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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爹,您找我?”

  翌日午后,头戴玉冠身披锦袍的李皓走进前厅,厅里除了他爹曹亲王——李明,另有一中年男子,男子一见他即转身打量。

  这家伙什么来历?李皓暗暗皱眉,目光好不客气。

  “来来来,我帮你们俩介绍。”曹亲王示意李皓向前拜会。“小儿李皓,皓儿,这位是刘武刘师叔,你刘师叔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煤铁王,还不快叫刘师叔!”

  刘武年约四十,身形魁梧,浓眉黑胡将他外表衬得更加豪猛粗犷,站在雍容斯文的曹亲王身边,恰巧成了对比。

  “皓儿见过刘师叔。”李皓躬身一揖。

  “不敢不敢。”刘武拱手回拜。“昨日我听师兄提起你,就很想见你一面,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少年!”

  “好说、好说。”曹亲王得意笑道。

  李皓观察爹与刘武表情,敏感嗅出他俩有事瞒他。半晌他找了个借口离开,而他一走,刘武与曹亲王随即转开话题,窃窃讨论起举兵篡位一事。

  李皓隐在暗处觑瞧两人举动,不一会儿刘武告辞,李皓马上闯入。

  “爹。”

  曹亲王被他吓了一跳。“皓儿?我以为你出门了。”

  “你刚跟那个刘师叔在商量什么?我看你们表情非常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曹亲王恼怒驳斥。“我与你刘师叔只是许久未见,许久未见的好友重聚,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最好是这样。”李皓意有所指地说。

  爹那点心思他怎不知道。曹亲王十分不满当今太子才识,认为他庸碌无为,暗地起了取而代之念头,曹亲王以为,论当今皇族之后,谁会比他更足以胜任太子大任?!

  可偏偏他苦心栽培长大的儿子,却非常不认同他的野心——李皓一发现自个儿爹暗地筹兵意图谋篡皇位,便开始了他喝酒狎妓的放浪行径。他以为如此便难当大任,该会让他爹对举兵一事略感动摇,怎知仍旧敌不过他爹的勃勃野心。

  曹亲王眉头一蹙。“听你这么说,你到现在仍旧不赞同爹的提议?”

  “爹,”李皓苦口婆心。“之前承干太子、魏亲王二人下场,还不够当您前车之鉴?圣上个性您最清楚,应该明白他为保其皇位下了多少功夫?您有没有想过,万一举事不成,遭殃的可是娘、妹妹和曹亲王府上下百余口……”

  “你这个孽子,还不住口?!”曹亲王恼羞成怒,一巴掌挥过,好在李皓眼明手快朝后退开。

  “爹!”

  “尚未成事就咒我失败——”曹亲王气急败坏。“你也不想想爹费这么大功夫,到底是为了谁?”

  李皓抢白。“我早说过我不眷恋皇位。”

  “说谎!”曹亲王冷哼。“我当你爹二十五载,还不明了你那一点妇人之仁,只会担心你娘你妹妹安危,你怎么不想想爹若成事,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公主,哪点亏待她们?”

  “但是——”李皓话没说完,曹亲王挥手截去他话尾。

  “够了,我不想听你啰嗉。出去!我还有奏章要读。”

  “爹!”李皓叫唤,但曹亲王连多看他一眼都懒,袖一甩跨出门去。

  执迷不悟!李皓痛苦瞪视爹的背影,半晌才负气离开。

  一盏茶过,李皓乘着马车现身百花楼,楼里老鸨一见他,忙唤着婢女上楼催促花魁玉真快些打扮。贵客上门喽!

  “十六爷,来来来,喝口茶润润喉,玉真她已在上头准备,马上就好。”鸨嬷嬷亲自沏来一壶“鹊舌”奉上,李皓端起喝了几口,被他爹与刘武一会儿激起的郁闷,怎样也消退不了。

  “不等了。”杯子往桌上一搁,李皓起身上楼。

  鸨嬷嬷急忙尾随。“我说玉真,你也叫十六爷等上太久!”

  “来了。”一声娇呼从门扉内响起。算得刚好,李皓方踏上台阶,一阵香风扑来。“玉真拜见十六爷……”

  玉真外貌颇为妖艳,软嫩嫩身子有如刚出笼的馒头,香馥弹手,李皓看中她就这两点,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才刚嗅到她身上脂粉味,他竟已觉得腻。

  脑海不自觉浮现另一双眼睛,一张年轻但不带稚气的秀美容颜。一想到昨日离去时从她头上取走的丝带,李皓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那条白丝带就搁他胸前衣袋,还小心用一个锦囊收起——不知怎么搞,光想她的东西就放在自个儿身上,原本淤在他胸口的闷气一散,心情爽快许多。

  玉真不知李皓注意力早已飞散,一将他拉进房,她整个人贴他身上又揉又蹭。

  “十六爷,玉真想煞您了!您怎么那么多天没过来?”

  “我这不就来了?”李皓戴上一贯轻狎面具,在她丰乳上捏了一把。玉真格格轻笑。

  “十六爷您坏。”她爱娇地扭动身子,抬高手勾住他脖子。“说真的十六爷,玉真不知您今早要来,前日约了卖簪子的贩子,待会儿他来,您可要耐着性子陪王真挑个几支。”

  李皓眼睛一亮,对了,他可以挑支簪子送她。只拿不取,可不是他李皓会有的习惯。

  他轻轻一笑,允了。“好啊。”

  玉真欢天喜地地说:“玉真先谢谢十六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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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四名婢女送望雪到书斋会晤前任圣女——柳青岚。圣女卸任一个月内,还得反复指导继任圣女会晤皇上时的态度规矩。

  望雪一进书斋,柳青岚即垂眸躬身问安:“参见圣女。”

  “柳姑娘免礼。”望雪直行入内坐在木桌后边。“有劳柳姑娘。”

  柳青岚朝一旁的仆佣一瞟。“稍退几步。”

  在前后两任圣女会见期间,仆佣非但不能离开,还一人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两人互动,美其名是伺候,说是为防两位尊贵人儿碰巧有什么需要,实则是监视,至于原因他们倒不是那么清楚,只知是皇上规定。

  竹林大宅建于二十年前,当时皇上李世民仍只是亲王身分,却因缘际会得了个能知过去未来的美人,也就是初任“圣女”,闺名阮湘娘。湘娘身具天竺与中土双方血缘,其他妻妾不见容湘娘奇特生活风俗,李世尽才刻意建了这么一座宅第,一来是讨好,二来是监视,他也怕其他兄弟发现他藏了这么一个瑰宝。湘娘在李世民登基为王、荣宠不再后黯然死去,死时年方二十二。

  湘娘一死,李世民才知身边有一个“圣女”的重要性,所以私下派出使徒四下探查,他确信天下之大,定能让他找着和湘娘一样天赋异禀的佳人——这也是“竹林圣女”来源始末。

  望雪是第四代。

  柳青岚张口便说:“会见皇上时态度要不卑不亢,无须屈意承欢,但也不能乱逞口舌之快,态度谨慎谦恭同时大方得体……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串,圣女全记得了吗?”

  望雪一见柳青岚朝她眨了下眼睛,会意地摇了摇头。“望雪不才。”

  “这样吧,我边念,您写下。”柳青岚再一次重复她先前的提点,会见皇上该怎么称呼,如何拜跪,若皇上有事要问,仪式又该怎么进行,柳青岚每说一段,就朝望雪瞄了眼。看在仆佣眼里像是在确认她的抄写进度,实则是在对她打暗号——注意这个字。

  一个时辰过后,望雪拿着纸卷回到她闺房,婢女一离开她忙不迭打开,依着柳青岚暗示一字一宇串连——房中南方墙下。她走到门边一探婢女行踪,确认长廊外没其他闲杂人等,这才照着指示摸过南方墙下每个石块,就连木橱后边也不放过。

  一方石块松动的感觉有些怪,她掀开一看,底下果真藏了一卷薄薄的羊皮纸,望雪悄悄收在衣袋里,打算趁夜众人熟睡再取出展读。

  早在戴冠仪式上,柳青岚沾水点她眉心时,望雪已发觉她的过去与未来——柳青岚将在一月后,毒发身亡。望雪也发现,当初带她进府的使徒允诺卸任将能返家侍候双亲,佐以大笔财富一事,纯是一场美梦。一出竹林大宅就是死,前头三任圣女没人能逃得过。皇上要人监视用意也在此,他害怕天赋异禀的她们会泄漏他的秘密。

  伴君如伴虎,望雪手压胸脯吁气,她并不讶异皇上处置她们的方式,但难免觉得悲哀,尤其一想到自己无能再与爹爹娘亲见面,忍不住掉泪。

  想想,她也只是方满十六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已发现自己未来黯淡无光,要她怎么抑得住心头的绝望?

  尤其当天晚膳过,一名卫士送来一个晴天霹雳消息——听见当时,望雪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冰水,透体生寒。

  “你说——你说我爹他怎么了?”

  报讯的卫士再次复述:“据报,梅解昨日上山打猎,不意被猛虎咬伤,性命垂危——”

  望雪双亲原是梅岭上猎户,九岁那年她贪玩硬要跟着爹爹进城交易,怎知碰巧被搜寻的使徒发现她大展天赋,不过眨眼,她马上被使徒带进竹林大宅照养,日后成了“圣女”。

  望雪突然站起。

  “等等,”年约四十的总管嬷嬷一见不对,急忙拦人。“圣女您想做什么?”

  望雪愣愣地看着她。“这还需要问吗?我要回去看我爹啊!”

  “不可以。”总管嬷嬷眼一睨,众人忙将厅房门关上。

  望雪急往前冲。“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开门啊!没听到卫士说的,我爹性命垂危,他就快死了啊!”

  “圣女您冷静。”总管嬷嬷与一名婢女挡在门口,一边劝阻:“您别忘了您现在的身分,您是‘圣女’,早已不是之前的梅望雪。世俗亲情羁绊,您不是早已在戴冠大典上全数抛下——”

  望雪倏地停下推搡动作,定定地看着总管嬷嬷。“你是说,我梅望雪从昨儿夜里开始,就是个没爹没娘没姓没名的孤女?”

  “还望圣女见谅。”总管嬷嬷嘴里致歉,但阻挡的动作依旧。

  望雪一见脾气又起,这源自她爹爹梅解的倔脾气,可在入府当初让她,也让宅子里里外外仆佣吃足了苦头。不管挨多少回鞭子,倔气的她仍不放弃逃出大宅,要不是礼仪师傅提点她会害许多人送命,或许她今日仍不肯放弃。

  她都牺牲了这么多,就让她回家见爹爹最后一面,这样也不得?!

  望雪一整脸色。“我用圣女的身分命令你,让开!”

  “恕小的不能从命。”

  总管嬷嬷暗使眼色,两名婢女悄悄走来架住望雪手臂,望雪又惊又怒,不停挣扎身子嚷叫:“这就是你们对待圣女的方式,口头称我圣女,实际却当我是禁脔,我只要你们让我回家见我爹一面,那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面呐!”

  “里头到底在闹什么?”被婢女护拥的柳青岚站门外喊道。

  眼见望雪与总管嬷嬷争执不休,两名伶俐婢女赶忙跑去向柳青岚讨救兵。总管嬷嬷一听她声音马上将厅门打开,望雪见状欲冲,结果却被婢女们挟得更紧。

  “岚姊姊,求你帮帮我——”双臂被架住的望雪哭求着。“我爹打猎受伤,命在旦夕,我只是要回去见他一面,还有我娘……一开始他们明明说好三年会让我回家探亲一次,结果进来这么多年,我却连这大宅门也没踏出过一次……”

  不待她说完,柳青岚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望雪忘了掉泪,一脸震惊——岚姊姊为什么打她?

  “你闹够了没有?!”柳青岚怒目相向。“昨夜戴冠大典的宣誓你全忘了?你早已舍弃一切,现在还在提什么见最后一面?”

  “我求求你……”望雪拖着两名婢女跪下。“求求你们,我不是一去不回,我保证见了我爹之后我一定会跟你们一块回来,求求你们……”望雪不死心,淌着眼泪频频对众人磕头。

  什么圣女之尊,她全都不管了,她只想回家见爹——她只想回家见爹!

  行不通,大宅规矩就是进得来出不去,柳青岚再同情也只能打碎望雪梦想。

  “带她回房。”柳青岚背转过身下令,架着望雪的婢女应了声,随即拖着她离开,身后还跟了两名以防她使劲逃脱。

  原谅我!望着一路嚎哭的望雪,柳青岚抬手抹去眼角泪水。

  夜访的李皓落地便听见房里一阵哭声。她在哭?他心里方浮现望雪纤柔又倔气的面容,手指已经暗自运气划破窗纸窥看。只见她背窗伏在床上,邻旁还站了两名婢女,不断面面相觑。

  看婢女表情似乎已忍到极限,两人最后交换一次眼色后,一名婢女大胆向前。“圣女,您已经哭了快半个时辰,就别再哭了,眼泪掉多可会伤身。”

  望雪猛地回头低斥。“要我说几次你们才愿听,我不需要你们在旁边说三道四,出去!”

  她还哭得真是惨,鼻子红了眼睛也肿了。李皓暗想,什么事让她这么伤心?

  婢女们见她劝不听,摇摇头后躬身退开。

  婢女前脚刚走,李皓进门。

  “不是要你们走——唔!”话还没说完,背上穴道已被点中。

  他看着她小声说:“我要熄灭桌上灯烛。你答应不出声,我就解开穴道。”

  望雪瞪着他点了两下头,心里闪过不祥的预兆。

  他果真说到做到,昨晚才说会再来,今晚就来了。也罢,她一想到性命垂危的爹爹,眼泪便掉不停。反正她最重视的人只剩下一个,她再勉强自己也没什么用了。

  “你哭什么?”李皓被她眼泪搞得浑身不对劲,心里直像生了一堆蚂蚁乱爬。“有人欺负你了?”

  她连连摇头。“不是……我是为了我爹……”说到这她突然噤口,心想反正他都要杀她了,她干么多做解释。“算了,反正注定死在您手下,告诉您为什么哭有什么用?”

  正拉下掩嘴黑布的李皓皱眉。“死在我手下?什么意思?”

  望雪一愕。“十六爷不是来杀我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您昨晚说过,民女以为——”

  李皓“啧”了一声挥手。“民女来民女去,烦不烦。”

  望雪擦去眼泪。“我一直以为再见您那日,就是我的死期。”

  他被月光照亮的唇角一弯。“看在你没跟任何人提起我来一事,姑且相信你昨晚说的,你会保守秘密。”

  “我保证。”她确定地点头,但——“您今晚目的?”

  李暗一挲脖子,突然间没法大方说出他心头意图——他只是想来看看她,随意跟她聊点什么,遂拿出怀里的象牙簪子。“拿去。”

  望雪接过对着月光一照,看见温润似玉的簪头上雕着一朵盛开的梅,她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十六爷知道我姓氏?”

  “你姓梅?”李皓眼睛一亮。

  “是,我姓梅,闺名望雪。”望雪暗笑自己傻,瞧她刚问那什么问题,十六爷怎么可能知道她姓氏,拥有神通的人是她又不是他。

  冻云宵偏岭,素雪晓凝华——李皓想起当今皇上写过一首诗,诗名正好叫“望雪”。

  果真无巧不成书。李皓心想,买下当时玉真还在旁嫌弃太素,说他买了她也不会用。想不到歪打正着,这支簪恰恰合了她本名。

  雪中寒梅。

  望雪欣赏一会儿后,突然将簪子递回李皓面前。“多谢十六爷,但,我不能收。”

  他皱眉。“为什么?”

  “圣女不应拥有身外物。”望雪打开铜镜前木盒,李皓探头,只见里头搁着一把木梳,还有数条白丝带,与他藏在胸前锦囊里的同色同款——这些就是“竹林圣女”全数拥有的私物。

  他皱起眉头,心头涌上一股不知该说是怜、还是疼的难受。他果决取走她手上象牙簪,说:“转过身去。”

  “什么?”望雪还没弄清他意思,李皓已扳转她身子背对他,手一扬扯下束发丝带,灵巧地拉拢扭转她头上乌丝。

  李皓手巧,加上平时常看花娘们梳妆打扮,虽是头回帮女人绾发,想不到做得还不错。他退开细看,满意点头。

  “你瞧瞧——”

  朦胧铜镜中映出她秀丽面容,两缯削短的发垂在颊边,一半发绾起盘在头上,看起来确实比束发清爽许多。

  她手摸发簪,突然想起这辈子除了爹跟娘外,从来没人刻意为她做过什么——方才抑下的眼泪禁不住又涌出。

  李皓吓了一跳,“怎么?弄疼你了?”

  她再度摇头。“我只是想到我爹——”她蒙着脸呢喃吐露今晚听到的消息,还有大宅总管嬷嬷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家探望一事。“我好想我爹跟我娘,自我九岁被带进大宅,我就再没跟他们见过面了——”

  难怪她会这么伤心——李皓暗吁口气。“你家在哪?”

  “长安城外的梅岭。”

  梅岭是吗?他在脑中思索它与竹林大宅之间距离,如果快马加鞭,约莫三个时辰可以往返一趟。“你说你只想跟你爹见个面?”他突然问道。

  望雪点头。“是,我只想确认他安危。如果他真的照报讯的人说的,捱不过今晚,也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在他灵前上炷香……”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李皓心疼地捧起她的脸,点了下头。“别哭了,我带你去吧。”

  啊?望雪一愣,她没听错吧?!

  “但我得到外头张罗些东西,”他放开她,微微一笑。“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望雪呆傻地看着他开窗窜出,不一会儿又回来,扯下面巾交给她一套男仆衣裳。“套上,你衣服太显眼,很容易被认出来。”

  直到这会儿她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喜不自胜地接过衣裳躲至屏风后边换上,李皓步向床铺扯松棉被,做了个人卧床上安睡伪装。不一会儿望雪穿着过大的衣袍走到他跟前,李皓一瞧,忍不住笑。

  “过来。”他弯下腰帮她把曳地的长裤翻了几折。

  望雪看着他举动,这才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十六爷,你这么帮我,会不会害你惹祸上身?”

  李皓豪迈一笑。“男子汉大丈夫,说一是一。”他走近她将她的手安放在他腰带两侧。“待会儿抓紧,万一掉下来被卫士们发现,可吃不完兜着走,听清楚了?”

  “清楚。”为了安全,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望雪有如溺水般紧紧抱着李皓。

  不啰嗦,李皓手一抓她腰随即从窗户窜出,借力使力点踏高墙再跃向竹林,不过盏茶时间,两人已离大宅老远。

  “好灵巧的身手!”望雪忍不住夸赞。难怪他能接连两夜恍若无人般闯入戒备森严的大宅。

  “好说。”李皓带她来到藏马的洞穴,他一个蹬跨上马连带拉她坐在身前。望雪心惊地望着眼前赤褐的马鬃。

  骑马,她还真是头次经历。

  李皓瞧她发白的脸色,担心地探问:“没问题吧?”

  望雪硬吞口水摇头。

  “那就出发了。”李皓抓紧缰绳一踢马腹,“驾”地一声喝,黑马四脚一撒,如箭般飞驰而出。

  疾驰了一个半时辰,娇弱的望雪早已不支睡倒在李皓怀中。

  “望雪姑娘,醒醒。”李皓勒马停下,怜惜地拍拍她微凉的脸颊。

  “这是哪?”她迷迷蒙蒙张眼,一看四周乌漆抹黑一片,吓得瞪直了双眼。

  “梅岭村外一里。”梅岭几月前李皓才刚来过,目的跟望雪她爹一样,打猎。只是一个是为了生计,一个是为了消磨时间。“夜里铁蹄声响,骑马进村不安全。”

  李皓下马再抱下望雪。

  “呀!”她坐了一个多时辰脚早麻了,一落地马上脚软跌下。

  “小心。”李皓稳稳抱住她。

  望雪抬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林中,唯一的凭借是他暖热的身体。李皓退开身子欲察看她腿,望雪却紧揪他衣袖死不肯放。

  “怎么?”

  “好黑。”她胆怯地瞧瞧左右。别说她当年离家尚小,记不得梅岭景致,单单眼前这片黑,就已够让她汗毛倒竖。

  她恍然又有一种被关进柴房处罚的错觉——小时她若没法完整做出礼仪师傅教的步伐动作,礼仪师傅总会把小望雪关进柴房,任她对着一堆柴薪练习,不到完美不放她出来。

  礼仪师傅老说“圣女”得坐若牡丹行如百合,而她却像只野地泼猴,不吃点苦头学不会;所以常常一关她就是一个日夜。

  “你怕?”李皓有些惊奇。这个能沉着应对夜袭客的聪慧女子,竟也有心怯害怕的时候。

  望雪脸颊微热,好在这会儿天暗,看不见她胀红的脸。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李皓带她跃上枝头。

  望雪看着环住自己腰肢的手,再抬头瞧瞧李皓下颚,从没跟男人如此亲近的她,身体不禁窜过一股异样感受。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望雪抗拒着心里触碰他一窥究竟的想望,也明白自己不管再怎么看,也无法看见他与她相遇之后他心里所思所想。黑夜中瞧不清他俊朗面容,但就像他保证的,他不会丢下她不管。贴着她的手臂与身体如此坚实,揣着这点安心,存在她心头的恐惧渐渐消散。

  窜跳的身影停在一棵高大松木上,居高俯视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落。“还记得你家模样?”李皓问。

  她点头。“我记得我爹在屋后种了棵梅树……”那是当年梅家老爹担心女儿迷路,刻意栽下的路标。

  李皓望去,二十多幢石屋仅有一户屋后栽了棵树。万籁俱寂的夜,也只有这家门窗还隐隐透着亮。

  李皓搂着望雪腰轻踏屋檐前进,落地后他小声吩咐:“先说好,等会儿我先入内确认,你就站梅树后等,不可轻举妄动,听见了?”

  “听见。”望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看李皓去敲门,不一会儿屋里人探头出来。

  “这位公子——”

  望雪一听见对方声音,一颗心登时揪紧。那是娘、是娘的声音啊!

  “望雪姑娘。”李皓走到梅树旁轻唤。

  望雪自树后步出,瞥见一位中年妇人就立在屋里哭泣。

  “小雪儿。”妇人低唤。望雪低呼一声奔进屋里。

  李皓轻手将木门带上。

  “娘,娘。”望雪抱着娘亲埋在她肩头磨蹭。“雪儿好想您,好想您啊!”

  “让娘瞧瞧……”梅母捧起她泪湿的脸颊细看。“长大了长大了,我的小不点小雪儿长大了,娘差点不认得了……”

  “爹呢?”望雪边哭边拉着她手问。

  梅母一听又哭。“你爹……”她手指向房中,望雪颤着双脚走入,房中只见薄棺一具。梅解下午酉时撒手归天,就待明早入土。

  望雪腿一软跪下,哭喊出声:“爹——”

  来不及了!她跪爬着向前磕头。六、七年来朝思暮想,就是盼着有天再回爹娘身边,承欢膝下,结果她却连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爹——孩儿不孝——”

  “别这样雪儿,你爹从来没有怪过你。”梅母频频劝慰,望雪泪停了梅母才想到,为何她的雪儿穿着打扮,竟会如此狼狈?

  “雪儿你告诉娘,你是怎么来的?皇上知道吗?还有外头那公子……”

  薄薄墙壁挡不住梅母声音,李皓走近一见望雪结舌反应,就知她没法跟她娘亲说谎。他主动插话。“我是皇上派来护卫梅姑娘的卫士,梅姑娘身分特殊,不能太惹人注目,才要梅姑娘换上男装,夜行回乡。”

  也对。梅母看着李皓问:“不知雪儿能在家待上几日?”

  “抱歉,明早皇上还有要事要请教梅姑娘,待会儿就得启程。”

  梅母转头注视望雪,一瞧娘亲难过表情,望雪再度落泪。“对不起娘,我马上又得离开……”

  “别哭别哭,能被皇上器重是我们梅家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梅母咽下到嘴的抱怨,但望雪跟李皓都清楚知道,她想要说的是,相聚时间实在太少、太短了。

  三人心里同时叹气。

  “这是皇上一点心意。”李皓自怀中掏出一鼓鼓钱囊搁在桌上。望雪惊讶抬头。李皓轻眨眼,要她稳住别露了馅。“还望梅夫人节哀顺变。”

  “多谢皇上赏赐。”梅母叩头谢恩,李皓连忙扶起她。

  “不用多礼……梅夫人,我知道您舍不得梅姑娘,但时候真的不早了。”

  李皓一说,梅母急忙抓住女儿的手拚命摇着。“小雪儿,娘——娘等你——等你卸了圣职,咱们再一家团聚。”

  望雪忍着不掉泪,频频点头允好,李皓硬下心肠拉着她往外走。

  梅母跟了一阵,突然喊了声:“等等,有样东西,你爹生前一直惦着要给你。”

  是一只玉佩,玉佩上细腻地镂着一株雪中梅树,看着它就能想起爹会用什么眼神姿态思念她——望雪紧握玉佩,朝娘亲慎重点头。“雪儿定会好好珍藏。”

  梅母颤抖地点头。“路上——小心。”

  “走了。”李皓狠心截断两人话别,门板一打开,他随即抓着望雪腰带纵步跃上邻家屋顶。

  梅母痴痴望着女儿消失方向,久久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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