,这里真是一个美丽奢华的地方。有着古老的墙壁和深深的椅子,一串串钥匙
被挂在墙壁上古旧的黑木盒子里。
大厅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圆桌,上面醒目地摆放着一大瓶花束,这无疑是这种过时的纽约旅馆的标志。我绕过花束,从中抽出一支粉红色的百合,它有着艳红色的花芯,卷曲的花瓣渐渐变淡,到了边沿成为嫩黄的颜色,我静静地走上避火梯,走向我的孩子们。
本吉给我开了门,而她没有停止演奏。
“你看上去好极了,天使。”他说。
她继续弹奏着,头颅随着音乐的节奏自然美好地摇摆。
他领我走过一串石膏装潢的内室,到处都悬挂着织锦壁毯,摆放着用古老金线刺绣的华美靠枕。这真是太奢华了,我低声说,我所需要的只不过是黑暗。
“但这是我们仅有的东西,”他微微耸肩。
他已经换上一袭崭新的白色亚麻长袍,上面点缀着精美的蓝色条纹。我在阿拉伯地区经常看到这种样式的衣服。他还穿着白色长裤和棕色凉鞋,嘴上叼着小小的土耳其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偷偷看着我,
“你把那块表给我带回来了,对不对?”他点着头,一副可笑可爱的样子。
“没有,”我把手伸进衣兜,“但是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啊,你的小脑袋关的可真紧,我也读不出你的心思。那就告诉我,你把那个佩戴勋章,怀揣手枪的坏家伙带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人发现?”
“除了他,我没看见其他人。”他微微挥了一下手说。
“我们是分别离开酒吧的,我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我很聪明的。”
“呃,是怎样的呢?”我把那朵百合放进他的小手里。
“瑟贝尔的哥哥是从他手里买到可卡因的,这家伙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想起她哥哥的人。”他轻声笑了起来,把那朵百合簪在厚厚的左耳上,接着又把它拉下来,用手指玩弄它纤细的花冠。“我聪明吧,现在没有人会介意她哥哥的去向。”
“啊,当然,一箭双雕,你说得对,”我说。“但我敢肯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你会帮助我们的,对不对?”
“当然会。告诉你吧,我很富有,绝对可以掩盖这件事。我非常有这方面的天分。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我曾经拥有一座了不起的剧场,后来又拥有了一座岛屿,上面盖满了漂亮的商店,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在很多领域,我都是一个强大的怪物。所以你永远永远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情了。”
“你知道吗,你实在是很美丽啊。”他扬起眉毛,挤了挤眼睛。把那支看上去很美味的香烟从嘴边拿下来递给我,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那朵百合花。
“我没法吸烟,只能吸血,”我说,“我是从书本里走下来的真正吸血鬼。在光明的白昼需要绝对的黑暗。啊,天也快亮了,白天的时候你可不能打开这扇门。”
“哈!”他调皮而喜悦地笑了起来,“我会告诉她的!”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凝视着起居室的方向。“我刚才说我们得帮你偷来一个棺材,可是她说不用,说你能想得到的。”
“她说得对,这间屋子就已经足够了,但我还是更喜欢棺材,我会想办法的。”
“你能把我们也变成吸血鬼吗?”
“啊,绝不,永远不。你纯洁地活在这个世上。况且我也没有这种能力。这可是行不通的。”
他又耸了耸肩,“那么是谁创造了你?”他问。
“我是从一个黑色的卵里生出来的,”我说,“我们都是这样的。”
他嘲讽般地笑了。
“好吧,你以后会慢慢知道一切的,”我说,“为什么不相信其中最好的一面呢?”
他只是微微一笑,吐出一口烟雾,近乎无赖般地望着我。
琴音如飞瀑般溅落,迅捷的音符迸发出来,之后又迅速融化,如同冬天里最后的纤细雪片,一落到马路上就消逝无踪。
“我睡前可以先亲吻她吗?”我问。
他抬头,耸肩。“如果她不愿意,就不会为你弹奏那么长时间了。”
我回到大厅,啊,多么明朗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精美奢华的法国风景画,有着典型的蔚蓝天空与金色云朵,地上放着精致的中国花瓶,狭长古老的窗户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从青铜栏杆上垂落下来,还有我曾经躺过的床,上面堆满了刺绣着古风肖像的床单和枕头。我将它们一览无余。
而她则是一切陈设之中最夺目的钻石,她穿着白色的法兰绒睡衣,手腕的部分缀着荷叶边,装点着繁复的爱尔兰蕾丝。她在那流溢光彩的巨大乐器上以轻捷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弹奏,金发披散在双肩上,熠熠生辉。
我亲吻她馨香的发卷,温柔的咽喉,看到她露出女孩子气的笑容,一边弹琴一边窥看我的举动,还侧过头来蹭着我的衣衫。
我的双臂拥抱着她的颈项滑落下去,她温柔地依靠着我。我拥住了她的纤腰,感觉她的双肩随着手指的动作在我温暖的怀抱里移动。
我大胆地以低柔的声音吟唱起她琴音的旋律,她也随之哼唱起来。
“《热情》,”我在她耳边低吟,我哭了,她太过洁净,太过美丽,我不想把她和血液交换这样的事情联系起来,我转过头去。
她前倾身体,乐曲疾风骤雨般的终章从她指下一泻而出。
静寂突然降临,和之前的音乐一样,宛若水晶。
她转过身来拥抱着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对我说出了那句话,在我这漫长的不朽者生涯中,从未有凡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阿曼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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