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看到的男子,不过是与她一起搭上轮渡的过客,夜色中面目不清。她孤身出航,认定这是他们彼此约定的旅程。他俯下身来看她所画的小幅油画。他是她所报名参加的美术辅导课的老师。她没有做实景练习,画的是她想象中的海:用蓝色颜料涂抹出来的波浪掺杂了深紫的泡沫。太阳是明黄色的圆球,没有光泽。在炎热中扭曲和颤动的空气。它们被一根一根地画上起伏的线条。
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被这浓烈的画面轻轻击中。他说,你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
是。他的画有一种儿童画的特征。
在艺术的领域里,创作者跨越一定境界之后,风格会回复简单拙朴。准确的东西,一定是简洁的。他说。
他经常穿一件白色衬衣,袖子松松挽着,不修边幅。头发油腻而邋遢。她为他俯身下来的尊重所吸引。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走过身边。教室里的木地板陈旧,发出咯咯的轻声裂响。空气中充盈着成年男子的温度和剃须水的气味。
如果有悲剧,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废墟之上。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回到小城市担任教职。微薄薪水使家庭经济总是捉襟见肘,争执不断。妻子性格迟钝,少有言语,下岗已经很长时间。结婚十四年,有两个孩子。十二岁的女孩和五岁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渐庸碌、发胖,肉身即将被无望的碎片和尘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睁睁进退两难的事情。他说。一个人坠入深渊,跌落的加速度在耳边呼呼生风,知道已经没有挽回之力,除非身旁有某根树枝或藤蔓得以被抓获。或者。她对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幼嫩枝桠,开着花朵,绽放汁液充沛的绿叶,探入他的空崖绝壁。只是不能够承受这沉堕之重,不过是一起下沉。
她是幼小的完美主义者。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这内心被藏匿起来的煤炭,期许粉身碎骨地燃烧,以此完成自我。她迅猛扑向他。扑向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情,不过是拥抱镜子中那个寻求自我认同以及感情的女子。把玩镜子里的自己。把玩获得的第一只玩具。无法制止的毒药和麻醉。巨大幻觉中的繁华盛世,花好月圆。
他被这幼小的站立在镜子前的女子引诱。内河。内河。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仰望他的年轻脸颊,如同伸展出浓香花瓣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就要枯谢般的浓烈急躁。丝毫不犹豫。无所畏惧。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热,漆黑明亮,要与之相恋,紧追不舍。她的期许早已启动。像一头幼小的野兽,默默跟踪和注视。你知道,对感情的欲望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
她爱上这个男子。他们决定私奔。离开这个城市。不知所踪。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对她说。人的命运有时候被自己瞬间的抉择改变。我少年时获得的所有教训和经验都来自于她。也许她注定是一个始终会被第一个派上战场的士兵。她停不下来。她有危险的使命。她的天性里无法逃脱对战争的嗜血倾向。有时候是对外界的战争。有时候是对她自己的内心。
她说,那个男子又如何会跟随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子的决定。
他说,一个失败的人最容易受幻觉诱惑。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一定会扑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楼。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也许只有两个相似的危险的人才会互相吸引。也许他是和她一样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亲把从报纸上剪下的报道连同寻人启事,一并寄给他。上级把此事当做一个事故,下了文件要求严肃处理。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他看到登在报上的她的学生证照片,穿着白衬衣,长长麻花辫子。虽然色泽模糊不清,但足够分辨面容。
母亲没有写上只言片语。她相信这个报道已经能够带来强烈的说服力:证明她曾经对他们友情的阻止是正确无误的。证明他少年时结交的的确是一个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女子。
也许所有的人都已风闻和谈论这件事情。他所在的重点中学,那些优等生们茶余饭后,偷偷围在一起议论,脸上无不带有震惊。在食堂或阶梯教室等场合里,一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他的全身血液就汹涌地往脸上奔蹿,心惊肉跳,无地自容。仿佛他是被当场抓住的凶手。他的压力深重。闷闷地半夜去跑步,围着操场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个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泪来,觉得心里有恨意。她最终撇下他,没有任何解释与说明。
上级部门派人来学校找他谈话。有初中同学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密切,一直通信。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对着两三个表情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语,再怎么劝诱,只说他不知道,拒绝承认他与她之间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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