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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访乞丐群落

第二节 昼乞夜盗

  我们平时在城市里见到的,还有乞丐谎称自己钱包丢了,没有钱回家,只讨要路费的。这种乞讨方式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假扮乞丐的人,一般都比较年轻,要么谎称自己没钱买票回家,要么谎称找不到工作,现在很饿,只要你几元钱。

  老大面无表情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每天乞讨的时候,我都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不管风吹雨打,不管烈日暴晒,我都坚守工作岗位。下班的时候,我会把当天乞讨的钱一分不剩地交到老大手中。我清楚地知道,在我乞讨的时候,就有打手在旁边盯梢,甚至多少人给了我钱,给了多少钱,打手都在暗处有记录。

  夜晚的广场旁边,常常会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在卖旧衣服、旧鞋子。那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这些旧衣服鞋子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才知道都是小偷偷来后卖给他们的。

  后来,我还听说,城市中确实有真正生活无着的乞丐,但是并不是很多。自从出台了《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后,乞丐们完全可以拿到救助站免费提供的一张火车票回家,全家团聚,但是他们不愿意回去,他们躲避救助。为什么?因为他们是职业乞丐,他们在乞讨中尝到了甜头。

  我是一名小乞丐。

  一种是卖艺型的。这种乞丐会一点简单的技艺,或者是打竹板,或者是吹笛子、拉二胡,还有的会写毛笔字。会后面几种技艺的,还有一点乞丐的职业道德,他们在街边表演,让人施舍,这有点“卖艺”或者“行为艺术”的味道。而会打竹板的最为可恶,他们结帮拉派,来到店铺门口,说一些编好的吉利话,不给钱就赖着不走。这样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散发恶臭的人,站在店铺门口,会严重影响生意,老板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们钱。

  我很着急,一路都在想着怎么才能制止他们。

  帮主的下面是几位老大,老大就相当于小组长,他负责乞丐们的工作安排和日常事务。谁在哪条路上乞讨,谁负责监视,谁负责望风,这些都由老大安排。老大还有一个工作内容,就是协调这些乞丐之间的矛盾。

  原来,在这座城市里,有这样一批职业乞丐,或者叫职业小偷,而我们居然一直不知道。我们走在大街上,一直以怜悯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些乞丐,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值得怜悯同情。

  一种是智能型的。这类乞丐类似于诈骗。他们假扮成和尚或者尼姑,见到你就会亮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牌子,说是开光金牌,保佑你一生平安,要你买,每个价格不菲,几百元钱;或者说寺庙要修建,你如果赞助了,就会功德无量。我曾经跟踪过两个假尼姑,她们走到无人的僻静马路上,就脱掉了袈裟,换上了女装,还对着镜子化妆。有一次我出差到华东一座城市,住在酒店里,在酒店餐厅吃早餐时,遇到两个假和尚。酒店的早餐很贵,吃一次要几十元。两个假和尚笑嘻嘻地来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刚刚剃的光头问:“你是不是和尚?”我立即知道了他们是骗子。因为和尚从来不会自称和尚,都是自称出家人。果然,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们就掏出了开光金牌,说看在我光头的份儿上,只收100元。我没有买,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拨打了110,后来,两个假和尚被抓走了。还有的乞丐身上装着一些假古董,见到你就说这是祖传的宝物,或者是从建筑工地刚刚挖出来的,因为家中急着等钱用,便宜卖给你。你如果买了,就上当了。如果真的是文物,国家会出很高的价钱收购,根本犯不着偷偷摸摸地出售。

  职业乞丐们知道。他们经常和救助站打游击,逃避救助。他们利用人们不知救助站提供服务的心理来乞讨行骗。他们在大街上铺一张纸,上面写着“丢失钱包,想回家”,或者是“只要五元钱,想吃饭”,欺骗那些善良的人们。我曾经在火车站拍摄到一个带着孩子的乞丐,他称钱包丢失,自己是教师,身边还放着《教师证》。发现我拍照后,他气势汹汹地抢夺相机,并追打我。在我答应删除照片后,他才放弃了对我的攻击。回到单位后,我按照他教师证上的姓名和地址,打电话给当地教育局和学校查找,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教师证》显然是假的。

  这个踩好的点位于一幢楼房的一层,整幢楼房都是黑压压的,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四周也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若有若无的鼾声。老大走到了门前,伸手取出了羊角锤,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突然看到了对面那户人家的窗台上有一个啤酒瓶。我故意将啤酒瓶碰落了。啤酒瓶落在地上,破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嘹亮。楼顶上有人醒来了,拉亮了电灯,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对面人家的窗户上。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发出粗声粗气的呼喝:“谁?干什么?”然后就响起了凳子被碰倒的声响,他起床了。

  老大第一个逃跑了,我们也跟在后面呼啦啦地逃窜。回到那幢废弃的大楼顶层,老大质问是谁把啤酒瓶碰落了,有人说是我。老大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老大骂道:“你笨得像猪,还能当贼?”

  我们偷得最多的是人家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和放在门外的鞋子。老乞丐有一种特制的工具,连接起来,顶端有一个钩子,伸出去,三楼阳台上的衣服也能够偷到手。由于城市小区防守比较严密,保安们又态度蛮横,我们惹不起。我们的打手根本就不是保安的对手。他们在我们的面前是狼,在外人的面前就是绵羊。所以我们的活动范围都在城中村,这里没有人管。城中村的房屋最高也就是三层,城中村的居住环境都很拥挤,鞋子一般都放在门外,所以,我们大军扫荡过后,万木萧条。

  最近几年,乞丐的乞讨方式与时俱进。有人穿得整整齐齐,胸前挂个牌子,上写“寻求小说出版”或者“举办画展”,需要钱。这类假扮作家和画家的乞丐,同样可恶。

  和这些乞丐生活在一起,精神极度空虚,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捡到一张报纸,拿回来看。我就像高尔基所说的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看得很仔细,连中缝的小广告也不放过。这些天来,没有看到一行字,我的眼睛和心灵都极度饥渴。我又仿佛回到了当初做公务员的时光,对报纸上的文字有着病态的兴趣。

  不干活的时候,我就开导他们,眼光放长远点,不要只盯着眼前这点芝麻大的事情。因此,他们都很敬重我。

  打手的下面是乞丐,而乞丐又分老乞丐和小乞丐。早进入帮会的,就是老乞丐;晚进入的,就是小乞丐。这有些类似于江湖上的弟子排名,不以年龄论,而以拜师早晚论。

  而这次老大居然没有对我痛下杀手,原因在于他知道我是知识分子,而农民都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一种是自虐型的。这类乞丐我们见过很多,他们假扮成各种残疾人,装出一副可怜相,诱骗人们的同情心。我曾经在黄昏时分跟踪过两个盲人,我想看看他们夜晚住宿在哪里。他们一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前面的一个还拿着拐杖,不断敲击着路面。太阳将他们的脸晒得黝黑,他们胡子拉碴、皱纹密布,让人心生怜悯。可能是他们发现了有人跟踪,就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喝水,不愿起身。我只好走到他们身边,和他们攀谈。他们说夜晚睡在火车站桥洞下面,现在想坐公交车回去。我好心帮他们去十几米开外的公交车站看站牌,查询是否有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一回头,看到他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路边一辆出租车。唉!自以为老江湖的我,也被乞丐骗了。

  其实,这些乞丐很多以前都是可怜人,有的是受到村干部欺负,有的是家中突遭变故,当然还有些属于好吃懒做,觉得乞讨赚钱快,就投机取巧走上了这条路。我对他们既同情又愤恨。

  一种是温柔型的。生活在城市的人,都见过这类乞丐。他们会在夜晚出现,一般是夫妻两个人,有时候怀中还会抱个孩子,见到你就温柔地说:“大哥大姐,有件事麻烦你。”你如果停下脚步,他们就会进一步说:“给两元钱,给孩子买个面包吃。孩子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如果孩子真的一天没有吃东西,早就饿得哇哇大哭了。这类乞丐一般是以家庭为单位出动的,如果遇到不给钱的女孩子,男子还会恐吓威胁。

  这些丢了钱包的和没有工作而乞讨的,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是真的呢?你应不应该帮助?

  帮主的身份是最神秘的,刚入伙的小乞丐是无法一睹帮主大人的尊容的。就像传说中的武侠高手一样,帮主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莫测,行踪诡秘。有的乞丐即使加入组织几年了,还是无法了解帮主,无法知道帮主的背景;有的甚至还没有见过帮主,不知道帮主居住在哪里。而在我打入的这个乞丐帮会里,帮主更是诡秘。我相信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见过帮主的有限的几个乞丐,再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也没有一个人会猜到帮主的居住地。

  因为我就曾经做过一次这样的小偷,跟着老大的这个团队。

  我们有时候也会撬门扭锁,这些都是打手们事先踩好点的地方。和职业小偷不同,职业小偷开锁只需要几秒钟,而我们不会开锁,我们就只能撬锁。每次出动的时候,老大身后都会别着一把羊角锤,见到明锁,就用羊角锤撬开,而见到暗锁就束手无策。这是一群世界上最笨的贼,笨手笨脚,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老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夜晚出现。他一出现,就表示今晚要去偷窃。

  包括老大,也不敢轻易对我指手画脚了。

  在我乞讨的这个小组里,老乞丐和小乞丐一共有五六个,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幢废弃楼房的顶层。因为我是小乞丐,我会主动睡在最外面,替其余的乞丐阻挡风雨。老大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不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他只要来,就表示当天晚上有任务。

  然后,打手们会把这些偷到的衣物卖给夜晚广场旁边摆摊的老头儿老太太。

  乞丐群落里,等级森严。

  老大的手下有几名打手,打手们都是乞丐群里身体强健、身手矫健的青年。他们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打人,遇到钱不上缴的人和他们认为不听话的人、看不顺眼的人,就会大打出手。他们是乞丐群落里的“督察”。

  除此而外,职业乞丐的乞讨方式还有很多种:

  老大性情暴戾,他动不动就会大打出手,下手极重。那一双摸了30年锄把的手,长满了老趼;而一颗被老婆欺骗了的心,又极为冷酷。我见过他有一次打那个少年乞丐,因为少年乞丐偷藏了10元钱,被他发现了,他用脚踹,用拳击,打得少年乞丐满脸是血,还不准哭喊。10元钱,是我们所能乞讨到的单次最高金额。

  一名救助站的负责人曾经告诉我说:“总而言之,见到乞丐别给钱,他们比你有钱得多。给了钱,就是助长这种歪风。我们的社会福利制度,完全能够让乞丐回到家中,安居乐业。”

  我识字的事情很快就在乞丐群落里传开了。有一天,老大突然对我说:“帮主要见你。”

  这个乞丐群体,白天乞讨,夜晚偷窃。

  如何消灭城市里的职业乞丐?几年后,我在采访一名救助站管理人员的时候,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滥发慈悲。

  老大只要在夜晚一出现,这伙乞丐的眼睛就贼亮贼亮,像狼的眼睛一样,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后来我才得知,这伙乞丐有的已经结婚生子,他们把妻子孩子放在家中,自己独自出来乞讨,等攒到一大笔钱后,才准备回家。有的乞丐是全家乞讨,只是和妻子分开居住,但每隔几天就会见一次,第二天早晨又会在这幢楼里出现。还有一个少年,是叔叔带着他出来的,他的叔叔也是职业乞丐,听说是在另一个老大的手下“干活”。他的叔叔假扮瞎子,每天拉着一把破二胡,拉出的声音像杀鸡一样;而这个少年则假扮残疾人,像耍杂技一样把双腿盘在脖子上,用屁股挪动身体来乞讨。晚上没有人的时候,他就会把双腿从脖子上拿下来。

  因为识字的原因,我在乞丐群体里的地位迅速提高。大家遇到什么烦心事,都会找我商量,不外乎就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母亲和媳妇吵架了,儿子不孝顺了,邻居家的房子盖得比自己家的高了,地里的庄稼被人家多种了一行……这点小事在识字的人看来,就不叫个事儿,可是在这些不识字的乞丐眼中,就是大得不得了的事情。他们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乞丐的乞讨方式有很多种,而冒充残疾人只是其中较为普遍的一种。

  有一天夜半时分,我们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事先打手说,这家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他白天从窗缝看到里面有电视机和碟机,还有电冰箱。那个时侯,能买全家用电器的可不是一般家庭,一个碟机就要七八百元,电冰箱更是贵得离谱。所以打手猜测这家肯定有“货”。

  我有点紧张,不知道帮主是多大的“官”,也不知道帮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谈起帮主的时候,都很诡秘,而相互之间也不敢谈论帮主的事情。

  我把这种乞讨方式称为示弱型。很多冒充残疾人的乞丐,都属于这种类型。

  几年后,我到南方做记者。有一次,我因为采访,去了安徽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全村人都在外地乞讨,很多人去了广州深圳。那个村庄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两三层的崭新小楼。春节的时候,乞丐们都回到家中,他们发给孩子的压岁钱都是五十和一百的。那个村庄里,谁家有个傻瓜儿子或者残疾女儿,就可以发大财。这些傻瓜和残疾人可以出租给出外乞讨的人,一年租金五万到十万。

  这个乞丐群落分工明确。我们每天睡觉很晚,也起床很晚。午后的时候,我们才会出动,有的去踩点,这一般是打手干的活;有的去乞讨,这是老乞丐和小乞丐的干的活。打手踩好了点后,我们夜晚就会出动。我们像鬼子进村一样,见什么偷什么。我们扫荡过处,草木无存,一片白地。

  职业乞丐从来不需要你买饭,只需要你给钱。

  一种是强盗型的。这是一帮小孩子,他们在闹市区见到单独行走的女孩子或者老人,就会跑上去抱着他们的腿,不给钱绝不松开。小孩子的背后是大人,可能是他们的父母,也可能是组织的头领。小孩子要到了一定量的钱后,躲在暗处的大人就会走出来,把小孩手中的钱要走。我在南方一座城市上班的时候,每天夜晚下班都要路过一个火锅城。火锅城的门口每天都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强行乞讨。那个男孩流里流气,有一次抱着一个漂亮女孩的屁股要钱,还用手揉搓。有一天,我在一家肯德基吃饭的时候,突然看到那两个孩子和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也在吃肯德基。他们吃的是全家福套餐,价钱很贵,而我们同事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舍不得吃这么贵的。

  这帮土匪如果进去了,就会将里面洗劫一空。他们会叫来人力三轮车将所有东西搬走。那时候,城市里充斥的全是人力三轮车,人们叫它们“招手停”。他们不管拉货拉人来者不拒,他们才不管拉的东西是什么来路。

  “帮主在哪里?”我问。

  一名老乞丐顶着一头乱发凑过来,狗看星星一般对着报纸看了半天,然后疑惑地问我:“你识字?”我点点头,老乞丐惊讶地说:“哎呀呀,这里还有一个秀才啊。”北方农村都把识字的人叫秀才。然后,所有的人都叫我秀才了。他们对秀才总是很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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