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将两个王朝联结起来的“皇族婚礼”
米兰,1978年8月4日——当代意大利所能见到的最接近皇家婚礼的仪式今天在米兰举行。它将该国最理想的单身汉、41岁的尼科洛·里纳尔迪,密特罗跨国公司总裁之子及继承人和25岁的西尔维亚·达历山德罗医生,更为庞大的法玛联合公司总裁之女结合在了一起。
观察家们已经在预言,这一事件必将导致意大利工业史上最大的公司合并。
仪式不公开举行,只有家庭成员参加。
新娘是本市人,曾在英国威尔特郡圣巴塞洛缪天主教学院受教育,获剑桥大学医学学位。新婚夫妇将在米兰居住。
妈妈和蔡兹一开始天真地想把这消息瞒着我。他们没有意识到,全世界都喜欢这种神话故事般的事件。医院里每一个电视频道都在播,因此我无数次地用天知道多少种语言看了播出。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中,我的感情在拒绝相信和偏执妄想间摆动。有时,我祈祷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我最终会从中醒来,宽慰地发现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在我狂想的高峰,我想像那些暴徒实际是受雇于西尔维亚的父亲,来杀死我,并偷偷把她弄回去的。
但大多数的时间里,我觉得一片茫然。我不知道对西尔维亚,对这个世界,对我自己应该相信些什么。
痛苦持续着,因为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没有一份报纸、一本杂志上面没有他们度蜜月的照片。
“马修,”蔡兹尽可能温和地说,“她已经走了。你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欣慰的是你还活着,而且会完全恢复健康。”
这不是什么安慰,我心里想,这是惩罚。
出院前三天,傍晚时分我正坐在开着的阳台门旁,想看点书,透透气。护士突然进来,说有个意外而至的客人要见我,一个自称“莎拉·康拉德,朋友的朋友”的年轻女人。
不可否认,她很漂亮,富有光泽的栗色短发,温柔的眼睛,悦耳的声音。她那有教养的英国口音使我立刻就知道她是谁了。我意识到她此行的目的,因此要求单独见她。她看着我——我觉得她稍稍有点不安——最后终于问道:
“你好吗?”
“那要看是谁在问了,”我怀疑地答道,“是她让你来的吗?”
莎拉点了点头。
“你参加婚礼了吗?”
“参加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莎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想她自己也未必知道。想来这事始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她说话时似乎非常谨慎,字斟句酌。
“可那是在巴黎之前——非洲之前。”
起初她没有回答。她像个古板的中学生那样坐在椅子边上,紧捏着拳头。她无法直视我的眼睛,但最后拿出了一封信。她站起身来,把信递给我,开始往外走。
“别走,等一等,”我大声说道,然后抱歉地补充道,“劳驾了。”
她不安地坐下,我撕开了信封。
我最亲爱的朋友,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向你解释。能和你这样一个出色的人一起度过即使是短暂的时光,我也将终生感激不尽。我唯一的希望是,结局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事已至此,我只能说,我按我认为是对的去做了。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对的。请把我忘了吧。我相信你会找到你应得的幸福。我今生今世将永远珍惜我们相处时的欢乐。
爱你的
西尔维亚
现在我明白了,直到那一刻我都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但是,西尔维亚的亲笔信摧毁了我最后的一丝幻想。我在失意中问莎拉道:
“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让她嫁给他的?”
“并没有枪指着她的脑袋。”她几乎是用耳语回答道。她的脸突然红了,显然很后悔自己选了这样一个比喻。
我怀着非常不现实的希望,觉得要是我用足够长的时间盘问她,就能把秘密探出来。
莎拉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尽管我不停地询问,她毫不动摇,绝对忠实于西尔维亚。最后,她站了起来。
“见到你很高兴,”她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是说,我很高兴知道你将会完全恢复健康。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她没有把想到的话说完。显然,她刚要脱离开事先同意好让她说的话。
“难道我不能给你一个回答带回给她吗?”
她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这么说,就这么完了?”我对自己,也是对她质问道,“我们相遇、相爱,然后她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就这么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很遗憾,马修,”莎拉低声说,“但你并不是唯一感到痛苦的人。”
她开始慢慢离去。我在她身后大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停下脚步又一次回过身来。我惊奇地看到这时她快要流泪了。“她说得对,马修,你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说完她就消失了,只留下我独自面对西尔维亚最后的留言。
当他们终于宣布我可以出院时,塔木兹教授亲自严格命令我要好好休息,避免一切紧张环境。他以平素的博学之态评论说,古人是对的,两千年的时间也没有能够创造出比希波克拉底①的“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这一观念更好的方子。
①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60-前360?),古希腊名医,世称医学之父。
“马修还很虚弱,”大夫教导我的家人说,“他很容易疲劳,需要在体力上和精神上好好恢复。”
弟弟和我把妈妈送到机场。她和我拥抱告别,显然很不放心地上了飞机。我们使她相信,马尔科姆需要她。既然艾伦在上第二个学期,平安地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蔡兹理所当然地成了陪伴我的人。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坐在了飞驰的火车上。
“你带我去的这个地方在哪儿?”我不高兴地问道。弟弟简直是个圣人,能够忍受我这坏脾气,可我总是忍不住什么事都要挑刺。“瑞士有两样东西过剩:布谷鸟自鸣钟和山。咱们干吗还要跑这么多路,就为了去看另一座大山?”
“首先,这一路非常美。”他耐心地说,“其次,我们差不多是到世界的屋脊去,在那里你可以一直看到马特霍恩①。第三,在那里除了散步、休息和看雪景,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
①马特霍恩,瑞士及意大利边界阿尔卑斯山主峰。
“大早了,”我嘟囔道,“不会有雪的。”
“在冰川上永远有雪,”他得意地说,“我敢说你会开始睡好觉,长回点肉。最重要的是,你说不定还会找到你正在寻找的人。”
“是吗?谁?”
“你自己呗,笨蛋。”
我们在锡昂下了火车,步行两个街区到了缆索铁道。火车直通山上,仅仅20分钟就把我们拉到又高出了正英里的小城克兰斯·蒙大拿。
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安排,花园饭店在本世纪早期曾是一个结核病疗养院。大厅里不知怎的,总是充满了休养的气氛。从这儿远眺马特霍恩,景色令人肃然起敬。
尽管人们说高海拔处稀薄的空气头几夜会使你睡不着觉,可是我们一到房间,我就靠在床上穿着衣服睡着了。我只记得蔡兹给我脱掉了鞋。
“这就对了,哥哥,休息吧。现在我们来到魔山了。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会的。”
即使是最不可救药的厌世者,看到在夏季明亮阳光照耀下无比辉煌的巨大的白雪覆盖的山峰时,他的悲观情绪也会动摇。早饭时从我们的平台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面包是马路对面的面包房新烤的,黄油是用附近奶牛的奶做的,干酪是从邻村进口的。
就像两个中学生一样,我们把篮子里富余的面包卷“用光”了,做成中午的野餐。我们计划到再往上1英里的冰川上去吃午饭。
我们在3000米的高度走下缆车时,空气稀薄,我感到气短。眼前伸展着一片巨大的铺满雪的凹形平原。
蔡兹一向是个认真负责的导游,他指给我看漂亮的穿着比基尼的滑雪者。
“那又怎么样?”我乖张地说,“你已经结了婚了,我又毫无兴趣。咱们吃饭吧。”蔡兹大笑起来。
“怎么啦?”我质问道。
“你知不知道才10点钟?不过看见你肚子饿是好事。”
我们在静谧的林中漫步,走过高出甚至最小的城镇和村庄的处于原始状态的湖泊。过了一个星期这样的生活以后,我体力开始恢复了,内心的痛苦似乎也有些许缓解。
我向弟弟建议去租滑雪板。
“可是塔木兹教授说不能劳累。”
“得了,冰川平得像个烙饼。要是有什么地方我还能滑雪的话,那就是这儿啦。”
虽然我的腿一开始还有点发软,但能站得住,到中午就滑得挺像样了。我非常兴奋。看得出来,蔡兹也在暗暗高兴。
几天以后,我们正穿过主要的广场找地方吃午饭时,我看见教堂外面贴了一张海报,大名鼎鼎的弗拉基米尔·霍洛威茨即将举行钢琴独奏会。克兰斯的有利条件是处于日内瓦和米兰之间,吸引着各国来的人。
那天下午,在四面白墙的教堂内殿中央的台上,一架精美的擦得程亮的乌木大钢琴使四周骤然生辉。
音乐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开始感到激动。我已经这么久没有听到过现场演奏的音乐了(事实上,过去几个月中我“听”到的音乐都是我在那个无声的键盘上练习时在自己的脑子里演奏的)。
4点钟时,小小的教堂就挤满了人。骨瘦如柴、微微驼背的霍洛威茨走上了台。他有着一张鸟一样的脸,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只是说,在他还没有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是这样。他一坐下,还没有开始弹第一个音符时,就已经表现出极度的自信。
这是难以忘怀的经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谁弹得这样优美,而同时又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感情。刹那间,我几乎后悔当年对事业做出的选择。
他演奏了各种各样的曲子,表明他不惧怕任何风格的作品。他的表演令人惊叹,他的速度——始终充满感情——使人振奋。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部分艺术技巧原是为了表现人可以弹奏得多么快却仍然是个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个速度健将。
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中的小快板速度已经够快的了,肖邦的谐德曲则更快。但他节目中的主曲是默里茨·默什科夫斯基,一个鲜为人知的普鲁士作曲家的《调练习曲》——一共只有一分半钟长——使听众和独奏家全都屏住了气息。
在听众一再要求下他加演的曲子使我既惊奇又激动。这是霍洛威茨改编的约翰·菲利普·苏泽①的《星条旗永不落》。他以如此的速度和夸张演奏着,以至于当他在终曲模仿短笛伴奏时,你觉得他仿佛有三只手在演奏。我是第一个站起来拼命鼓掌欢呼的人,出于爱国主义,也出于对他天才的无比崇拜。
①苏泽(185一1932),美国军乐队指挥和军队进行曲作曲家。也不会了。
教堂的氛围使听众变得有点像教区的会众。许多人觉得非要走上前来和这位大师握握手——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很不习惯这种经历。当我站在那里等着轮到我时,我看着那架壮美的斯坦韦牌钢琴,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就像一个久在荒岛的男人第一次看到一个妖媚的女人一样。
蔡兹无法不注意到我那凝视的目光,他低声说:“留下先别走,等他走了以后弹一会儿。”
霍洛威茨终于从对他表示良好祝愿的人群中脱了身,不一会儿大厅就空了,只剩下了我、蔡兹和钢琴。
“难道他们不把钢琴锁上吗?”
“这儿是农村,”他答道,“谁也不把东西锁上。去吧,让你自己享受享受。我得去买几张明信片。回头我在旅馆等你。”
钢琴的诱惑力太大了。我在琴凳上坐了许久,不敢去碰琴键。开始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弹什么。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会弹什么。
慢慢地,怀着越来越大的恐惧,我意识到了答案:不会,什么
只有那时我才明白,也许我能在失去西尔维亚这个人以后活下来,但音乐却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从我的双手上。从我的头脑里。从我的心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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