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高兴,我就盼望着画家会怀疑这一切。我曾经给他说过,此生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作家,并不在乎会有多少钱,而刚才的吹嘘显然很不符合我的性格。
这辆面包车上,这个传销团伙里,绝对有江湖高手隐藏其中。
来到村口,我看到村口和马路对面还是站着几个贼眉鼠眼的男子。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散步,还有的装着在聊天。外人还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青年,而只有陷入传销的人,才知道他们的丑恶嘴脸和真实目的。
我先去了厕所,取出那本《培训资料》,放在了衣服下摆里,然后就跟着大志出发了。这次去接人的,除了大志和我,还有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而所接来的人,就是这个男子邀约的。他的名字叫张浩。
唐姐和我分开已经一年多了,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样。我默默地祈祷她别再做站街女,过上衣食无忧的正常人的生活。娇娘应该结婚了吧,我一直对她心有愧疚,愿她的老公会好好爱她,好好宠她。
七楼应该是他们经理主任级别领导的办公室,里面的人数相对较少,但是,客厅里每天都会坐着三四个面目凶恶的大汉,抽烟和开门关门是他们每天所有的工作内容。这些类似保镖保安之类的人,一看就绝非善类。要从七楼逃跑,也绝不可能。
我爽快地答应了。
传销窝点里是找不到一面镜子的。
房间里的人像一群马蜂一样四处乱撞,你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你的鞋子。后门打开着,门口停着一辆残破的面包车,没有开灯。大志站在车下,把一个个人塞进车厢里,像塞着一个个土豆。面包车开走了,还没有塞进去的人,跟着大志跑向几十米外的另一辆面包车。
电话接通后,我又故伎重演。我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站长突然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你他娘的给老子住口,就凭你个书呆子还能一月赚几十万,你骗鬼去吧。”
面包车刚刚开出几十米,就听到了警笛大作,执法人员的车辆开进了这座村庄。
大志和我也在后面跑着,跑向村口。
我从面包车里钻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里距离报社更近了,我暗自兴奋。
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就看到那位老人被几名打手带进来了。他们说,老人逃到了火车站,被他们捉住了。
回到八楼,我仔细品味主任的话。“弦高劳军”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名叫弦高的郑国人,贩卖牲畜,来往于各国之间。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准备进犯郑国的秦军,就假装是郑国国君的使者,骗过秦军。那么,主任说的意思肯定是,让我先与传销团伙虚与委蛇,然后见机行事。
在这个团伙里,我积极表现,一副想要争先进的模样,喊口号唱歌的时候,我的声音最大;开晨会培训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最前面,听得如痴如醉,该叫好的时候,就努力叫好,不该叫好的时候,也带头叫好。我的谄媚神情和动作,终于赢得了大志的赞赏。他夸奖我说:“你是我们团队的可用之才。”
这幢居民楼的七层也属于这个传销团伙的。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大志就逼迫着并陪同我来到七楼打电话。
我悲哀地坐在车子里,伸手摸去,衣服下摆里的那本小册子还在。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了,画家的声音黏黏糊糊,好像还没有睡醒。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突然听到画家的声音,我很激动,声音都颤抖了。然而,按照传销团伙的规则,我一定要保持自信,一定要高姿态。我顿了顿,就先谈起了自己的情况;又按照他们的制度,每次通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所以我就一直在说,让画家没有插嘴的机会。我说我在这里做生意赚钱了,准备买辆奔驰开到西藏来看他,如果他愿意,我就开着奔驰拉着他走遍世界。
我暗自嘲笑说,你连个座便器都买不起,还想买房子?
我又一次拨通了主任的电话。主任假装对我们的事业非常感兴趣,问我一月能赚多少钱,我说上万。主任故意惊讶地说:“是我现在收入的两倍多啊。”我说:“想不想来这里啊?一起创业,现在一万多,以后会有几十万一个月的。”
三分钟到了,我挂断电话。
因为有人逃离,他们加大了防范措施。他们夜晚将房门院门都上锁,夜晚上厕所也不被允许,而房门院门的钥匙,只有大志一个人装着。
我把手掌伸进衣服下摆,突然震惊地发现,那本小册子不见了。我脱下衣服仔细查看,衣服下摆没有缝隙,那说明不会丢失在车上,而我上车的时候还专门用手摸了,当时就在衣服下摆里。而现在,却被人偷走了。
我跟着他们坐上了出租车,知识分子被我和张浩夹在中间,大志坐在前排。大志依然在信口开河地吹嘘,他的吹嘘是为了让知识分子听的。知识分子果然很兴奋,他的手指激动地抖颤着,像手指下压着一只小老鼠。他说:“我以后也要在北京买房子。”
加入传销团伙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把自己的交际圈子来一次梳理,来一次整合,看看自己都有哪些朋友。这也是对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回顾。
我取得了大志的信任。有一天,大志对我说:“跟我出去一趟,去火车站接一个人。”
画家很了解我。
那名60多岁的老人再也没有见到,我不知道他是趁乱逃脱,还是被这些认为榨不出油水的人抛弃了。他的侄女还在,这个传销的铁杆分子经常还会发表演说,语气铿锵得像一个假小子。
面包车开进了一幢陈旧的小区里,小区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只有满地的落叶和道路边蒙着一层尘土的毫无生气的冬青树。小区里也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老人从道路上经过,手中提着蔬菜。他们用木然的眼神望着我们,慢悠悠的脚步丝毫没有停止。
那天凌晨,面包车一直在一条几乎要废弃的公路上高速行驶着。自从海边修了高速公路后,这条柏油路就废弃了。凹凸不平的路面,让面包车不断颠簸着,我们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面包车每摇晃一下,我们就会碰到别人,或者碰在车身上。为了担心有人检查超载,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空气污浊不堪,有人晕车呕吐。呕吐物的腐臭气味在车厢里汹涌飘荡,左冲右突,无法消散。更多的人呕吐了,呕吐物激溅在别人的衣服上、脖子上、脸上,可是,连抬手擦一下的机会也没有。狭小的空间让车厢里的每个人无法抬起手臂。
当天夜晚,平安度过。
张浩大惊失色,低头就向村口跑去。中年男子边追边喊:“我的女儿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放下电话,我像个老外一样,对大志摊手耸肩。
我紧张地向四面张望,寻找着逃跑的路线,然而,我看到栏杆旁、矮墙边都有一些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我无法断定这些人是不是传销团伙的人,而广场上看不到一名警察,我终于放弃了逃跑的打算。而且,我跑出去后,身无分文,又如何逃离这座城市?
还没有打电话前,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打了也是白打。
我无法逃离。
我说,我明天再和他们联系,我相信能够搞定他们。
依然是极度恶劣的居住环境,依然是猪狗不如的饭食,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依然是梦想改天换地的狂妄。
亲戚,那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我家都是穷亲戚,就算有有钱的亲戚,我也绝对不会拉他们下水。同事,一打电话就会露馅,大志他们就会知道我的记者身份。朋友,朋友里面倒是能够找到一些,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绝对不会加入他们团伙的人。
就在我紧张思索着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庆幸他没有说我是记者。
可是,我该写谁的电话号码?写谁,就是害谁。
我们住在一套三室一厅的房间里,里面先前已经有了几个人,突然又涌进了20多个人,让空间显得非常拥挤。先前的那几个人以主人的姿态欢迎我们。他们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词,每个人都自信得像一只阻挡车轮的螳螂。这两队人马都属于同一个传销团伙。
到了中午,面包车速度才减缓了。这次,我们来到了另一座海边城市。透过车窗,我看到招牌上的城市名字,这座城市居然和我工作的报社属于同一个省区。
画家那时候已经买了手机,他在西藏刻苦画画,就算做生意能够赚到一座金山,他也不会动心。站长管理着一个发行站,他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好哥们儿,一向看淡金钱。局长贪污腐败,坐拥几百万,他才不愿意来做生意。主管和老巫婆肯定早就换了电话号码,这些做黑生意的人,警惕得像只狐狸,写他们的电话号码只是滥竽充数。
此后,我来到了另一座海边城市。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传销团伙的网络已经遍布沿海多个小城市。
张浩跑上了村口的斜坡,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上去。突然,旁边闪出了两个流氓,他们将中年男子撞翻在地,然后用穿着皮鞋的双脚乱踩。他们说中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刮破了。
大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将我们三个人径直拉到了火车站广场。在广场的一个电子牌下,我见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戴着近视眼镜,这就是他们邀约来的下线。
第二天,大志没有再要求我打电话。我相信,是他们领导层否定了我推荐的这三个邀约对象:画家、站长、局长,但是,他要求我继续与主任联系,争取再用一两个电话把主任搞定。
我本来想趁乱逃跑,可是没有机会。很不幸的是,我被塞进了第一辆面包车里。
接着,我又给站长打电话。
后来,流氓打累了,就离开了。中年男子爬起身来,满脸是血,独自从村口走开。一名青年男子对另一个黄发男子说:“盯紧点,看看他要去哪里。”
站长生气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省省吧,老子还忙着呢,没工夫听你的屁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中午,我先给画家打电话。
大志极度失望。
多年的官场历练,让局长说的每句话都滴水不漏、四面圆通、八面玲珑,听起来每句话都正确,细细琢磨起来又都是正确的废话。局长能够在一个小时里连续不断地说话,没有一句话重复,但是每句话都是废话。他就有这样的能力,很多官僚都有这样的能力。
除了大志。心狠手辣的大志成为管理我们的一条狼犬。
主任说:“等我把《史记》看完了,现在看到了‘弦高劳军’。”
在这个传销团伙里,我们这些外来户的级别都相当低,没有资格离开这幢大楼,没有资格去接新人。
我千万要小心谨慎。
我心中更高兴了,可是还要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说:“现在不能赚到几十万。并不能代表以后就不能赚到几十万,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们的未来灿烂无比。”
黎明时分,我在睡意蒙眬中,突然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大志冲进房间里,大声叫喊着:“快点起来,从后门出去。”
我信口开河,胡吹冒撂,让大志很不满意。他用指节在我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戳,我只能闭口。
而我告诉他的是,我们已经搬离了原来的那座城市。很多人看《史记》,都很少看到“匈奴列传”,但是一般喜欢文学的人,都会知道这首匈奴民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主任可能也会理解我的用意。
然而,这次,我们没有居住在郊区的农村里,而是居住在一幢居民楼里。这幢居民楼一共有八层,我们居住在最高层。想要逃跑更困难了,我暗自叫苦。
张浩一言不发,神情慌张,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中年男子毫不舍弃,发足追赶,但是,他们总是相差十几米远的距离。
中年男子抱着头,痛苦地在扭动着身体。
八楼安装着防盗门,窗上安装着防盗网,只要我们一进去,防盗门就会反锁,木门就会关闭,里面的所有响声,外面都听不见。要从八楼逃脱,是不可能的。
大志在,刘芸在,张浩也在,知识分子也在,大学老师也在。我一直不知道张浩邀约的那个女孩子是哪一位。她肯定同样在这里,只是,传销内部不让私下交谈。我无法打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
大志要求老人背靠墙壁站立着,每个人走过去抽打老人一个耳光。我看到一个女子首先走了上去,抬起手臂,在老人脸上撞击出嘹亮的脆响。老人很惊愕,用悲愤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子。这名女子说:“给你发财的机会,你还不珍惜,真是给脸不要脸。”这名女子就是老人的侄女。传销将亲情扼杀戕害到了如此地步,让人震惊万分、心痛万分。
于是老人遭到了凌辱。
村子像被炸开了锅,无数的传销分子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鸡鸣声、狗叫声,夹杂在人声中,让村子的景象变成了一部战争影片。
出租车一直把我们拉到了距离村口百米远的地方,大志要下车。我知道,出租车的计价器马上就要变成8元钱了,这个即将在北京买房子的大款,为了少掏一元钱,愿意步行这百米的距离。
局长听完了我的吹嘘,慢条斯理地说:“你发财了,我祝贺你,这说明我们的政策很好,改革开放让很多人有了机会,也让国家走向富强。这是非常值得祝贺的。不过,我只要干好我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看着这一切,我想,张浩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那个中年男子的女儿一定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知道她的父亲从家乡找到了这里,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我们一下车,就听到一个男子在身后叫:“张浩。”声音短促急切,充满了愤怒。我扭头一看,看到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名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子跑过来。
第三个电话打给局长。
画家在电话那头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变得不是你了。”
大志在旁边打了我一拳,他显然嫌我说了题外话。放下电话后,大志果然骂我:“长途电话,一分钟十几元钱,他妈的那么多废话。”
看着他们的体型,我想,自己肯定也又黑又瘦,因为我亲眼看到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起变化的。这群人都是这样的体型。每天极度的营养不良,让这些人的身材都长成了豆芽菜。
又有一个人被他们拉进了这个肮脏的团伙中。我想,火车站人那么多,这次一定能够趁乱逃跑。
我心中狂喜。
大志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
我故意说:“我最喜欢看‘匈奴列传’,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我写出了几个电话号码:画家、发行站站长、我原来工作单位的局长、暗访酒托时的键盘手主管、暗访代孕时的老巫婆,而像唐姐、娇娘等人的电话,绝对是不能写出来的。
大志又逼迫我来写电话号码。他说,所有有可能加入我们团队的人,都要努力争取。
我在暗访酒托时记住的主管的电话,和我在暗访代孕妈妈时记住的老巫婆的电话没有打通,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黄发男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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