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暗访十年 >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六、注意资质,资质
艾丽思说,开发商不能给业主提供房产证,除了土地不是建筑用地外,还有的是手续不齐全。开发商想建房卖房,一定要有土地使用权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施工许可证,有了这些证件,才能办理预售证。有了预售证,才能卖房。
在赌场中,没有了本钱的赌徒,是要被赶下赌桌的;然而,在房地产行业的豪赌中,没有了本钱的陶建强,银行却给他提供本钱,希望他能够在这场赌博中翻盘。陶建强已经在投资大煤矿中亏欠了银行很多钱,如果银行不继续支持他,陶建强流落街头,这些钱就无法回笼。银行也在进行一场赌博。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艾丽思忧心如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夜晚躺在床上,艾丽思望着黑暗中的房顶,一次次呼唤着心中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你在哪里啊?你快来救我啊!
在煤炭行业看走眼的陶建强,将目光盯上了房地产业,那时候的房产业被我们的专家称为朝阳产业,牵条狗坐在老板桌的后面也能发财。陶建强开始了人生的第三场赌博。
售楼部经理是一个40多岁的女子,和我在第一家房产公司见到的西装女子一样,浑身透着干练和泼辣,雷厉风行。这个年龄段的职业女子还在职场打拼,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并不仅仅依靠自身的能力。
村子里的妇女唧唧喳喳地围上去,和货郎讨价还价。艾丽思躲在窗后,看着货郎汗涔涔的背影,她突然有了主意。
艾丽思说:“预售证要求挂在墙上,顾客一眼就能看到。看不到的,就不要买。”
这些年来,房子一直很好卖,傻子都知道买套房子等着升值,卖了就能赚钱。因为房子好卖,售楼先生售楼小姐的收入都很不错。我记得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远远超过我做记者的收入。
我问:“房产商会让你看预售证吗?”
艾丽思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仅仅在房地产中浸淫一年,就已经熟悉了这个行业的种种潜规则和明规则。她说:“不进入这个行业,根本想象不到这个行业会有多黑。”
夜晚,月出东山坳,照我破村庄,艾丽思悄悄地溜出房门,跟着等候在村外的货郎,逃离了生活18年的村庄。艾丽思说,那一刻她没有任何依恋,她只想快快离开这个村庄。
艾丽思小学辍学的第二年,她16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丽可人,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将她家的门槛踏矮了一层。父亲给她定了一门亲,这个40岁的矮胖男人开了一家砖瓦厂,有两辆手扶拖拉机,和大队书记称兄道弟。
货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闪闪发光,他答应了。
我们都叫她陶姐。
艾丽思说,还有很多人买了房子,却没有房产证。
艾丽思说,开发商携款潜逃的,只是个案。但是烂尾楼的事情,时有发生。烂尾楼一般存在几种情况,一是房地产商挪用了资金,或者潜逃;一是资金链断裂,无法继续修建。
听说陶姐除了售楼,还从事着一种拉皮条的古老职业。
烂尾楼的开发商名叫陶建强,一个来自塞北的中年人,小学肄业,早些年筹借了几万元,承包了一座小煤窑,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这个以小煤窑起家的当地乡镇企业家,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从银行贷款,将小煤窑换成了大煤矿,然而,他买的却是一座贫矿,他接手的大煤矿再也挖不出来煤炭了。陶建强在第一场赌博中赢了,在第二场赌博中输光了。
艾丽思见过这个男人,他就像电视剧《水浒传》中的武大郎一样,身体如同门墩石一样壮实,可是他却缺乏武大郎那样的憨厚。传说中的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没有三宫六院的形式,却有三宫六院的内容。在这片土地上,他的名声像茅坑一样臭气熏天。
我是在那时候才学会了打麻将,以前觉得麻将很神秘,学会后才知道很简单,老少咸宜,怪不得这么普及。我记得电视上曾有一个节目,主持人问老外:“你觉得中国最普及的运动项目是什么?”老外认真地说:“打麻将。”
艾丽思说,她记得那时候砖瓦厂有20多个男女,都来自周围几个村庄。这个聚集在一起的男女擦出了明亮的火花,有人偷偷地谈恋爱,被当地人认为大逆不道。村子里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时总是说:“书坊戏坊砖瓦厂,教瞎娃娃的烂地方。”在西北方言中,瞎就是坏的意思。
金钱在父亲的眼中是衡量能力和本事的唯一依据,然而,在艾丽思的眼中,仅有金钱是不够的,她想象中的爱情还要有容貌和谈吐。那时候,艾丽思所在的村庄中已经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是村庄一位在外做生意的人购买的。艾丽思和一群乡间少女天天晚上聚集在那台黑白电视机的前面,仰着脖子睁大双眼,脸上是津津有味的神情。这台黑白电视机是她们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渠道,她们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于是,楼盘刚刚开挖,他们就开始售楼,无数不明真相的想当业主的顾客,把预付款交给了陶建强,陶建强觉得口袋里的钱差不多了,就携款潜逃,至今踪影全无。
几天后,艾丽思去了号称本市最大的“蔷薇花园”房产公司,继续做售楼小姐。我也跟着她去了,继续做名不副实的售楼先生。
她预测这座楼盘存在很大的问题,以后会有挥之不去的麻烦。事实证明,艾丽思在这个行业有着别人不具备的异常灵敏的嗅觉。那座楼盘最终成为了烂尾楼,房地产商不知潜逃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交了钱而没有当成业主的顾客哭天喊地,却又无可奈何。去年冬天,我回到这座省城时,还看到这座陈旧的烂尾楼龟缩在冷冷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那些没有安装的门窗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
那几千万被乡镇企业家套走了,银行怎么办?据说,银行将这笔钱作为呆账坏账处理,银行没有损失。
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货郎的身边没有人了,艾丽思走了过去,她央求货郎带着她离开这里。她说:“我不走,就没命了。”
就在即将结婚的前一天,村中来了一个货郎。这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他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边是两个木箱子,木箱子里放着肥皂火柴、针头线脑之类的小商品。他一路吱吱呀呀地走过来,颠着碎步,摇摆着身体,行走在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羊肠小道上。这是那时候山间常见的风景。
“有的人买了房子,为什么拿不到房产证?”我问。
陶建强也是这样依靠银行贷款而过上奢侈生活的人,无数穷苦的老百姓舍不得花钱,把自己的血汗钱存进银行里,却被陶建强和我们家乡的企业家这类人挥霍。然而,普通老百姓有了余钱,不存在银行,又能放在哪里?
陶姐赌博技艺很精通,我很少见她输过钱。艾丽思技艺很差,总是白银大量外流,常常国库空虚。
这家房产公司的老板本事通天,他在城市的郊外购买了上千亩土地,打造高档住宅区“蔷薇花园”。据说,住宅区建成后,可以容纳十万人居住。
尽管房屋还是空中楼阁,但是买房的人络绎不绝,售楼部的前面停满了大卡车、小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这座城市的人像买菜一样争着抢着哭着喊着买房,无数人一辈子的血汗钱就在此刻一下子抛了出去,心甘情愿地走进房产商和银行共同编织的罗网里,此后过着节衣缩食、锱铢必较的困难日子,我不知道是这个社会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我去的那天,这个未来的高档小区正在建造,机器的轰鸣声和车辆的引擎声此起彼伏,黄色的粉尘与空中的云朵接壤,那种热火朝天的场面让人宛如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期的“大跃进”,那时候全民大炼钢铁,而现在全部的有钱人都在盖房。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镇子上。货郎敲开了一家旅社的房门,登记了一间房屋。艾丽思很快就睡着了,蒙眬中感到货郎钻进了她的被窝,她将货郎掀出去,赤身裸体的货郎站在床边说:“你一分钱没有,连口饭都吃不上。你从了我,我给你钱,告诉你怎么搭车去城里。”
后来我才得知,很多房地产商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身家亿万,这个群体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比你和我更有钱,但是,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特点,这就是豪赌式的搏命:赌一把,赢了就走,输了也赶快走。在他们的眼中,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每个人都是赌桌上的筹码。
艾丽思强调说,所以,每个顾客在买房时,一定要查看房产商的预售证。没有预售证,绝对不敢买房。
然而,品牌房产商的房子一定很贵;没有名气的房产商的房子一般很便宜。怎么办?每个买房的普通人都面临着两难选择。
也是在后来我了解到,顾客要购买房子,一定要了解这个开发商的信誉。如果是大的很有影响的房地产商,就可以放心购买,因为他们的资金链不会断裂,一般也不会携款潜逃;如果房地产商和他的公司的名字闻所未闻,一定要小心谨慎,严防有诈,这里面可能就有陶建强。
艾丽思18岁的那一年,砖瓦厂老板家催着结婚,父亲幻想着这门有钱的完美婚姻,而艾丽思却像白毛女一样愁肠百结。在那样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如果选择退婚,就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就是奇耻大辱,所有提亲的媒人都会望而却步,她要面临着此后嫁不出去的尴尬处境。
陶建强有了第二批启动资金后,就开始涉足房地产。然而,他能搞定银行,却搞不定开发管理土地审批等很多部门,无数赌徒都盯上了这个朝阳产业。无奈之下,陶建强看上了郊区的一座村庄,那座村庄的村长被发财梦照耀得浑身燥热,他和陶建强一拍即合。
但是,除了放进银行,让银行管理你的钱,你还有什么办法?我们普通老百姓并不都会做生意,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上班下班,省吃俭用,娶妻生子,存钱养老。能够平安度日,已经是我们的最大心愿。
在改革开放初期,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家乡的那座小县城里,有一个最早的百万富翁,依靠从银行贷款,办起了长途汽车运输队,成为了报纸上大力宣传和人们无比仰慕的乡镇企业家。然而,他的生意一再亏损,而银行一再提供贷款,因为他是乡镇企业的一面旗帜,有关领导说了,这面旗帜不能倒。又过了几年,银行提供的贷款已经超过了几千万,是当时全县半年的财政收入。有一年,这名乡镇企业家突然宣布破产,也和妻子离婚了,儿女都归妻子。有关部门去他的公司查账,账面上只有几百元。后来,这个著名企业家消失了,再后来,听说他在加拿大,娶了一个洋老婆。而生活在国内的前妻和儿女们,都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他的儿子和我是同学,去年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他开着一辆最新款的奔驰,他在一个部门上班,每月工资1200元人民币。
艾丽思说,她直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时候播放的电视剧《情满珠江》《昨夜星辰》《上海滩》,还有《万水千山总是情》。那里面的男主人公无一不是高大英俊,谈吐不俗,气质高雅。无数次地,艾丽思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幻想着和电视剧中的主人公一样的男子奔跑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骑马奔驰在高高的山冈上……那时候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走出小山村,一定要去大城市,一定要找到那样一个男人,嫁给他,给他生一大堆娃娃,一生一世跟着他过日子。
陶姐的过人之处,我在来到售楼部的第一周就见识到了。
艾丽思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答应了货郎。她说:“那以后我知道了,女人的身体就是本钱,就能换来你想要的东西。”
艾丽思家在甘南一个风景秀美而生活贫穷的山村。在广大的北方山区,风景秀美的地区一定生活贫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存在什么定律。艾丽思小学毕业后,就因为家贫辍学,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一群羊,每天手持羊鞭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望着北京天安门的方向,她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所在的那座城市异常繁华富裕,人们顿顿都能吃上白面蒸馍,羊肉臊子面想吃几碗就来几碗。
后来,艾丽思来到了这座城市。她再也没有回过那座出生的村庄。
在这家售楼部里,我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预售证,售楼部经理告诉我说:“在这座城市,没有我们老板干不成的事情,我们老板和那些当官的都是好朋友。”她的言语间透着骄傲和自豪。
因为有钱,所以就把钱不当一回事,肆意挥霍。那时候,我们下班后常常相约去一家茶馆打牌赌博。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了原来赌博还有这么多的花样。扑克、麻将,还有一种纸牌,长长的,好像叫牌九,这种赌具我只有在民国的老电影中才能看到。
那次在包间吃饭的时候,艾丽思说,她要离开。
而父亲看上了他,是因为他有钱。那两辆手扶拖拉机昼夜不息地来往于砖瓦厂与县城之间,用不计成本的砖瓦换来坚挺的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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