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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京城,八作司巷,一高悬着「不津瓮」招牌的大宅里,穿着深蓝布袍的年轻随从躬身道——

  「大小姐,真对不住,小的们还是没问着申爷的行踪。」

  坐在随从面前的,是一面白清秀,一双眼熠熠生辉的年轻女子,名叫水芝。

  水芝姓窦,她爹正是京城造酱世家「不津瓮」的当家窦占元。水芝娘亲白氏身子不好,在水芝三岁那年生病离世。水芝在她爹与酱坊五十多名大小伙计通力照料下,现已是亭亭玉立、年满十七的待嫁闺女。

  水芝性格聪慧独立,也因为生在酱坊,从小味觉特别敏锐。窦占元甚为疼爱水芝这根独苗,从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冬烘观念,他让她读书识字,带她饮茶听戏,就连酱坊大小琐事,也从不避讳她听闻跟插手。

  水芝也争气,十五岁那年,她头回率领「不津瓮」五十多名伙计做出来的大酱,色香鲜俱全,被她爹评为当世一绝。

  只可惜,父女俩相依为命的好日子不常久,刚过完年,身子向来健朗的爹,因为一场大病撒手人寰。水芝哀伤不已,仍旧得撑持起酱坊生计。怎知道她爹殡日当天,鲜少露面的伯父窦占平找上门来,同时带来窦家古训。因为造酱辛苦,不是一般妇道人家胜任得来,所以窦家先人立下一条规矩——

  酱坊传子不传女。除非窦水芝能立即找到人成亲,由她夫婿出面接下「不津瓮」,否则只能任由她伯父处置。

  窦水芝紧紧闭上眼。找不到人,实在不能怪他们。

  谁教她现有的线索,不过就姓申,与人来自豫州荥阳两样。京城地广人稠,仅靠两条线索就想找到人,根本是大海捞针。

  况且,她根本不知道申家公子,现是否还住在城里?

  「伯父那里呢……」她缓了口气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麽传闻,他又跟谁接头去了?」

  「这倒有。」随从把外头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透露。

  窦水芝听得是秀眉深锁,忧心忡忡。

  她所以这麽急着找人,全是因为伯伯意图卖掉「不津瓮」。这点她说什麽也没办法接受,祖传百年的家业还有爹爹一辈子的心血,怎能轻易转卖给他人?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爹生前提过,以往他还得独自出城到郊外买豆挑瓮时,曾在路上遇上一位豫州来的申姓老爷,两人虽是初次见面,却相谈甚欢,如遇知己。当时窦占元听闻这位申姓老爷家中已有一位七岁男孩,一时兴起,就把还在她娘肚子里的窦水芝,许给了申家公子。

  水芝年纪尚小时,窦申两家仍有联络。可後来听闻豫州大旱,申家人决定远乡搬迁——窦占元最後一次听闻申家消息,是他们搬到了京城附近。窦占元以为申家安顿好之後,申家老爷定会上门叙旧,怎知等着等着,竟也好几年没了申家音讯。

  性格爽朗、不让须眉的窦水芝当机立断,想取回「不津瓮」,只有找着这位豫州荥阳来的申家公子,与其成亲一条路。

  而且,还得快。据传闻,就连城里最有名的饭庄——「一条龙」,也对「不津瓮」有兴趣。

  报完了讯,随从一脸踌躇。「大小姐,不是小的要多嘴,但咱们酱坊许多伙计都在说,虽然您费足了力气在找人,可是……怕还是来不及……」

  这点她比谁都要清楚,问题是,她总不能上街随便拉一个男人嫁吧?「你们有更好的法子?」

  「是有一个。」随从头重重一点,报出「穷通坊」传说。「据说『穷通坊』店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管任何疑难杂症,只要他肯答应帮忙,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你们认为『穷通坊』有办法找着申公子?」窦水芝问。

  随从皱眉。「小的不敢打包票,但……总是个希望。」

  没错,她现最需要的,就是希望。窦水芝深一吸气。「我明白了。三宝,备轿。我们现在就上『穷通坊』。」

  京城,筒子河边,财神胡同,穷通坊。

  穿着黑色布衣,外型高大慓悍,眼神肃杀的「穷通坊」三当家——申永乐,端着木托盘来到书房门前。

  躺在门里罗汉榻上发呆的,是他相交多年的救命恩人兼好兄弟燕逍遥。

  瞧他百无聊赖的表情,申永乐心想,难怪今早上青鸣会托人交给他疏肝解郁的汤药。

  申永乐细想,算一算,好像也十来天没见人上门请托了。

  这对素来贪鲜好玩、爱管闲事的燕逍遥来说,可真是莫大折腾。

  要不——自己说点什麽,让逍遥取乐解闷吧?

  主意一定,申永乐清了清喉咙,喊道:「少爷,这是青鸣交代我熬的补汤,您请趁热……」

  听见好友声音,燕逍遥立刻转身。「我没听清楚,你刚喊我什麽?」

  申永乐想了一下。「……少爷。」

  燕逍遥蓦地坐起。「不是我爱说你,永乐,我说过多少次了?卸下钱庄招牌以後,咱俩再无主仆分际,你时不时就把『少爷』二字挂嘴边,怎麽,是觉得我燕逍遥这名字难听,让你没法喊出口?」

  燕逍遥的抱怨,正合申永乐心意。

  他假装大意口滑。「少爷您误会了,永乐绝对没这意思——」

  「要你喊我一声『逍遥』真这麽难?」燕逍遥佯怒道。

  瞧燕逍遥表情,就知道他今天跟申永乐卯上了。谁教他闲到发慌,穷极无聊,好死不死,口舌笨拙的永乐还自个儿送上门来,他当然毫不留情出口开涮了。

  一心要陪好友斗嘴的申永乐坚持不从。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当年少爷您独排众议坚持把小的留在身边,让小的少受了多少年风吹雨打之苦,这份恩情,就算钱庄不复存在,永乐依旧铭记在心。」

  「这麽说来——」燕逍遥眼珠子一转,故意曲解他的话。「你该改口喊我爹才是?」

  木讷寡言的申永乐哪里是燕逍遥对手,不过三言两语,就被说得面红耳赤,半晌接不出话。

  别看申永乐生得虎目浓眉,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穷通坊」里边,心地最好、最体贴人,脸皮也最薄的人就他了。

  见他受窘,燕逍遥「噗」地笑开。「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叫我爹的好。我可没福气生你这麽大一个儿子。你说青鸣教你弄了什麽东西?」

  「百合大枣鹌鹑汤。」

  申永乐掀开碗盖,甜雅的百合与淡淡的肉香扑鼻而来。

  申永乐在「穷通坊」专司烹食。他被燕逍遥拾回燕家钱庄那年,他才十岁,但已经流离失所在外头当了好几年的乞儿。多半是过去有一顿没一餐的生活,让他一进燕家钱庄,立刻被食精烩细的燕家灶房吸引了过去。

  表面上他是燕逍遥找进来的食客,可大半时间,他多是待在灶边看厨子大显手艺;许是耳濡目染,加上天赋异禀,十几年过去,练就他一身好厨艺,易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不喝不喝,我又没病。」燕逍遥一脸没趣。没事端一个汤药来干麽?

  「可是青鸣觉得您最近郁郁寡欢,担心您闷出病……」

  「怕我生病就帮我找些有趣好玩的事情,成天要我喝药喝药——」

  燕逍遥叨念着,忽然,一小厮跑了进来。

  「燕爷,外边有个姓窦的姑娘,指名要找您。」

  燕逍遥俊目一瞟。「找我干麽?」

  小厮躬身回道:「她只说她有事请您帮忙,请您务必相见。」

  燕逍遥眸子一转,捉弄人的脾性又起。

  「——你去。」他看着申永乐说。

  申永乐指着自己。「我——不好吧?」

  他这张脸,是「穷通坊」里里外外人人皆知的鬼见愁,别说小孩姑娘家见了被吓哭,就连一般汉子,也常被他一张无表情的恶脸吓得直起寒颤。

  「我要你去你就去。」燕逍遥用力搡他,就是看准了姑娘怕他,才要多此一举。「快点,别让人家等太久。」

  申永乐不情不愿地步出旁厅。原燕家钱庄的「穷通坊」占地极广,从大门走到敞厅,就得绕上盏茶时间。

  穿着一身粗布青衣的窦水芝独坐在敞厅中。虽说「不津瓮」家势不恶,窦水芝却没有一般荳蔻少女喜穿华服的习惯;除非逢年过节出门参拜,否则她总是一袭粗布衣裳,紮个粗辫,也很少在头上戴些叮叮咚咚的珠翠首饰。

  其实也不是讨厌做些更姑娘家的打扮,她只是觉得粗布衣裳方便。尤其在酱坊干活,动不动就满身酱渍,穿着丝缎绸衣,一要担心脏二要担心破,能做什麽事啊?

  只是,打进了「穷通坊」,看见满屋子雕梁画栋,奇花异果,她忽然意识自己打扮不得体。

  尤其路上,小厮一直跟在轿边同她说了些「穷通坊」事迹——什麽店主人癖性特殊,要他答应帮忙不是看银子给多给少,而是看他中不中意上门的对象……

  窦水芝忽地看见自己裙角有个印渍,糟糕,她这样子,看起来活像刚从酱缸里爬出来。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她这麽狼狈邋遢,哪个人看了她会喜欢?

  要不回去换件衣裳再来算了——念头方转,她人正要站起,一庞大身影忽地闯了进来。

  她抬头一望,正好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炯炯眼眸,麦色微黑的额上,扫过两道浓墨似的眉毛;厚唇抿着,加上一身健壮肌肉,分外给人一股肃杀的恐怖。

  一般说来,这是一张让人看了背脊生凉的凶脸,可在「不津瓮」,多的是如此彪形凶恶大汉,窦水芝已见怪不怪。

  她误以为来人正是燕逍遥,立刻一福。「窦水芝见过燕当家。」

  见她表情沈稳自在,申永乐惊诧地望着不到自己肩高,脸蛋俊俏小巧的窦水芝。

  他这张脸,自弱冠之後,见了他没吓哭的姑娘家,可能百个还找不到一个。

  她竟还能平心静气和他问安?

  躲在门外的燕逍遥,同样一脸诧异。

  好玩好玩、有趣有趣,想不到今天遇上奇葩了——燕逍遥摇头晃脑地想。

  「怎麽了吗?」见来人久不搭腔,窦水芝忍不住问。

  申永乐猛地回神。「没事,我只是有点惊讶——我是说,燕当家正好在忙,要我先过来。」

  他低沈粗犷的音质,听起来如午後雷鸣,在窦水芝耳里边隆隆作响。

  窦水芝难掩失望。「所以……燕当家今天没办法见我?」

  「也不一定是这样——」申永乐望向门外,他很清楚,始作俑者正躲在外边偷看。

  燕逍遥就这癖性,不有趣不好玩的事,他概不搭理。

  「这样吧,你先说你的事,我再帮你传话给他。」

  窦水芝点头。「多谢公子——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敝姓申——」

  他方报出姓氏,窦水芝双眼突然亮起,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申?是能屈能伸少个人字边的那个申?」

  申永乐被她举动吓到,呐呐答:「是——」

  「何方人士?」她接着逼问。

  「豫州荥阳,请问——」

  「就是你!」她用力抓住他手。真可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没想到她久寻不到的申公子,就躲在「穷通坊」里边!

  「我?」申永乐被窦水芝突如其来的接近弄昏了脑袋,还没开口问清楚,一道雪白身影已然插进两人中间——

  自是不甘寂寞的燕逍遥。

  「窦姑娘,有话好好说、慢慢说。」笑得一脸淘气的燕逍遥按住窦水芝的手,不重,却已够把她手从申永乐臂上拿开。「永乐,怎麽没叫人帮窦姑娘倒杯茶水来?」

  申永乐听懂暗示,立刻回答:「我这就去。」

  一见申永乐要离开,窦水芝急了。「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有话跟我说不也一样?」燕逍遥挡在窦水芝面前,让永乐顺利脱逃。

  他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姑娘有趣。一般人见到永乐,尤其是姑娘家,哪个见了不吓得全身抖。独独就她,非但不怕,还一个劲儿地直往永乐身边蹭。

  燕逍遥嘴上没说话,心里算盘却拨得噼啪响。他看准了窦水芝不怕永乐,或许,帮忙她解决完她的事情,还可以顺道帮永乐娶门媳妇?

  「可是——」窦水芝目光追着申永乐身影,直到看不见他,才懊恼地望着燕逍遥。「敢问您是?」

  「在下正是穷通坊大当家,燕逍遥。」燕逍遥行礼如仪。「方才不巧有事耽搁,一时没办法抽身,还祈窦姑娘原谅。」

  燕逍遥就这个性,摆明的谎话,他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您太客气,是我没经邀约就冒失过来拜访,我还得先谢谢您拨冗一见。」

  见到想见的人,窦水芝反应并不热烈,她脑袋里想着全是申永乐的事。他爹同他提过婚约的事了吗?他娶亲了吗?要是还没,他是否会依她所愿,快快与她成婚?

  见窦水芝心不在焉,燕逍遥决定开门见山。

  「窦姑娘——找咱们三当家有事?」

  「啊?」窦水芝看着燕逍遥。申永乐是「穷通坊」三当家,她还是第一次听闻;平常她接触的人,不外是酱坊的叔伯伙计。男人嘛,总是不若女人家碎嘴,外边街坊传言,自然极少传进她耳朵里边。加上申永乐素来低调,比起远近驰名的燕逍遥,真少有人知道「穷通坊」三当家是何姓名。

  见她表情奇怪,燕逍遥略皱起双眉。「你不是来找永乐的?」

  「我……」窦水芝一时口拙。「嗳,该怎麽说呢……」

  「不急,一件一件来。」燕逍遥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这时,一佣人送上茶盅。窦水芝瞄看了门外一眼,发现申永乐没跟在後边,眉眼难掩失望。

  她想,肯定是自己刚才冒失的举动,吓到他了。

  想想也对。现在外边哪个姑娘家会同她一样,因为太高兴,就猛地抓住人家手不放?

  「事情是这样的——」缓口气,水芝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包括爹的亡故,伯伯的归来,还有窦家古训,跟她现今的打算,全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所以——」燕逍遥眼珠子一转。「你认为永乐,就是你在找的申家公子?」

  「肯定是。」窦水芝嘴上这麽答,心里却不太确定。

  毕竟她凭有的线索,不过就姓氏跟来处两样,所以她才急着再见申永乐,想与他细谈一番。

  燕逍遥思索着。依他所知,永乐应当不是她想找的「申公子」——第一年纪就不合;遑论永乐从没见过他爹亲模样,何来许亲一事?

  只是——燕逍遥继续想,真相一说穿,他好兄弟永乐这辈子,恐怕很难再找到另一个不怕他模样的姑娘。

  换句话说,自己得想个办法帮永乐留下这姑娘。燕逍遥黑瞳眯紧。

  「燕当家——」见燕逍遥久不答腔,窦水芝急了。

  「先让我问清楚一件事,」燕逍遥笑容可掬。「你现在是要我帮忙找出那申公子,还是就决定要了我们家永乐?」

  他这说法,窦水芝还是头回听过。

  「『要』的意思是——」

  「自然是跟我们家永乐成亲。」燕逍遥活像江湖郎中,一个劲儿地说着申永乐的好。「我们家永乐,别看他长得横眉竖目,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他心地可好了。你上外边问问,我们『穷通坊』三当家是怎样的菩萨心肠,而且,他手艺极巧,凡你想吃的喝的,只要开口,他通通办得到。」

  「申公子会割烹?」窦水芝惊讶了。

  燕逍遥手一挥。「易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窦水芝非常心动。毕竟身为酱坊之後,若选中的夫婿,是一个甜咸不辨的驽钝之人,可真教人头疼。

  燕逍遥继续游说。「而且,永乐他身强体壮,力大气足,『不津瓮』当家夫婿,舍他其谁?」

  窦水芝脑中浮现申永乐轩昂的体魄。他确实是最适合与自己成亲的对象,而且,他姓申,还来自豫州荥阳……可是,一个声音在她心头小小声地问——万一搞错了,他并不是爹当初帮她许婚的「申公子」呢?

  燕逍遥一看就知道她在担心什麽。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不怕永乐的姑娘,他哪可能轻易放她离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挺担心我们家永乐不愿意跟你结亲。」

  在燕逍遥舌粲莲花下,性格直率不拘小节的水芝,一下忘了脑中那小小的不确定。

  「怎麽可以!」她瞪大眼。「我跟他的婚约,明明就是他爹当年亲口许下——」

  「可永乐他爹不一定同他提过啊。」燕逍遥补上一句。

  这就对了!水芝恍然大悟。难怪开头他听见她姓名,他没有依稀听过的反应。

  原来是这麽回事。

  「万一真像您说的这样……我该怎麽办才好?」浑不觉中计的水芝,还当燕逍遥是自己人般商量着。

  燕逍遥嘻嘻一笑。「很简单呐,想办法说服他不就好了?」

  说服——水芝望向门外,眸里忽地燃起一簇火焰。

  没错,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不管申公子到底知不知道婚约的事,只要他答应娶她就可以了。

  水芝起身。「申公子在哪儿?我这就去说服他——」

  「等等!」燕逍遥忙道。「你以为你是上街市买菜?随口问问他就会答应你?」

  喔对。她又坐回原位,认真请教。「不知燕当家有何高见?」

  燕逍遥眨了下眼睛。

  高见嘛,他没有——可捉弄人的主意,他肚子里倒是一堆。

  他凑身在窦水芝耳边嘀嘀咕咕了一堆。

  只见水芝的脸,倏地胀红。

  「真、真要这麽做?」

  燕逍遥双肩一耸。「非常之时就要做非常之事,你方才不是说,你伯父急着卖掉『不津瓮』……」

  有道理。涉世未深的水芝轻易被燕逍遥说服。时间迫在眉睫,说不准,这会儿伯父已跟人谈好价码,「不津瓮」就要转手他人。

  窦水芝吸口气,果决道:「就照你说的做。」

  太好了,有好戏看了!

  燕逍遥忍住心头的雀跃,强作冷静道:「我跟你说,这会儿该上哪儿找永乐——」

  「穷通坊」库房里,申永乐弯身打开瓮盖,自里边抓出几条腌得咸滋酸香的瓜齑,放到他捧进来的大钵里。

  时已近午,申永乐打算做道鸡丝瓜齑,再盐炒个枸杞芽儿,蒸笼馒头——几道简单菜,已足够喂饱「穷通坊」里边十来张嘴。

  就在他捧钵出库房时,一只花猫喵喵叫地蹭到他脚边。

  「怎着,肚子饿了?」

  申永乐眼带温柔地摸摸花猫,花猫不畏人地跟他後边,饱食他自灶房拿出来的鸡胸肉。

  「好吃吗?」

  申永乐静蹲在一旁看着花猫美味的吃相。花猫体型纤小,眉眼可爱,加上叫声甜蜜,在财神胡同一带相当有名——有名的不爱理人。

  多少街坊邻居喂牠鱼鲜吃食,只为摸一摸抱一抱牠;可牠谁都不睬,独独亲近「穷通坊」的鬼见愁——「阎罗三当家」。

  饱食之後,花猫舔起前脚顺顺猫须,而後爪子一伸,顺势爬上申永乐曲起的臂膀,怡然自得地闭起眼睛。

  「嗳,你这样,我怎麽做午膳?」

  申永乐望着怀中猫脸低喃,浑当牠是个人似的。

  花猫甜美地「喵」了一声,小脸直往他胸口蹭,讨着要他摸。

  「真拿你没办法。」他配合地抓搔花猫仰直的脖子。

  花猫打着呼噜,一双猫眼半开半闭、信任地瞅着他。

  窦水芝闯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如画的一幕。

  她蓦地停下脚步。

  造酱人家,家里向来讳养猫狗,就?巧砩系南该そ宋屠铮盗艘晃秃媒矗凰栽诮捶唬彩敲ü反橙耄锉呋锛苹崃⒖棠闷鹬裰悖卺嵬烦夂茸犯稀?

  说来,这是头回她看见一个大男人,如此温存地抱着猫摸。

  而且,那猫看起来跟他好亲。

  她目光落在他弯起的唇角上。就是那抹笑,把他严谨凶恶的表情,添增了几分可亲。猛然一看,还会觉得他相貌是好看的。

  她突然想起坊间一个说法,叫「兽体人性」。说是牠们愿意主动亲近的人,多半有颗善良的心地。

  她突然觉得高兴。

  因为,眼前人正是她爹生前帮她挑选的。

  此时,在她心底,她已认定申永乐,正是她苦寻不着的「申公子」。

  不知窦水芝已到的申永乐,还望着怀里的花猫说话。「嗳,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做饭了。」

  花猫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说——「不管,我就是要你摸。」

  「淘气。」他嗔了牠一句,然後起身,把花猫放在有荫遮的石椅上。「乖,」他再次挲着花猫的脑袋。「我事情做完再来找你。」

  花猫像听得懂他说话似,甜甜地「喵」了一声。

  申永乐低低一笑,回头,双眼正好与站在树丛後边的窦水芝对上。

  她怎麽会在那儿?他笑容倏敛。她站在那儿多久了?想起自己对猫说话行径,很可能都被她看见了,他脸颊不自觉烫红。

  「申公子。」窦水芝屈膝施礼。「我听燕当家说可以在这儿找到您。」

  看着窦水芝大方自然的神态,申永乐这会儿很确定了,她是真的不害怕他的模样。

  为什麽?这疑问自他心头浮现,只是认识不深,所以没问出口。

  他回礼。「窦姑娘找我有事?」

  她点头。她在走来灶房的路上,在心里把整件事细想了一遍。

  她决定先靠言词说服申永乐和她结亲,万一不行,再来考虑燕当家的提议——做那非常之事。

  她由衷希望,事情毋须进展到那种地步。

  「我想请教申公子——令尊或令慈可否同您说过,令尊在您七岁时,曾帮您许了一门亲?」

  「没有。」

  瞧他答得斩钉截铁,窦水芝一愕。

  「但是,确实有这麽一回事——」她心里一着急,说话的时候,便不自觉朝他方向逼近。「我就是令尊帮您许婚的对象,这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不会有错。」

  「等等,」申永乐望着几乎已贴到自己面前的窦水芝;在阳光底下,她一双黑瞳益发闪亮,小巧的面颊上染着两抹红晕,微微噘起的红唇,看起来又红又甜,叫人垂涎。他收起心头的惊艳,沈稳道:「窦姑娘,我想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我不可能是你爹当年帮你许婚的对象。」

  水芝连连摇头。「您明明姓申,又来自豫州荥阳。」

  「是没错,但是——」

  就在申永乐准备道出自己身世时,燕逍遥突然摇着摺扇走来。

  「我就跟你说了,事情没这麽容易。」他叠起摺扇往窦水芝头上一点。

  燕逍遥就是担心永乐会一个劲儿地戳破真相,才会守在一旁。

  还真被他料中!

  「少爷?」申永乐一脸莫名。

  「叫我『逍遥』。」燕逍遥摺扇往他头上一打。「你到底要我说上几次?」

  两人四目相接。申永乐用着眼神询问这是怎麽一回事,燕逍遥只是莫测高深地笑。

  然後燕逍遥回头,摺扇往窦水芝後方一指。「你家随从进来找你,说时间不早,你该回去了。」

  窦水芝咬着下唇。她现在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出门、命人找寻申家人,全都是瞒着伯父偷偷进行。像她这会儿出来,是打着到街上挑些针黹刺绣花样的名义,天晓得她哪里懂什麽针黹刺绣——自然不能在外边逗留太久。

  「放心,」燕逍遥知道她在担心什麽。「我刚已经找人去找你伯父,说我对『不津瓮』颇感兴趣,也开了一个不错的价码。依我估料,三、五天内,你伯父应该还舍不得把『不津瓮』卖掉。」

  「谢谢燕当家……」窦水芝松了口气。

  「不客气。」燕逍遥懒懒挥扇,再一睨大门方向。「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提议。」

  窦水芝与燕逍遥目光相接,她慎重点了下头後,又望着申永乐说:「申公子,我明天会再过来。」

  申永乐完全听不懂两人在打什麽哑谜,只能愣愣目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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