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暗访十年 >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五节 医改怪胎:民营医院
老者对那个小年轻说:“那就先开100元钱的药。”
穿上裤子后,我小心地问老者:“要治疗好,需要多少钱?”老者说:“如果你一次性治愈的话,需要12000元;如果分期治疗的话,第一个疗程8000元,第二个疗程8000元。当然,一次性治愈最合算。”
我说:“我只带了100元钱。”那时候我经济拮据,囊中羞涩,仅有的工资还要补贴家用,身上常常只装二三十元,而装上100元就有了富翁的感觉。
莆田人制造的药物几乎都是自己冠以特效药的名称,在自己的医院出售,由自己的医生开处方。这些药物在外面见不到,你根本就无法参考。你问为什么这些药物这么贵?他们回答这是自己研制的特效药。你问检查费为什么这么贵?他们说医院的器械是罗马尼亚斯里兰卡阿尔巴尼亚进口的,别的医院没有这些尖端设备。
那时候承包公立医院的科室很容易,只要交钱,就能租到科室。而公立医院也乐于将那些听起来很脏的科室承包给这些莆田人。这些科室往往是性病科、皮肤科、妇科等等。这些精明的莆田人背靠大树好乘凉,登堂入室,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而患者更会相信,他们的收入更会增高。他们对外宣称是某某公立医院,其实和某某公立医院没有任何关系。这就如同我在公安局的楼下租一间门店开包子铺。我也可以对外号称我是公安局的人,我们的包子是公安局的包子。
对照着相关书籍中的描述,我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很严重的性病。这种心理的疾病恐慌让我常常夜不能寐。我茶饭不思,迅速消瘦,做事恍恍惚惚。有一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本市中医医院有性病科,专治各种性病。我想,我可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干脆去那里看看。
医药价格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尺,它和别的商品不同。大葱一斤两元,二十元肯定就没有人买;新书有定价,如果比定价还高几倍,你还愿意买,你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然而,医药没有市场参考价,没有统一定价,治疗同一种疾病的药物,多达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医生开具不同的药物,其间的价格差距高达几十倍上百倍。
我在莆田采访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一位开酒店的男子。他曾经做过多年的医药行业,后来觉得自己“良心发现”,想做正经生意,就不再从事医药行业。然而,他对医疗行业的内幕了解颇深。
我不知道效果是否好。
这些莆田人的生意也一直做得很成功。他们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他们的经营规模也在不断壮大;他们开始承包一些效益不好的医院,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取得了丰硕的利润。而以前这些医院效益不好,一般都是因为开办的是传统科室(内外儿妇)和收费低廉。而莆田人接手后,还是依靠性病和不孕症打天下,打下了一片灿烂江山。
老者就问:“你有多少钱?”
小年轻拉开里面桌子的一个抽斗,取出一个小瓶子,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点点紫色颗粒状的药物,包在纸片里,交给了我,他说:“早晚各一次,清洗下身,三天后再来检查。”
在我做了记者后,我有机会采访这些开办医院的莆田人,就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当时是依靠坑蒙拐骗起家的,“但是,我们现在合法经营,我们为国家创造税收利润。”
那时候的报纸上有很多治疗性病的广告,公共厕所的墙上也贴满了这样内容的牛皮癣。我想,可能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得了一样疾病的人,可是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和他交流。无中生有的疾病像一个无所不在如影随形的魔鬼,而我只能一个人和它作战。
然而,尽管他们创办了医院,跻身于民营企业家行列,但是,就我所接触到的民营医院,还是以骗钱为目的。他们就像西装革履的小偷,去出席贵族的晚宴,一不留神就会把餐、纸勺、子叉子装进西服口袋里。阔绰后的他们依然保留着小偷小摸的习惯,而且这个习惯一直无法更改。
他说:“那时候的人们普遍对性病缺乏认识,以为治愈性病就需要上万元。再说,公立医院院长在性病科室入股,收入越多,分红越多。他对性病科室的乱收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现在还记得那家性病科室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面容清癯,看起来医术高深;一个小年轻,又瘦又小,眼睛骨碌碌乱转。他们都说着普通话,而我们那里的医生都说着本地方言。说着方言的我们对那些来自南方的说着醋溜普通话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们来自繁华的地方,他们见多识广,他们是财富的象征。
在没有做记者之前,我在政府机关上班,那时候每月都有跟着领导出差的机会,去长三角珠三角,去东北和西南,去很多经济发达的大城市,马不停蹄,招商引资。
在不同的城市里,都有大大小小的民营医院,他们名称不同,注册不同,经理不同,医生不同,然而他们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工商营业执照中,也不会出现在对外宣传的任何资料中,而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和经理。他是一名莆田人。
老者先给我号脉。他像高僧入定一样眼睛微眯,脸上风平浪静。少顷,他睁开眼睛说:“你得了很严重的性病。”我当时差点吓死,这种见不得人的肮脏的疾病,怎么就让我碰上了?老者问:“你最近是不是身体消瘦,食欲不振?”我赶紧点点头,我胆怯而虔诚地望着他,就像少女望着布道的神父一样。
来这些医院求诊的患者,女性多于男性,因为女性更容易听信别人的说词,女性更没有戒备心。而妇科病更是一种常见的病症,但在这些民营医院的口中却被说得异常严重。
还有人不满足。
我抱着必死的信念走在大街上,突然看到大街上阳光明媚,行人如梭,充满了市井气息。生活这么美好,而我却要走了,走就走吧,人总有一死,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现在,我只愿过好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几个月。
如果在这个地方,生意做得很好,他们就扩大经营;如果生意不好,他们就换个地方,重开旧业。总有一款老实人适合你,总有一个地方适合行骗。
而那些黑医院,都自称民营医院。
那些年里,性病开始出现,艾滋病也第一次出现在了铅字中。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患有这些疾病在人们的意识里是“脏病”的患者,都感到无颜面对所有人。他们不敢去正规公立医院求诊,担心在那里遇到熟人,所以他们只能选择这些开在隐秘角落里的小诊所或者外地小医院的性病科室。所以,这些莆田人从来就不缺生意。
那时候人们普遍对军医很神秘,他们就号称老军医,有着多年治疗性病的经验。很多患了性病或者怀疑自己有性病的人趋之若鹜。他们先和你套近乎,询问你的家庭收入等等情况,如果你没有结婚,他们就将简单的尿路感染说成不孕症的前兆;如果你结婚了,他们又会说是艾滋病的前兆。他们毫不负责任地,故意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让你大把大把掏钱买药。那时候性病刚刚死灰复燃,而此前的几十年,中国这片土地上,梅毒花柳病等性病绝迹,老军医又如何能够接触性病?如果真是艾滋病,他们又如何能够治愈?
福建莆田有一个秀屿区,据说每年的医药品医药器械订货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举行,为什么?因为秀屿区的人在全国各省市开办了上万家与医疗行业有关的企业。秀屿区有一个地方叫东庄,听说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地开办民营医院,有的是兄弟几人,一人在一个城市开办一家医院。据说,全国80%以上的民营医院都是由东庄人创办的,而东庄开办的民营医院和相关企业所创造的利润,超过西部某边远省份。
有一次,来到了一个城市里,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找到了一家性病专科医院。接诊的是一个30多岁的女子,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粗糙,就像海边的渔民一样。她要看我的下身,我很不好意思。她说:“在医生面前不要害羞,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人。”我只能听从了她的话。她看后照样说我患了很多种疾病,需要赶快治疗,而治疗费也是上万元。当时,我抱定主意,不治了,死就死吧。我出门的时候,这名女医生拉住了我,她要让我交100元的诊疗费。我说:“你又没有治疗,交什么钱?”她说:“我们这行的规矩,看了就必须交钱,不能让我们白看。”没办法,我给了她10元钱,她一直在嘟嘟囔囔,说我不像男子汉,一点也不大方。
早些年,医药市场订货会和医疗器械订货会每年春节过后,都会在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举办。莆田人重乡土观念和民风民俗,春节时期都会回家团聚,医疗商家就盯准了这个时机,向莆田人推销自己的产品。精明的莆田人看到了医疗市场这一块商机。他们开医院的同时,也开始涉足医药行业和医疗器械行业。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都陷在极大的恐惧中,我常常在噩梦中惊叫一声醒过来,额头上是密密的汗珠。我每到一地,就先在书店里查找关于性病的书籍,我越对照越怀疑自己真的得了很多种性病,可能还有艾滋病。有时候一个人在卫生间,真想将下身割掉,天真地以为这样做就将病灶去掉了。
到了这个时候,从小诊所起家,依靠坑蒙拐骗发家的莆田人,到现在已经成了集团经营,他富可敌国。
那时候,我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揭穿这些黑医院的骗人把戏,一定要让每个人不再像我当初那样上当受骗,不再像我当初那样怀着极大的恐惧与子虚乌有的死亡搏斗。进了这些黑医院的每个人,要么花费一大笔钱,要么就带上极大的心理负担。这些黑医院坏透了,浑身流着肮脏的脓水,散发着恶臭,坏得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这些依靠坑蒙拐骗的小医院有了原始积累后,就开始进军公立医院。
医托产生的根源是,普通老百姓认为公立医院收费高昂一些。为了少掏钱看好病,患者来到私立医院,没想到在私立医院掏了更多的钱,而疾病根本不能得到治愈,反而耽搁了病情。多年来的医疗机构改革,最终落到了这样惨痛的结局,这是让人痛彻心扉的悲哀。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我没有用高锰酸钾,也没有再去那家市区的中医医院性病科;但是,老者的话却给我带来极大的恐惧。他说我得了很多种性病,活不过半年,这些话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揳入了我的心中和肉体里,让我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惊惶万状,大汗淋漓。尽管这个老者用高锰酸钾来骗钱,可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一位开了多年小医院,而现在成了民营医院副院长的人说,那时候的人很好骗,因为他们相信电视上说的。他们就在电视上加大宣传。电视台从来不会审查医院的资格和信息是否虚假,只要给钱,让他们播放什么,他们就播放什么。那时候的报纸也是一样,翻开报纸,下半个版面全是性病广告。这些广告都是他们这些民营医院登载的。那时候的人信息不发达,也很少人有电脑,对性病没有多少了解,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一个简单的性病,没有一万元是不能治愈的。而一万元,就会让很多人倾家荡产。
那时候我一个月只有四五百元钱的工资,12000元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看到那名女子听到老者的话时,也面露难色。
然而,总是有人不断地走进他们的医院,总是有人不断地给他们送钱。他们的实力还在扩大。后来,他们开始创办医药集团。这个集团下面的医院都有一些大同小异的名字:男性专科医院,女子医院,皮肤病医院,不孕不育医院,整形美容医院。还有一些名字听起来充满了爱心的医院,比如什么博,什么新,什么仁……为了让更多人相信他们的实力,这些医院往往号称香港某某医院的分院,全国某某机构指定医院,但他们就是不说自己是莆田人办的医院、从小诊所发展起来的医院。
有了店面,有了人员,有了设备,医院就开张了。这样的一家医院,投资一万元就具有相当的规模。
有一次,我回到县城,感觉到下身有些疼痛,就赶快翻书查看,怀疑自己得了性病。那时候,我不好意思去公立医院,也不知道公立医院里是否有治疗这个部位的科室。我觉得这种疾病见不得人,又不知道如何求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后,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大声说话,大口喝酒;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就大声唱歌;走路的时候,脚步声也很响,我要咚咚咚地一步步把死亡赶到墙角,赶得它无路可逃。死亡是我的敌人,我先在气势上压倒了它,它还有什么可怕的?应该是它害怕我。
正在交谈时,门外进来一名女子。那个女子穿着时尚,长相漂亮,却满脸愁容。后来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妓女。妓女看到我,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边,丝毫也没有避讳。老者让我脱下裤子,我当时很难为情,因为身边有一个女人,而老者说:“这是科学啊,在科学的面前是不能有丝毫害羞的。”我那时候很傻,听着老者圣人一样满含哲理的话,更加相信了他医术高明。可是,看着妓女,我还是很难为情。后来,妓女背过身去,我才脱下裤子,老者看了一眼就说:“哎呀,很严重啊,很多种性病啊,如果不赶快治疗,你活不过半年了。”他说出了好几种性病的名字。这些名字我在那本书中都见到过。
一些了解医药行业的人对我说,有些莆田人几年前开始涉足医药制造行业,他们攫取了更大的利润。
回家后,我把一点点颗粒状的药物倒入脸盆,加上水,盆中的水立即变成了紫色。我突然想,这不就是高锰酸钾吗?上中学的时候,我喜欢做各种实验,所以对实验室的常用药物很熟悉。而高锰酸钾,在药店里两元钱可以买一瓶。老者和小年轻给我的这指甲盖大小的高锰酸钾,只能值一毛钱,而他们要了我100元。如果我按照他们的要求,给他们12000元,估计他们就会给我一瓶高锰酸钾,而这一瓶高锰酸钾,市面上只卖两元钱。
我在书上查找到,有性病和艾滋病的人是不能献血的,这样的血液不健康。有一次,经过了一座城市的广场,我专门走上献血车,护士化验后,就抽取了血液,并把他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一个月后,我打电话过去,她们说我的血液完全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那时候的我很傻很天真,每到一地,照顾领导休息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一池温水,浸泡其中,暖暖的水温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荡在这座陌生城市的上空,又像一片树叶一样随风荡漾无拘无束。我常常就这样躺在浴缸中浸泡很长时间,有时候手中还会拿着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到了后半夜,水温下降,我才会醒来。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浴缸不干净,我根本就没有防范意识。
私立医院,现在被称为民营医院,说到民营医院,就不能不说到莆田人。
就像拍了三级片的那个著名演员一样,她认为她自己现在漂白了。
这位有正义感的莆田老板说,绝大多数民营医院都是依靠坑蒙拐骗起家的。
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好像下面没有异样的感觉了,而我居然体重增加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办?治疗吧,那时候的性病动辄就要上万元;不治疗吧,生命只能维持几个月。我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
我了解到的医托,都是在公立医院向黑医院拉客,没有见过一例从黑医院向公立医院拉客的现象。
就在我走出这家医院大门的时候,一个30多岁的女人眼圈红肿,拽着一个老头儿的手走进来了。老头儿满脸尴尬。我想,可能这个女子有了性病,是那个老头儿传染的。
医药和我在《暗访黑工窝点》中写到的化妆品一样,没有一个价格尺度可以参考。
为了吸引患者,他们在电视报纸上大打广告,编造虚假信息。年龄大的医生,就号称北京医科大学或者医学研究会的专家、协和医院的客座教授;年龄小的医生,就说是从美国欧洲留学回来的国际顶尖人才、某方面的权威人士。这些医院刚起步的时候,都是挂着“性病专科”、“妇科专家”、“不孕不育”的牌子,因为这几种疾病最好蒙人,最容易骗钱。
莆田人一定很不同意我的观点,尤其是那些新一代的民营医院的掌门人,人们传统观念中的“富二代”。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拥有医学背景和工商管理学历。但是,我还是要说,民营医院有着无法涂抹的原罪,即使现在,他们的收费还是高于公立医院。
二十年前左右,他们从稻田里走上来,洗干净腿上的泥巴,穿着西装,一路北上,来到城市,首先选择一家街面的店铺,作为诊所,然后再临时聘请医生。他们只会种田,不会行医。那时候流落江湖的医生普遍医术较差,要么是街口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要么是特殊年代的赤脚医生,还有些是自费上大学而没有分配到工作的人。正规的公立医院会定期淘汰一批医疗设备,他们再以极低的价格购买,继续使用。
为什么会出现民营医院这个“怪胎”?如何治理民营医院?专家说,相关部门制定了《全国诚信民营医院十条准则》,希望民营医院都能讲诚信,讲廉洁,讲道德,讲自律。
而患者更不会相信,公立医院也会骗人。
莆田人开办的民营医院经历了三个阶段。街头小诊所是第一阶段,挂靠公立医院是第二阶段,独立办院是第三阶段。
放下电话后,我一口气跑到了郊外,跪倒在山坡上,泪流满面,原来我就没有病。温暖的阳光,小鸟的呢喃,远处的山巅,身边的草地,甚至棱角分明的石头,忙忙碌碌的蚂蚁……这一切如此真切,又如此令我留恋。我深深地感觉到:活着,真好!
那时候,很多人还热衷于夜晚听电台广播,电台广播都有一个节目叫“午夜悄悄话”,那就成了这些小医院的天下。不明真相的听众打进电话,主持人——其实就是这些医院的医生替你分析病情,然后让你坐什么什么车,到哪里哪里找著名专家确诊,而所谓的著名专家,其实就是他自己。
上面写到的那位不开医院开酒店的莆田人告诉我说,很多莆田人挂靠公立医院的时候,为了创造更高的利润,见谁说谁有性病,见谁说谁有不孕症。我问:“为什么公立医院不管?公立医院难道就不害怕败坏了他们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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