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平乐镇上最热闹的沙皮巷内,迎风张开一幅大大的布帘,墨汁淋漓写了一个「角」字。
一踏进门里,迎面先是一股肉馅混着熟面皮的鲜滋味,再来是一声爽脆的「客官请坐,今天吃点儿什麽啊?」——这儿,便是平乐镇上赫赫有名的胡家角子馆。里边掌杓的,是前「胡家饭馆」千金,名叫翩儿。
这会儿时间,年仅十七、紮头巾、一身男孩打扮的胡翩儿,正汗涔涔地站在灶口前,紧盯着锅里不断冒上的滚水。
外头传来喊声——
「翩儿,角子再下三十只。」
「知道了。」
胡翩儿一手抄起木架子,「咻」地朝锅里拨了三十只生角子。「胡家角子馆」每颗角子,连皮带馅,都是她一手一个搓捏起来。每只都白胖圆润、皮韧馅香,凡吃过,无不称绝。
热腾的角子起锅,再浇上一点麻油,翩儿掀开布帘,往店头一递。
「嫂嫂,有劳。」
「来了。」
身着蓝布素襦的何甄——也就是翩儿口中唤的嫂嫂,笑盈盈地接过盘子,再端来一小碟秋油。
「大爷,您的角子;刚起锅,小心烫。」
一铺面六张桌子,还没正午,已经满了五张。翩儿忖着角子所剩不多,忙又钻回灶房,抓起木棍着面皮。
只见一片片光滑形圆的面皮飞也似地叠起,不一会儿成了座小山。她抓起面皮,舀上一杓调着碎猪肉与鸡毛菜末的馅儿,面皮合起,再这麽一挤一掐,一个角子就成了。
「真香。」
一个含着笑意的赞声自她身後响起,翩儿回头,正好望见穿着宝蓝宁绸大衫、杭纺褂子的文式辰在偷吃。
身形瘦高,生得一张白玉面容、剑眉凤眼的文式辰,大翩儿九岁。身为平乐镇大地主之後的他,却没有一般公子爷的臭架子臭脾气。他和翩儿最喜欢的大哥胡翼是同窗好友,打小就意气相投,甚至结成了异姓兄弟。
也因为这样,认识了爱黏哥哥的翩儿。
只是不晓得是八字不合还是怎麽着,文式辰与翩儿打相识就斗个不停。翩儿无时无刻跟在她大哥身後,偏偏文式辰专找胡翼陪他到些孩童不宜的地方,惹得翩儿一见他就剑拔弩张,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过扪心说,文式辰所以爱惹翩儿,绝对不是因为讨厌,反而是喜欢;翩儿生得一双杏眼,肤白秀丽,一气起来,双眼便不住发亮、两颊红扑扑的——他就爱看她神采灿然的模样。
只是他一颗男子芳心,情窦未开的翩儿非但感觉不到,还老嫌他碍眼。
她丢下包好的角子,卯足劲往他手上一打。「谁准你碰我的菜?」
文式辰甩手呼痛。「这麽小气,嚐一口试味道也不行?」
「也不往街坊邻居问问,」她两手往腰际一插。「我胡翩儿做的菜,哪道不是咸香适口、货真价实——还轮得到你这赖皮鬼来试?」
「胡家妹子此言差矣,」文式辰摇头晃脑掉起书袋。「俗话说百密一疏,蛋壳再密,也能寻到一个缝儿。何况这菜,你从煮好到现在,怕也过了一个时辰。说不定搁着搁着,已经偷偷走了味儿——」
「你才走了味儿。」翩儿冷不防抓起抹布往他脸上一丢。身为前「胡家饭馆」的千金,最忌讳人说她的菜有问题。「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在那儿跟我喳喳呼呼。」
「掌嘴。」文式辰指头往她腮边一弹,轻轻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一个姑娘家,说话不可以这麽没规矩。」
他这一弹,虽然不痛,还是让她气鼓了脸颊。
「你以为你谁啊你,少在那儿教训我!」她用力推开他。
「就凭我是阿翼的拜把兄弟。」
文式辰一抬出胡翼名号,翩儿气焰就消了。
要问翩儿这辈子最在乎的人,肯定就是一年前为了救她,却不幸葬身火窟的大哥。
只见她小嘴儿一抿,忽然失了先前的泼辣劲。
瞧她表情,文式辰心头微微一抽。
说真话,要不是翩儿近来说话口气越来越粗鲁失礼,他也不会端出好友名字来提醒她——他很清楚,大火之後,翩儿一直对她大哥的死怀有愧疚。也知道她所以变成现在这模样——削去一头黑缎子似的长发,紮上男子才用的头巾,身穿短衫长裤,全是为了向她爹证明,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只要下定决心、拚尽全力,一样有办法养家活口。
气氛正僵之际,嫂嫂何甄突自帘外探进头来。
「我想说里边怎麽有声音,原来是文少爷。」何甄把客人吃净的盘子端了进来。「文少爷要吃点什麽?跟翩儿叫了没有?」
「还没。」文式辰打开後门,露出他推来的木板车。「有人给了我一车黄矮菜,想想实在吃不完,有劳嫂子帮忙收拾。」
「这怎麽好意思——」何甄捧了一颗掂着。「呦,翩儿,你瞧瞧,这些黄矮菜多嫩多肥,剁一剁拿来包角子肯定好吃。」
犹然一手一个捏着角子的翩儿头也不抬。「嫂嫂,算钱给他。」
「喔——」何甄看了文式辰一眼。
「就说是我吃不完多着的,哪能跟你们收钱。」文式辰推辞。
「不行。」翩儿不肯笑纳。「常言无功不受禄,我们收了东西就是要给银子。」
臭脾气。文式辰翻了下白眼。他怎会不晓得她这别扭劲,千欠万欠,就是不肯欠他人情。
「好了好了,别吵了,」何甄打着圆场。她也不懂,这两个人怎麽一碰着面就斗,都几年了,也不觉腻?「文少爷,一两银够不够?」
「不够——」翩儿忙道。
「够了。」文式辰抢话。「外加二十颗角子,一碟十香菜,外边吃。」
何甄看了气嘟嘟的翩儿一眼,摇摇头,示意文式辰到前头。
一坐定,文式辰往灶房一望,确定帘子掩得紧实,立刻把银子塞回何甄手里。「有劳嫂子。」
後门那些黄矮菜,肯定又是他掏银子买的。何甄心领神会。这个傻人!什麽叫为善不欲人知,就是他这个样了。「放心,翩儿帐没查得这麽细,倒是你,老是这样拐弯帮着我们,辛苦了。」
文式辰对翩儿的心意,何甄早已摸得清楚。大火之後,眼见翩儿她爹成了一滩烂泥,竟日泡在酒缸里边不说,对余下的老小还不闻不问,文式辰二话不说接管一切——安排丧事,找好房子,甚至送上救急的银两,就怕他们一夥人饿着冻着。
说起文式辰的性格,有人给了他一个封号,叫「笑面虎」,平常看他嘻嘻哈哈,一副好说话没脾气模样,可肚子里的主意才多了。每次他一认真起来,脑袋之清楚、出手之俐落,总是教看轻他的人大叹看走了眼。
只是——何甄常觉得有愧於文式辰。她一直後悔没教夫婿早早把翩儿跟文式辰的亲事订下。现下好了,「胡家饭馆」没了,夫婿走了,公公还成了废人一般的酒鬼;加上翩儿穿起男衫、开角子馆的特异行径,想让平乐镇大地主文老爷接受翩儿这个媳妇儿,难了。
文式辰摇手。真论起辛苦,他自认比不上翩儿——想她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却成天浸在热腾腾的灶房里汗流浃背,一年过去,她牡丹花似的圆脸蛋早瘦了一圈。
看翩儿这样,文式辰真是有说不出的心疼。他和家中二老提过几次,想把她娶进家门照顾,他爹娘却不答应,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
但他,说什麽也要娶翩儿为妻。
「怎麽了?」何甄察言观色。「又跟文老爷闹脾气了?」
文式辰是个出格的少爷,依文家家势,就算他天天鲍鱼鱼翅也不嫌过分。可偏偏他就不爱那些锦衣玉食,每天往来的,尽是些目不识丁的穷人百姓,吃的呢,也多是搬不上台面的角子跟面食。
不过也因为这样,喜欢帮他跑腿办事的百姓特别多;在平乐镇上,他可说是一呼百诺,深得民心。
「别提了。」一想起爹说的话,他就有气。富人是人,难道穷人就不是人?可爹开口闭口就是门第不对、家世不合,还要他多留心旁人眼光,别净跟些搬不上台面的朋友往来。
他啊,最忌听到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话,哪怕是自个儿爹亲,他也一样不假辞色。正巧文老爷脾气也冲,父子俩常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真说起来,文老爷的顾忌也没错,我们胡家,确实大不如前了——」何甄叹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文式辰冷下脸来。
「嫂嫂,您想亲眼见识我脾气是不?」
「不敢。」何甄马上答。文式辰性子之烈,夫婿生前跟她提过好多次。想想也是,一个连自家长辈命令都敢反抗的男人,怎麽可能会是好相与的角色。
正好,店里又进来客人,何甄趁这机会走开身。
「角子好了。」翩儿探头喊道,发觉嫂嫂正忙,只好端着走了出来。
「呐。」她一手角子一手十香菜,往文式辰面前一搁。
「谢了。」他筷子一伸,挟了一口十香菜入嘴。
翩儿做的十香菜,完完全全承袭了「胡家饭馆」的口味:红莱菔切丝先炒,再炒黄豆芽,之後再把豆腐乾儿、千张、金针、木耳等十来样菜切成等匀的细丝丢进锅里,添秋油、盐、糖拌炒,吃起来清香宜人、不油不涩,不管热吃冷吃都爽口。
「好吃。」
翩儿在他桌边杵着不动,就是在等他这声赞。
「还用说。」她眉眼一挑,志得意满地转身。
还说不在乎人家。何甄在旁边偷笑道:「翩儿,再下五十颗角子,廿五各一盘。」
「知道了。」翩儿撩起帘儿一步钻了进去。
傍晚,姑嫂俩收拾好店面,一块儿来到店後洗切着黄矮菜。茎白叶黄的黄矮菜又名菘菜,向来是北方住民储存过冬的良伴。拌着黄矮菜的鲜肉角子,更是家家户户过年必吃的吉祥菜。
何甄着裙,不方便碰水,着男衫的翩儿倒没这点忌讳。只见她大汗淋漓地弯身淘洗,没一会儿十来颗黄矮菜被剥成片片,何甄剁剁剁地切成碎末,她再接过混盐,一钵一钵倒筛上,等沥乾水,明天才好混进肉末里。
「唉呦,我的腰——怎麽会这麽疼啊?」剁完了菜馅儿,何甄忍不住搥起腰杆。何甄长翩儿三岁,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就不是做粗活的料,是舍不得见翩儿一个人忙,她才勉强自己至今。
「嫂嫂去歇会儿吧。」翩儿一抹额上的汗珠。「剩下我来就行。」
「你一个人?」何甄数了一数地上的黄矮菜,少说也二十来颗。等洗净挑掉烂叶再紮好挂在檐下风乾,至少也是半个时辰的事。「不成,你也累了一天,咱们姑嫂一块儿做,能快一时是一时……」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插进话来——
「我来帮忙吧。」
翩儿抬头,望见文式辰已经卷起衣袖紮好衣摆,赶忙挡在他身前。「你这个大少爷,不待在家里享福,跑来这儿做什麽?」
翩儿已成了习惯,一见着文式辰就忍不住酸他。
「这麽简单的事也消问?」文式辰矫捷地绕过她身侧,迳自捧了颗黄矮菜洗着。「有时间斗嘴不如快点做事,你忘了明天还得开门做生意?」
嘿!翩儿一脸不可思议。瞧他说的,好像他才是店主一样!有没有搞错?
她冷不防抢走他手里的黄矮菜。「我明天开不开门做生意关你啥屁——披荆斩棘事?」
「什麽?」站一旁的何甄蹙起眉尖。「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刚说什麽披荆斩棘?」
「没,没事。」翩儿乾笑,瞪了文式辰一眼。都怪他,没事跑来插什麽手!
害她一气,「屁」字差点溜出口!好在够机灵,及时想出了「披荆斩棘」搪塞了过去。
「早提醒你了,」文式辰凑在她耳边低语。「说话不可以没规矩,吃瘪了吧?」
「少在那儿说教。」她给了他一拐子加上一白眼。「走开啦,敝店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您快点儿离开,少杵在这儿碍我眼。」
「翩儿。」何甄实在看不过眼儿。「俗话说来者是客,你干麽一见文少爷就恶言相向?何况人家是来帮忙,你该谢谢人家才是。」
我又没叫他帮忙——翩儿心里嘀咕着,可就没胆子说出口,怕嫂嫂不高兴,觉得她没规矩。
若说大哥是她这辈子最在乎的人,那麽嫂嫂,便是她最感到愧疚的对象。
他俩明明是璧人一对,感情也好得不得了,结果才成亲一年,就被她这个秽气的妹妹,弄了个天人永隔。
翩儿永远忘不了,大火之後,哥哥被几个邻居合力从颓梁下救出时,嫂嫂那掏心挖肺的哭号。也忘不了丧礼那日,穿着一身素衣的嫂嫂,是如何勉强自持地招呼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赁住的屋子里,她正好和嫂嫂住隔邻,每到夜深,总可以听见嫂嫂压抑强忍的啜泣声。
在她面前,嫂嫂从不曾怨过一句;可她不止一次想着,若是当初,哥哥没冲进来救自己就好了。
这样一来,爹就不会如此痛苦难当,只能成日喝酒买醉,嫂嫂更不用陪着她吃这麽多苦。
「嫂子这话就见外了。」文式辰插嘴。「我跟翩儿什麽交情,哪需要别别扭扭谢来谢去,」他往翩儿肩上一搂,一副哥儿们模样。「你说对不对?」
对——你个头!翩儿瞪了文式辰一眼,懒得再跟他说话,继续摘她的菜叶去。
瞧她这倔脾气。何甄看着翩儿,不住叹气。
文式辰倒不以为意。「好了,嫂子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我跟翩儿来就行了。」
「你也一样,快点回你家去。」翩儿背着身补了一句。
文式辰没把翩儿的话搁心上,一迳使着眼色要何甄离开。
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何甄好气又好笑。「那我走了,有事帮忙,找个人来家里喊声。」
「知道了。」文式辰挥挥手,一等何甄离开,立刻挤到翩儿身边。「过去一点,我没位子——」
「又没人叫你蹲下来!」翩儿没好气。「你这大少爷真怪耶你,放着一间大屋子不待,挤到我这间小庙来做什麽?」
他沾了水的指头往她鼻上一点。「当然是来看你喽。」
翩儿迅雷不及掩耳,往他腰侧劲头十足地挥了一拳头。
「唔!」他吃痛呻吟。「你来真的——」
「警告你多少次,」她毫不同情怜悯。「说话就说话,少在那儿动手动脚。」
他说话时爱摸她碰她的习惯,打从认识就开始了。以前大哥还在,她多少还会顾忌着大哥,勉强不当场给他难看;现在大哥走了,她哪还跟他客气!
「瞧你把我说得,活像个登徒子似。」文式辰轻啐。「你该觉得荣幸,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能让我这麽跟你说话——」
「是啊,我好荣幸——」她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只是说完,立刻赏了他一记白眼。「你大少爷闲着没事,我可忙得很,没时间跟你瞎斗。」
「我一进门就说了,我是来帮忙的。」他蹲好了身捧着黄矮菜洗了起来。「你也不想想,这麽多黄矮菜,你一个人弄到好,要花多久时间?」
听着文式辰叨念,她一边望着他没做过什麽粗活的双手,这会儿正泡在水中,陪着她一块儿摘着烂叶——一股愧疚油然而生。
良久,才听见她小小声地说:「我不想弄脏你的手。」
纵使嘴上不说,但翩儿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一年来,文式辰做了多少事——不管是赁住的屋子、大哥的丧礼,乃至角子馆的营生,哪一样不是靠他帮忙?
虽说自己始终依着约定按月归还借银,可欠他的人情,她实在没办法想,这一辈子,是否有还清的一天?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开口闭口要他滚远一点,纵使从没听过他抱怨,她仍然不想再烦劳他任何事。
文式辰湿淋淋的手往她脑壳上一拍。「你这颗脑袋,又再胡想些什麽了?」
「才不是胡想——」话刚说了一半,一缕青丝突然自她额角滑落。讨厌,她皱眉一摸,头巾被他碰歪了。「跟你说过多少次——」
见她又要老话重提,他赶忙平举双手投降。「是是是,这回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动手动脚。」
「真是——事情都做不完了,还在帮我找麻烦……」她忍不住抱怨,一边拆掉头巾。
望着她蓦地垂落的青丝,虽然已经过了一年,但看起来依旧比一般姑娘家稍短。他忍不住抬手轻扯。
「你干麽——没看我在梳头——」
不理她的斥喝,他迳自发问:「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着回女裳了?」
这事他明明就清楚——她瞪他一眼,边俐落地把头发紮起。包巾这发样不适合留太长头发,她这两天正在考虑,是不是该把头发再削短一点了?
「我穿不穿女裳,跟你什麽关系?」她没好气问。
「我觉得可惜。」他上下打量她玲珑的身段。这一年来,她瘦了不少。不只下巴尖了,就连腰肢跟臂膀也变细了。要是换穿上女裳,肯定比从前还是黄毛丫头时,更加婀娜多姿。
瞧瞧他什麽眼神——她猛地抬脚一踢。
蹲着的文式辰一时不及反应,胫骨紮实挨了她一记,疼的。「你还真是出手全不留情——」
「谁叫你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活该!她鼻一哼。「告诉你,不着女裳,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在我爹面前发过誓了,他不要的胡家,我来扛!」
望着她倔强的神情,文式辰既心怜又佩服。他很清楚,翩儿所以勉强至今,全是为了保全她嫂嫂。
大火之後,一心颓靡下去的胡老爷,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然同意了年前死了妻子的刘家老爷提议,说要把新寡的媳妇嫁给他做继室。
挚爱胡翼的何甄,当然抵死不愿改嫁。
翩儿就是在那时削成短发,穿上男装,藉以表明决心。即使得一辈子着男裳吃苦头,她也甘之如饴。
「是是是——」文式辰抱拳一躬。「你说得对,你没错。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知道就好。」她弯身把余下的黄矮菜洗净,接着一颗一颗用麻绳綑好,打算悬在檐下,先荫个两天再来腌制。
她气喘吁吁地搬来木梯,才刚爬了一阶,就被文式辰拦下来。
「爬高这男人的活儿,我来就行了。」
「没人要你帮忙。」她气唬唬地说。「在我这里,没有什麽男人活儿女人活儿的分别,你少管闲事!」
就爱逞强!文式辰摇头叹气。有时,还真不知该拿这个倔强的丫头怎办才好?
放着不管,他是自己心里过不去;插手管,她又未必领情。
「站开点。」喝他一声後,她抱着黄矮菜上了木梯。
廊檐高,她个子小,就算加了梯子,也没办法稳稳当当把黄矮菜给悬上,瞧她踮着脚尖一摇一晃,杵在下头的文式辰是心惊肉跳。
可站在高处的她,倒是没半点畏惧。
只见她低着头喊:「喂,文少爷,再帮我拿一个过来。」
「算我求你行吗?」文式辰拿高了黄矮菜,就怕她弯身接过时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让我来吧。看你站在那麽高的地方,我心都快停了。」
「你还真是罗嗦死了,都跟你说我不怕——」不理他的苦口婆心,她依旧站得高高挂她的菜。
终於,二十来颗黄矮菜一一上檐,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双手,扶着梯子准备爬下时,冷不防「啪嚓」一声,踩脚的木条生生断成两半,她脚一滑,整个人重重往下跌。
「呀——」一声惊呼未落,眼明手快的文式辰已一个箭步抱住她。
吓——坏人了!
文式辰惨白着脸色,真真难以想像,刚刚要是晚了那麽一步——
他边想着,背脊已是一片冷汗。
预期中的疼痛未曾袭来,翩儿猛地张开眼睛,便看见文式辰好端端抱着自己。
「嗳嗳——你到底要抱我多久?」她挥舞着拳头嚷嚷。「还不放我下来!」
这会儿她脑子里,倒是没想什麽「男女授受不亲」,而是颜面挂不住。
谁叫她爱逞能,老把做事不分男女挂在嘴边。结果呢?一踩空,还不是得靠文式辰接住。
文式辰深知她性子,以往,他肯定依她的话松手放人,但今天,他不这麽做。
这倔丫头,要不趁这机会让她有所警惕,将来遇上更大的事,她肯定不知道收手。
不理她的挣扎,文式辰端着脸色说话。
「真该重打你几下屁股!」脸上老挂着笑的他,难得如此疾言厉色。「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要量力而为,别一味逞强!要是我没及时接住你,你现在会成什麽样?」
不过就是摔伤了屁股、扭伤了脚嘛!她不服气地想。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真受了伤,乖乖休养几天不就好了。
见她学不着教训,他心生一计。
无预警地,他把环住她腰臀的手松开。
突来一坠,吓得她忙扒住他衣襟。
「你你你——你干麽啊!」她惊魂未定地喊。
「让你清楚自己能耐啊!」他没好气。「不是老觉得自己有着铁打的身子,怎麽,还会怕摔啊?」
「可恶!」她用力往他胸口一搥。讨厌!故意吓人!「放手,我要下去了!」
他文风不动。「你先答应我,下回会量力而为?」
「我想做什麽,用不着你管——」她在他怀里死命地挣扎。
两人争闹这麽多年,通常这时候,文式辰早该罢手了。今天他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得到翩儿一句应允不可。
不管她怎麽扭怎麽打他,他说不放就是不放。
「你——」翩儿气坏。他今天是怎麽了?打定主意要让自己难看就对了?「再不放手,信不信我咬你!」
「咬啊。」他眉头皱也不皱地说。「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不是穿了男裳就能变成男人,办不到的事就是该乖乖请人帮忙。」
可恨!
翩儿生平最气认输——尤其她还曾在她爹面前,发誓将会取代兄职,养活一家老小,她又岂能在这时承认自己不如男人?
她心火一旺,脑子还不曾细想,双手已经抓住文式辰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翩儿咬的气力之大,就算文式辰有意隐忍,也忍不住倒抽口气。
「怎麽样?」她松口瞪他,一双眼像会发亮似。「放不放?不放我再咬!」
「你继续咬,」他忍疼说道。「今天我不得你一句『下次不敢了』,我绝对不放你下地。」
这人——真跟她卯上了是吧?!
她就像翻江的蛟龙,手挥拳脚直踹,折腾得头脸都是汗。本以为文式辰肯定会挨不住疼松手。没想到,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她怎麽胡搅蛮缠,别说投降了,就连他一双腿依旧直挺挺竖着,动也不动。
直到这会儿,她才蓦地明白,以往两人瞎吵胡斗,他早早罢手认输的原因,绝非是她理该得胜,而是他从没尽力。
向来自尊自傲的她,哪禁得起这刺激?
「你非要听我亲口承认我输就对了?」她一双水眸蓦地红了。
文式辰长叹一声。
抱着她娇瘦的身子,他高高凝视她眼睛说:「你怎麽不想,我是心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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