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暗访十年 > 第二章 暗访盗窃团伙 第四节 打入盗窃团伙
我们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着，走到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子，那是年货一条街，无数的红灯笼、红对联，还有红绳子编制而成的中国结悬挂在每个摊位的上方，让这条平凡的街道变得辉煌无比。每个摊位上都堆着码放整齐的红包、抱拳拜年的大头娃娃、用布做成的串串红辣椒……放眼望去，这条街道就像一条红色的飘满了玫瑰花瓣的河流。
我跟着螃蟹来到这里，螃蟹的神情显得有点兴奋。他悄悄地说：“来买年货的人，身上肯定都装着把，说不定能弄几槛。”后来我才知道，在小偷江湖，钱不叫钱，叫把。一百元以下的，都叫水；一百元，叫一条；几百元就是几条；一千元，叫一槛；几千元就是几槛。能一次性拿到万元以上的现金，机会相当少，因为现在人们出门，身上都不会带太多的钱，需要很多钱的时候，都会带张卡，安全又方便。
盗窃团伙，真是机关算尽。
螃蟹说：“这是诀窍，干这一行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
牛仔裤说：“他是另一派的，和我们不同路，他们只摸大件，摸不了小件。”
面前的那个人走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开了。我明白，他们终于接收我了。
牛仔裤以一副见多识广的语气说：“不能承认，承认了你就等着蹲牢子；不承认，他就只能放你走。”
我们走到了街边，螃蟹点了点钱，有500多元。螃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原来就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小偷江湖帮派林立，有的帮派只偷大件，有的则只偷钱包，有的撬门扭锁，有的街道上偷窃。偷汽车的绝对不偷钱包，偷钱包的绝对不碰汽车，否则就乱了江湖规则。
那一顿饭花费了我一百多元钱，他们不但点菜，还要喝酒，而酒又是价钱不菲的郎酒。酒足饭饱后，他们嘴角叼着牙签，心满意足地走在大街上，我对牛仔裤说：“大哥，把兄弟带上，发财一起发啊。”
我心想，坏了，那个牛仔裤可能是警察安插进留置室的便衣，或者留置室装有窃听器，要不，警察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情？
螃蟹总喜欢饶有兴趣地说着一大堆废话，自以为自己语言幽默、本领通天。无论什么都能成为他说话的题材，上至萨达姆和本拉登，下至一斤韭菜多少钱。
他又说：“按照这个情况，应该用上小李飞刀，可是没有飞刀，这就要靠技术了，你好好跟我学着点。”他的神情洋洋自得。
我像老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挺直了胸膛，大义凛然地喊道：“我不是雷子，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声音又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后来，我和这名警察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
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一只手牵着走下汽车，走了几步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呵斥：“看什么看？没见过瞎子？”接着听到哧哧的清脆笑声，旁边可能有小孩在好奇地围观。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我说：“没有什么，还是让我承认偷东西。”
坐在回城的汽车上，我回想着刚才的经历，螃蟹为什么离开那么久才会出现？那说明他们的大本营根本就不在那个小区里。他们为什么会在那条小巷里绑架我？身后一定有人一直跟踪着我。
我被推进了汽车里，汽车开得很快，能够听到轰隆隆的引擎声。车厢里的人都没有说话。我紧张地思索着，这是一群什么人？是我以前暗访时得罪过的人吗？还是想要抢劫我的人？我想到第一次暗访乞丐群落，住在窨井里，被刀疤追杀；又想到了以后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暗访，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如果说到死亡，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这样一想，我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妈的，由他去吧，看他们把老子带到哪里。大不了就是一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我们来到公共厕所，螃蟹打开钱包，果然在里面只找到83元钱和几个钢蹦，还有身份证、公交卡。趁着厕所没人，螃蟹将钱和公交卡、身份证装在身上，将钱包扔进了废纸篓。
螃蟹说完后，就迎着女孩走了过去，就在擦身的一刹那，螃蟹轻轻地碰了一下女孩子的肩膀。女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继续向前走去。螃蟹向我招招手，我过去后，他炫耀地向我抬起手，手心放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钱包。
螃蟹带着我来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区门口，他说，他不能带我进去，他需要先给老大说一声。老大同意后，才能带我进去。他问：“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老大同意后，我打你手机。”
我看着螃蟹走进了小区大门，形同虚设的保安连问他也没有问一声，显然，这群小偷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我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心中真像小时候作文中经常写的：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个神秘的老大会答应我加入他们的团伙吗？螃蟹和蜈蚣、螳螂他们又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一个团伙的？这里，究竟寄生着几帮盗窃团伙？
到了下午，螃蟹就急着要赶回去。他说，大本营里有规定，超过一天一夜还不归队，是要受到处理的。在留置室里，最长时间是不会超过24小时的。
警察将我带进了昨天的那个房间，我还坐在昨天的那张方凳上。警察威严地看着我说：“你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你赶快说吧。”
我们继续在年货一条街上走着，走到了一个邮筒旁边，看看左右无人留意，螃蟹将身份证丢进了邮筒。
螃蟹嘴巴里哼着那年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阳光总在风雨后》，眼睛左右逡巡。他悄悄向我炫耀说：“我能知道谁的身上有多少把，你信不信？”
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们擦肩而过，戴着近视眼镜，头发扎成了马尾巴，背着双肩包，好像是个大学生。螃蟹说：“这包里面可能是水。”为了让我相信，他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孩子。再转身回来的时候，他手插在裤兜里，手掌里多了一个钱包。
螃蟹在我的面前，极尽卖弄之能事。他说，他看一眼，就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钱放在什么地方。
向前走了几十米，螃蟹又盯上了一个老太太。他说：“这个老人家的把在羽绒服里面，估计能有两三条。”
身后突然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我刚来得及让到台阶上，汽车就在我的身边戛然而止。我背对墙壁，紧张地望着这辆汽车，车子里下来了三个人，都穿着西装，他们要检查我的身份证，我要求他们出示证件，突然一个人抱住了我，另一个人把布袋套在我的头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另外一个人说：“不准喊，喊就杀了你。”我感到有一个硬硬的尖尖的东西顶着胸口。
贼无赃，硬似钢。果真是这样。
螃蟹向我说，他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不像别的人，把不用的东西都丢掉了，给人家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干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道义。”螃蟹向我解释说。盗亦有道。
我的心又冷到了冰点。我只好沿着人行道慢腾腾地向前走，折腾了这么多天，只是在盗窃团伙的外围打转，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只是学会了几句江湖黑话。我沮丧到了极点。
螃蟹嘲笑我说：“真是个穷鬼，混得这么背，连个手机都没有……那我一会儿下来通知你。”
我问：“你怎么总是拿女人的？”
汽车进城后，旁边的一个人给我戴上了一副眼镜，他恶狠狠地说：“不准摘！”
我摸索着车门走了下去，站直了身体，车子开走了，留下浓郁的汽油气味。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只感到风呼呼地从身边刮过，冻得手脚冰凉，这里应该是郊外吧。
江湖，自古神秘的江湖，流淌着不尽的传奇和传说。
车子开了很久，然后停了下来，一个人把我头上的布袋在脖子处打了一个结，然后喊：“下去！”
我祈求他说：“你给老大说说嘛。”
牛仔裤显然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他和我坐在花坛边，抽着我点给他的香烟，边吞云吐雾，边侃侃而谈，他说，他昨天摸点子，被人发现了，但是钱包已经转移了，那个人拉住他不放，大喊大叫，刚好警察路过，就把他抓了起来。他说，在现在这个江湖上，必须抱成团，结成帮派，才会成功，如果一个人单干，会死得很难看。
我们一直跟在老太太的后面，老太太来到一个摊位的前面，解开羽绒服的纽扣，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沓钱，抽出几元钱后，又把其余的钱装进去，没有扣纽扣。老太太拿着那几元钱和摊主讨价还价，螃蟹挤了上去，一错身，又回来了，手心里多了一沓钱，正是老太太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的。
我对这名警察心存感激。在所有部门中，公安部门是线索最多的部门，但也是最难采访的部门。除非是跑公安口的记者，别的记者想采访案件，必须经过政治处和宣传处的同意，而经过这一程序审查后，新闻一般也就变成了旧闻。
牛仔裤显然是一个老江湖，他向我讲起了江湖规则，我听得目瞪口呆。
警察不答应，说这种暗访实在太危险了。后来，我一再央求，他请示过领导后，才答应了。他说：“遇到危险，赶快拨打派出所电话，我们马上就会出动。”他告诉了我派出所的办公电话，让我牢牢记住。
我问：“那两个都是小偷吗？”
牛仔裤和西裤都争先恐后地说没有钱，我说：“我请客。”他们立刻又喜色荡漾。这是两个很小气的贼。
我说：“我没有手机。”
那名警察又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三个大肉包子，我接过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警察边给我倒水边说：“我们辖区里，有好几帮小偷，抓了放，放了又抓，这都是些小毛贼，找不到贼头，如果能够找到贼头，把这些坏蛋一网打尽就好了。”
牛仔裤说：“你有点笨，我估计老大不会要你。”
牛仔裤的名字叫螃蟹，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我又回到了留置室里，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牛仔裤问我：“他们问什么了？”
我说我是落单的小偷，手下有一个小弟，小弟摔死了，只能单飞，手艺不精，被人抓住，刚刚从局子里出来。
走到了十字路口，西裤摆摆手，走上了另一条路，我问牛仔裤：“他怎么走了？”
他看着我问：“相信吗？”
他说：“不相信？哼，我让你看看就相信了。”
螃蟹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目瞪口呆。
大约是早晨10点左右，我们走出了留置室，牛仔裤和西裤脸上是一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神情，我也喜形于色。
我说：“我是暗访记者，就是吃这碗饭的。”
这里可能就是大本营，这个瘸狼可能就是老大。
不到一个小时，就偷了300多元钱，这小偷的生意太好了。
螃蟹说：“女孩子的钱包如果装在挎包里，挎包一定放在前面，或者放在侧面。如果装在天窗里，衣服扣子一定会扣起来。看她这个样子，钱包一定就装在地道里。”
我说：“我不相信。”
螃蟹将钱数了数，一共280元6角，螃蟹向我眨眨眼，神情怡然自得。
螃蟹说：“你懂不懂？女人的把最好拿。”
螃蟹说：“去大本营啊。不过，你不能说我在外面得手。”
面前的人再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声音，过了几分钟，我头上的布袋被取下来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清辉，如水如雾，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像一个红灯笼。
螃蟹满意地笑着：“小子还有点机灵。”
前面一个人喊道：“你他妈的死雷子，想要做什么，说！”
螃蟹有两个爱好，一个是说话，一个是嚼槟榔。以后我再遇到他的时候，他要么在说话，要么在嚼槟榔。他的嘴巴总要在一刻不停地动着，像永动机一样，好像嘴巴一旦停止运动，他就会难受。螃蟹是一个话痨，喜欢吹嘘和卖弄。他的两颗门牙向外突出，嘴唇翘起，相面书中说，长这种容貌的人，话语就特别多。他满口的牙齿都是黑的，那是长期嚼槟榔的结果。
我们乘上了公交车，螃蟹拿着刚刚偷到的公交卡，滴一声后，果然是学生卡，司机看了看螃蟹的小胡子，欲言又止。螃蟹扬扬得意地坐在我的旁边。
不知道睡了多久，留置室的铁栅栏门突然响了起来，一名警察高声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出去。我睁开眼睛，看到初升的阳光照在走廊上，原来天已经亮了。
警察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小房间里，房间门也没有关闭，我走到了走廊里，看到走廊没有人，他们对我并没有戒备。
我的肚子确实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咕咕叫，我笑着说：“有什么吃的，就拿点吧。”
我呵呵大笑着，朗声说道：“我要是雷子，你现在就捅死我。”
眼镜戴上后，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这是一副特制眼镜，镜片可能就是黑铁皮之类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我将要见到的又会是谁。
我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了一条寂静的小巷。天色越来越暗，巷道两边的树木黑魆魆的，像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条小巷少有人迹，连路灯也没有。
此后，我成为了盗窃团伙里的一名成员。
几分钟后，那名警察进来了。他非常客气地问我：“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
他是盗窃团伙里的一个另类。
我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然后，上台阶，又停止，又走上了一个斜坡，又走过一段平路，停止，身边的人紧紧挨靠着我，又走动……然后，眼镜被摘了下来。强烈的灯光像刀片一样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努力眨巴着，终于能够睁开了，看到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40多岁的男子，头顶光秃，两颊无肉，目光异常凶狠，他搭在椅背的右手上，没有食指和中指。
年货一条街上人流如注，但是螃蟹一定要离开。他解释说，得手两次后，就要换个地方，这是行规。
我咽下了口中的包子，说：“只要能打进他们内部，就能找到贼头。”
我知道他是想把这300多元独吞，不想上交给“大本营”，就说：“我没有看到啊。”
走在大街上，我说：“我们三人也是患难之交，一起吃顿饭吧。”
螃蟹说，这种双肩包是最容易被人拿的，东西装在双肩包里，就等于装在他们的口袋里。不用人掩护，一个人就能搞定，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明白哪个白痴发明的这玩意儿，这是给我们发明的。”螃蟹戏谑地说。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和狗剩叔说过的瘸狼的故事，瘸狼丧失了狼类固有的冲锋陷阵的战斗力，但是瘸狼确实是狼群里当之无愧的首领。面前这个凶狠的男人就是瘸狼，他像瘸狼一样，不但无比狡猾，更是无比冷酷。
前面来了一个女孩子，穿着羽绒服和牛仔裤，背着一个拖拖拉拉的巨大的挎包，挎包像绵羊尾巴一样拍打着她的屁股，羽绒服没有扣扣子，两边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鼓鼓扬扬。螃蟹说：“这个女孩的钱包装在牛仔裤后面的裤兜。”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女孩的钱包就在裤兜后面？”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是打入盗窃团伙的暗访记者。警察惊讶地说：“这太危险了，你考虑过后果吗？这些小偷都是亡命之徒，只要你露出马脚，他们就会杀人灭口。”
没有食指和中指，又如何能够行窃？盗窃团伙里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废人”？
我在花坛边一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螃蟹才出现了，我满怀希望地迎上去，螃蟹却说：“老大不要你，因为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我问：“你怎么就知道她们身上有多少把？”
螃蟹说：“老大说只要熟手，不要生手。我也没有办法。”
面前那个声音又在喊道：“还说不是？老子跟踪你很久了，你他妈的就在局子里上班。”黑道江湖把公安局和派出所都叫局子。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夕阳西下，远处的楼层披着一层霞光，楼层边有一架挖掘机，像史前巨兽一样，张开臂膊，挥手之间，一大片楼房就倒塌了。
警察说：“是的。”
警察说：“难度很大啊。”
我说：“还是把我关进去，我通过他们找到贼头。”
我一听，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妈的，面前原来就是一帮贼，把我当成了便衣警察，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记者。他们也根本就不是我以前暗访时得罪过的人。
螃蟹说完后，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又走进了小区，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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