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暗访十年 >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一、抓住机遇就能发财
这是羊娃这一生中遇到的第一次机遇,他抓住了。
一位师兄问,为啥不盖木料房?
黄师叔说,他在县城建筑公司盖办公楼,县城里的房子全是楼板房,不是木料房,现在县城里都找不到木料房了。他需要几名小工,工资可以支付,但是不高。
羊娃很高兴,他马上就要出师了,就能自己给家里赚钱了。
三年即将期满,羊娃学会了师傅的所有手艺,他砌出的墙壁又端又直,像用木尺量过的一样;他箍出的窑洞又美观又豁亮,简直就像宣传品中画出的延安窑洞一样。师傅一生带过的徒弟成百上千,而唯独对羊娃最为满意。
但是,老实的羊娃发财了,羊娃把这总结为机遇。羊娃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一次或者几次极好的机遇,你把握住了,就能发财;你把握不住,就要受穷。
羊娃小时候学习成绩并不好,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羊娃经常会在上完早操后,被老师叫到升旗台前训话,要么是没有交作业,要么是偷桃偷瓜被人发现。上初中的时候,比我高两级的羊娃是全校最有名的学生,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而是因为他在每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把昨晚尿湿的被子扛到操场单杠上去晾晒。
羊娃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回到了农村。那时候种地几乎不赚钱,顶多能够落个肚子饱。我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给我算过一笔账:一年到头种小麦种棉花种花生,缴纳了各种赋税和一些没有明目的收费——比如乡镇提留款、经济作物税、教育基金等之后,全家五口人只能剩下5000斤小麦,再扣除种子钱、化肥钱、农药钱,剩下的粮食勉强能够果腹。整整一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而最后只能落个肚儿圆,还没有一分钱存款。
师傅没有说话,三个徒弟也没有说话,他们都觉得世事确实变了。
羊娃来到县城,从零开始,跟着黄师叔学习盖楼板房,每天的工资只有一元钱,而他如果自己做瓦匠,每天的收入可以达到五元钱。
羊娃后来给人说,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了楼板房一定会取代木料房和窑洞,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果还用老脑筋看新生事物,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黄师叔接着说,他这次来就是想问问,这三个徒弟谁愿意跟着他盖楼房。
师傅不明白,就问怎么了?
在中国几千年的社会里,匠人始终都是吃香的,木匠、瓦匠、铁匠、石匠、皮匠、裱糊匠、锔锅匠、磨刀匠、油坊师傅、酒坊师傅、醋坊师傅、裁缝……这些手工行当的匠人创造了中国多姿多彩的乡村文化,而现在,这些行当已经消失殆尽,寂静的乡间再也见不到匠人的身影。
这一幢楼房,是县城黑社会老大洪哥接手的第一笔生意。洪哥在打垮了县城的南关帮后,从他们手中抢夺了这笔生意。当时洪哥手下只有六个人,而周公子还参军去了南疆战场,剩下的五个人除了会打架,什么都不会。但是,洪哥极具经济头脑,他从县城的这家单位承包了这项工程后,又转手承包给建筑公司,等于建筑公司替洪哥打工。
羊娃学了三年瓦匠。跟着匠人师傅学手艺,是不拿一分钱的。师傅接到活的时候,徒弟就跟着师傅去干活。如果运气好,遇到豪爽的东家,也会额外给徒弟一点辛苦费。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盖木料房,所以,瓦匠不愁找不到活干。羊娃非常勤奋,每天天还没亮,他就把砖头在水缸里浸泡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成一行行,等着开工的时候使用;每天下班后,他把师傅师兄和自己的泥页瓦刀都擦拭得明光锃亮,都能照出人影来。羊娃还很孝敬师傅,逢年过节,他总要用自己积攒的钱给师傅买上一瓶西凤酒和一条金丝猴香烟。
关于洪哥的故事,我在后面会详细写到。
但是,那天晚上,黄师叔说,时代变了,匠人不再吃香了。
羊娃和两位师兄出师的那一天晚上,师傅设了酒宴饯别,同来赴宴的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他是师傅的师弟,姓黄,羊娃和两位师兄要喊他师叔。
一个师兄说:“学了三年了,终于学成了手艺,总不能不用吧。城里不盖木料房和窑洞,农村总需要吧,我就不相信农村以后都换成楼板房。”
黄师叔说,现在城市里都是楼板房,没人能用得上木匠瓦匠;南方工厂运来的衣服又便宜又好看,没人能用得上裁缝;地板砖吊顶壁纸这些装修材料一车车从南方拉来,裱糊匠也没市场了;酒呀油呀醋呀,都装在瓶子里卖,这些手工作坊都倒闭了;矿泉水呀可乐呀饮料呀,也都装在瓶子里卖,卖水的摊子也不见了……
另一个师兄说:“对呀,城市缺土地,人往高处住,农村土地这么宽,我相信没人愿意盖楼板房,我们这行当不会失业的。”
羊娃和他的父亲杨老九,甚至和他的祖上杨二旦一样,都是极为老实的人。
师傅抽着香烟,不说话,他对自己的手艺自豪了一辈子,没想到世道变了,再好的手艺也没有市场了。羊娃看到师傅的眉毛轻轻地挑动了一下。
师傅带了三个徒弟,羊娃最有眼色,也最勤奋。所以,师傅最喜欢他。
师傅问:“那你现在干啥?”
那时候,我都不愿意跟人说,羊娃和我是同村的。
杨老九明白让羊娃在村子里种地,最后连个媳妇都找不到,就让羊娃跟着邻村一个人学瓦匠。
师傅望着羊娃。羊娃咬了咬嘴唇,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我去城里盖楼板房。”
黄师叔说,楼房能盖到七层八层,甚至十几层几十层,木料房能盖几层?省城的钟楼就盖得很高,也只有三层。再说,城里土地稀罕,人只能往高处住。现在不让砍伐树木了,要盖木料房,哪里有那么多树木?
我赞同羊娃的话,杨二旦当初如果没有抓住机遇,也不会有杨家以后的几次辉煌。
师傅把香烟屁股在布鞋底上摁灭了,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三个徒弟。
所以,当羊娃成了建筑公司的经理,开着小轿车载着漂亮媳妇行驶在省城高楼林立的街巷时,他的两名师兄坐在家乡低矮阴暗的木料房里,哀叹着世事多艰人心不古。
酒过三巡,菜过三味,师傅和黄师叔谈起了匠人们的江湖往事。瓦匠们依靠手艺走天下,裤腰上别着泥页和瓦刀,哪里有活就去哪里;哪里能铺下一张床,就睡在哪里。吃的是主人家的,住的是主人家的,用满手老茧换来一家老小的吃穿费用。在过去,像瓦匠这样的手艺人,一般都家境殷实,受人尊敬。因为匠人都是靠本事吃饭的,也是乡间最吃香的。
黄师叔看看师傅,又看看他们三徒弟,叹了一口气说,娃娃们要找到饭吃,还得重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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