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暗访十年 >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三节 弟弟的传销瓜葛
有一天,安康对弟弟说:“我们蹬三轮车能赚几个钱,我一个同学在卖化妆品,一月就能赚一万元,前几天刚刚从香港讲学回来。”弟弟问安康的同学在哪里,安康说就在县城里。他也想去卖化妆品,要带上弟弟一起去。
我们慢慢地走离了地头,狼在后面悄悄跟着。我一手架着车辕,一手抓着铁锨。我不敢回头看,听妈妈说,狼很聪明,你如果不断回头看着它,它就知道你胆小,就会扑过来。我们走出了几十米,狼在后面跟了几十米。弟弟抓着牛尾巴,妹妹抓着牛鼻绳,牛也很听话,一路都在配合着我们。我紧张极了,浑身汗水,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这样,我们一路胆战心惊地走着。后来,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遇到来找我们的父母。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妹妹和弟弟放声大哭。狼一溜烟地跑进了庄稼地里。
做豆腐的工艺非常复杂,先要泡黄豆,然后熬豆浆,接着把豆浆倒在架成十字的豆腐包上过滤,将豆渣与豆浆完全分离。这时候,就到了最关键的点卤水。这个程序决定了豆腐的质量,也是豆腐老板秘而不宣的绝技,一般人绝对不让看;接着,出来的就是白亮亮的豆腐。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两个人就把吃饭的家当——三轮车卖了。然后又东借西凑,总算有了2000元钱,就屁颠屁颠地给人家送过去了。安康的同学接到钱后,眉开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说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有一天,安康的同学进来了。他像个贪官一样腆着肚子说来看望他们,脸上还挂着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领神会,两人奔进厨房,一个拿起切菜刀,一个拿起锅铲,抵住“贪官”的脖子,让他把吞下的钱吐出来。
回家的路上,看到有架子车迎面走来,架子车上套着牛,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牵着牛。牛木讷地走着,走得很缓慢,似乎很不愿意。牛的后面走着一个老人,老人头发胡子都白了,驾着车辕。他们在拉粪。
那一年,我上初二,妹妹上小学四年级,弟弟还没有上学。
我跪在他们的坟前,任风雪吹打着我。我知道我难得从南方回来一趟,再见到父亲他们的时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相信,父亲、根生伯、万灵伯能够知道我回来了,能够看到我回来了。
母亲担忧地说:“你把人家杀了,你怎么能活?”
我们站起身来,父亲坟前留下三个跪拜的雪坑。
没有了三轮车,两人生活无着,就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弟弟说:“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弟弟拿着菜刀的手一使劲,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红印子。
弟弟说:“如果当时真的要不到钱,我就一刀砍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和弟弟也来了,也跪在我的身边。他们可能找不到我,知道我肯定来了坟地,就赶过来了。先是妹妹哭了,然后我和弟弟也哭了,我们在父亲的坟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几乎昏厥。
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打手出去了,拿来了4000元。弟弟把钱装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贪官的脖子上,押着贪官来到了楼下。打手们一直跟在后面,想报复。弟弟在楼下的过道上,看到有一辆拉着竹竿的四轮拖拉机停在路边。弟弟一刀将捆绑竹竿的绳子砍断了,竹竿哗啦啦地落下来,挡住了打手们的路。打手们气急败坏,跳着脚叫骂。弟弟把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妮子家喂养了一头高大的骡子,每天早晨,做好豆腐后,时明就将骡子套进架子车里出门了。车厢里放着刚刚做好的豆腐。时明一路吆喝着,一路卖豆腐,翻山越岭,风雪无阻,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能回来。
就在我和时明聊天的时候,姨娘偷偷进厨房做好了一碗辣子豆腐,白白的豆腐汤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还有绿绿的蒜苗,看起来非常诱人。可惜,我刚刚在家吃过饭了。
早在十年前,时明就和妮子一起做豆腐。他们家的后院是豆腐作坊,每天天不亮,两人就起床了,生火烧水,架起豆腐包,开始做豆腐。
到了现在,弟弟才知道进入了圈套。他们又惊又怕,食不果腹,人家克林顿才不会羡慕这种生活。
时明的脸上带着一个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真诚,眼睛里又闪烁着自得和骄傲。这就是他发家致富的窍门。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个庄稼人的踏实和清明、满足和自豪。
又开始下雪了,狂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异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个人,这里非常寂静。天气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后来,弟弟对我说,他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关云长,没想到《三国演义》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农民没文化,但是农民很伟大。
在万灵伯家,我见到了时明,他的手又白又肿,像手中拿着两只大肥鹅,手背上还有冻疮,看起来很吓人。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时明拉着一车豆腐走村串乡,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捧着冰块一样的豆腐,才使得双手变成了这样。
现在,他们三个老哥们儿还在一起,互相陪伴着,应该不会孤单了吧。
我拿出了红塔山,一根一根点燃了,一共点燃了三根,分别插在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头上。红塔山,那是他们眼中最好的香烟。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位当官的,好像是搞调研,给见到的每个农民发了一根红塔山。根生伯舍不得抽,别在耳朵上,等到发烟的人走远了,他从耳朵上取下香烟,翻来覆去地看着:“哎呀,这就是人家说的红塔山?”万灵伯叼着旱烟锅子说:“什么时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红塔山,那就到共产主义社会了。”
有一次夜晚拉粪,我还遇到了狼。那时候弟弟很小,夜晚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待,我就把他放在架子车的车厢里,拉着他走。那天晚上,弟弟突然说:“哥,埝畔上有个狗。”我一看,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起,那分明是只狼。夜晚的山沟里怎么会有狗?月光照在狼身上,狼的耳朵竖起很高,距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那时候的农村很少有狼狗,都是笨狗。笨狗的耳朵耷拉下来,而狼的耳朵竖起来。我心中惊惶极了,怕极了,可是身边还有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我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我悄悄跟弟弟说:“你下来,走在牛的套绳中间,也就是牛与架子车连接的两条绳子中间,这样,前面有牛,后面有我,狼就没有可乘之机。”弟弟很听话,走进了套绳中间。我从车上拿下铁锨,铁锨是用来将车上的粪扒下来的,现在成为了我对付狼的工具。牛也发现了狼,它呼呼地喘着粗气,两个犄角高高竖起。我让妹妹抓住牛鼻绳,就是穿过牛鼻子的细绳,这样牛就不会逃窜。妹妹的手中拿着鞭子,鞭竿有两尺多长,这是她对付狼的工具。我悄悄对妹妹说:“把牛抓紧,往回走。”
在万灵伯家,我刚好看到了妮子和他的丈夫时明。时明也是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过早地扛起撅头进田地,背有些驼。时明沉默寡言,总是在抽烟,总是在友好地笑着。
弟弟和安康想着怎么脱身。但是,他们不能交谈,他们一说话就会遭到那几个小伙的呵斥。
刚开始,弟弟想,五毛就五毛吧,但是,他们一次次地五毛,弟弟就感到不对劲。而且,他们去的都是郊外的村子。这些人在干什么,弟弟一直不知道。曾经有一次,弟弟问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他们在搞科研。弟弟心中充满了疑窦:在破村子里能搞成什么科研?
吃完早饭后,我一个人来到村外的坟地里。坟地距离村口有几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这里。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茔都挨在一起,父亲的坟头上有两棵小柏树,那是弟弟从悬崖上移植到这里的。柏树的枝叶间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雪,荒草在寒风中抖动着,看了让人心酸。根生伯和万灵伯的坟头上都插着花圈,根生伯坟头上的花圈更新些,而万灵伯坟头上的花圈则只剩下了骨架。
要在这个化妆品公司卖货,还有门槛,那就是,每个人进来要先交2000元。那时候的2000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能够买一台19寸的彩电,而彩电当时在农村还很少。
然而,我没有退路,我必须全力以赴,为了我的家庭,为了我的孩子。
贪官吓坏了,没有血色的脸上冷汗直冒。他告饶说,可以放弟弟他们走。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县城距离家乡几十里山路。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有一些穿着西装的男子和穿着套装的女子坐弟弟的三轮车。他们看起来精神焕发,很像有钱人。男子的头发油光可鉴,统一梳向后面,很像官吏;女子的脸抹着脂粉,又香又白。但是,他们的做派却一点也不像有钱人。当时,县城已经有了出租车,在县城里跑,不论多远,都是三元钱,三轮车是一元钱。这些穿西装的和穿套装的不坐出租车,而坐三轮车,坐三轮车的时候还要讨价:“五毛行不行?我身上刚好有几毛钱零钱。”
贪官说:“钱已经交给了上级,我做不了主。”
西北农村每天两顿饭,早晨十点左右一次,下午四点左右一次。
时明奔走在山间土路上的时候,妮子就在家收拾器具,把豆渣倒进猪槽里。她家还喂养着几头猪,而豆渣正是猪的美味佳肴。她给孩子穿好衣服,送孩子上学。接着,她会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家中还有十几亩山地靠她伺弄。
时明憨厚地笑着说:“吃了也再吃点。这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你尝尝。”
弟弟说:“我也不想活了,他拿了我2000块钱,大部分钱都是借人家的,我怎么还给人家?”
也是在这次回家的时候,我听到了弟弟深陷传销窝点的事情。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户人家有几间旧窑洞,窑顶已经熏黑了,用报纸裱糊着,报纸又脆又黄,上面印着“批林批孔”和“农业学大寨”的内容。为了省钱,弟弟和一个同样蹬三轮车的人住在一面窑洞里。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几岁。他说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陕西安康讨饭,回来后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出生后,家里分了责任田,父亲再也没有出去讨饭,日子真的过得很安稳,身体也健康。
贪官吓坏了,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别杀我。”然后,他对那几个打手说:“快让老板把钱退了。”
这个单元房的门窗都被关死了,窗帘一天到晚都拉着,透不进一丝阳光。他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单元房里,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这份“工作”做到最好。而我也只要把自己的记者工作做到最好,也就会拥有这份骄傲。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我时刻告诉自己:我和他们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我的这些同事们绝大多数都来自城市家庭,很多人的家庭都很富裕。他们小时候没有受过像我这样的苦难。他们不用自己努力就有房有车,有属于自己的物质幸福。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是拿着二百元钱来到城市的,我是为了省钱跟在公交车的后面一路奔跑着去招聘的,我是喝着别人喝剩的矿泉水去找工作的……所以,我必须努力,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家庭的命运。
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候每年放暑假寒假,我就在不停地拉粪,一车又一车地把牛圈里搅拌着黄土的粪便拉到田地里。我们家的田地离家都很远,而且全是沟坡地,路很不好走。妹妹牵着牛,我驾着车辕,我们一个上午拉三架子车,下午拉三架子车。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胳膊因为长时间提着车辕,已经不能动了。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离家十多里的粮站里缝补麻袋,一天能赚10元钱,回家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缝补麻袋,也只有靠关系才能进去做。
毫无社会经验的弟弟动心了,就跟着安康去卖化妆品。刚开始的时候,人家还要培训他们,给他们上课,就在那个县城郊外的村子里,说什么只要你卖得好,就能一级一级向上升,从普通经理到白银经理,再到什么黄金经理、白金经理、钻石经理,而钻石经理的财富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羡慕。弟弟和安康听得如痴如醉,幻想着以后当了钻石经理,也让克林顿羡慕羡慕,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弟弟在叙说自己的惊险经历时,神情平静,就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们一家人听得胆战心惊。
城市富裕家庭和农村贫穷家庭,中间的差距让人难以想象,简直要以光年计。三十年前,当“他”的父亲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走进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的父亲背着耱条走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上;当“他”吃着零食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动画片的时候,“我”饿着肚子裁剪水泥包装袋给自己制作作业本。二十年前,当“他”的父亲开着私家车奔驰在城市宽敞的马路上的时候,“我”的父亲手持锄头在责任田里挥汗如雨;当“他”带着女朋友在公园里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煤油灯前刻苦攻读。十年前,当“他”的父亲站在自己家的别墅阳台上眺望远方的时候,“我”的父亲因为没有钱交医疗费而不得不回家养病;当“他”登上飞机去异国留学的时候,“我”因为债台高筑而不得不来到他生活的城市打工……这三十年来,“他们”家步步为营,“我们”家一无所有。这三十年来,“他”享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幸福,而“我”遭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现在,“我”要赶上“他”,要让“我”的孩子像“他”的孩子一样,这又谈何容易。
弟弟说:“把钱拿出来。”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姨娘,也就是根生伯和万灵伯的遗孀。
2000元钱,就让两个青年农民无力偿还,就让两个青年农民动了杀机。我当时心中充满了苦涩,也非常痛恨这些搞传销的。这都是一些只认钱而六亲不认的人类渣滓。
十年间,这对夫妻任劳任怨、克勤克俭,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时明当时结婚的时候,家中什么都没有,听母亲说,娶妮子的衣服都是借人家的。而十年后,他们盖起了三间新瓦房,松木椽松木檩,惹得全村人都艳羡。
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母亲来了,母亲拉起我们说:“回家吧,你爸爸知道你们现在生活得好,就放心了。你们都甭伤心。”
弟弟还说,安康当时也是那样想的。
交了钱后,他们被带到了县城里的一幢楼房里,他们的行动反而受到了限制。几个小伙子白天黑夜都跟着他们,不让他们出门。这些小伙子逼迫他们写出所有人的电话号码,然后用房间里的一个固定电话拨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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