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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已经变成一片漆黑的天色中,只有颜色比天色更深的竹子被风轻轻吹动着。身着靛蓝色长袍的「一爷」宁千岁,孤独走在悄无人声的竹林间。

  他揉着额角,眼眶下刻划着深浓阴影。

  好累……他心头默算了算,离开宁家堡已快一个月了。

  宁千岁是应师父——宁可老人,还有二师弟梦仙之托,要寻回不知又跑哪儿玩乐去的三师弟宁离苦。

  所以急着找回三师弟,全是为了送一把被人觊觎的宝剑上京,毕竟在宁家堡,接镳运镳这事,没人强得过宁家镳局的舵主宁离苦。而寻人这个差事,自然就落到宁千岁这个大师兄头上。离苦这家伙喜欢四处游荡,可偏偏宁千岁就是有办法寻到他。他一直以为这回还会跟之前一样,不需多久,顶多十来天,便能把师弟抓回师父跟前。

  可一天天过去,宁千岁突然明白,师弟这回是铁了心要玩到师父寿辰前夕才肯现身了。瞧都近月了,自己却连个蛛丝马迹也没打听到。要不是知道师弟跟着他即将过门的媳妇儿,而且两人感情甚笃,宁千岁真要怀疑,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弟,会不会玩过了头,不小心魂归九泉了?

  白费了这么久时间,他暗忖,该不该收手打道回府?凛然剑眉下深邃眼瞳凝视竹林外的昏黄灯火,身心已疲的他实在极想就此转头返回宁家堡,但一想到此行是受师父交托——他叹口气,又勉为其难地提起了精神。

  再怎么样,也不能教师父失望。

  约莫一盏茶时间,他走进坡下小村,望了望村前大石,上写着两个字:保关。

  信步走了一圈,他发现里边不过十来户人家。这会儿时间,只剩一家简陋的茶栈还开着门。

  过了村庄又是一片山陵,他想,今晚只能将就住下了。

  已打起瞌睡的店小二见宁千岁进门,立马弹了起来。「哎呀,这位爷,来来来,这儿坐这儿坐……」

  店小二又是拉凳又是上茶,忙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不知大爷要吃喝点什么?」

  宁千岁往墙上一看。「来个软骨鱼炉、蒸素饺、卤口条……还要一间上房。」

  「大爷您真是幸运,」店小二呵呵直笑。「就在刚前,齐一来了七、八名猎户,只差一点就把咱小店挤满,不多不少就剩一间房——」

  店小二话尾未收,便见一名扛着包袱,一身朴素打扮的小个头少年闯了进来。

  瞧少年面容秀美,白皙的脖子上还没长出结来,就知少年年纪还很轻。

  少年一进门便把包袱卸下,冲着店小二喊:「小二哥,我要住店。」

  店小二「哎呀」叫了一声。

  「这位小哥,真不凑巧,咱小店最后一间房,才刚给了这位爷——」

  少年一双眼闪亮闪亮,朝宁千岁看了眼,又回过头问:「真匀不出一个房间?再怎么简陋也没关系,我只是要睡一晚上——」

  「真的没有。」小二又把刚才猎户过来投宿的事说了一遍。

  少年看看楼上,又瞧瞧宁千岁,细致的乌眉紧皱了起来。只能怪自己,要是早上不在城里的笔砚店多逗留,一卖掉皮毛猎物就速速启程,这会儿时间,说不定早过了前头竹林,返抵家门了。

  一般人遇上这情况,铁定是摸摸鼻子自认倒霉走人了,可少年没这么做,就站在原地想着,前天出门时已答应过爹,入夜之后,绝不冒险露宿的。

  其原因——是因为,少年并不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少年原名花桃,是前头大约五里路远,合贞村里花家的闺女,今年十八。花家就只剩她跟她鳏居多年的爹——花胜两个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合贞村位居山林,村民多半以狩猎为生。花胜也不例外。

  只是前几天,花胜猎鹿时不意拐伤了腿,他本想强撑着伤腿下山卖货,可孝顺的花桃,说什么也不答应。

  花桃自恃有些拳脚功夫,强说自己可以扮成男孩出门。想也知道,身为爹的花胜当然不肯接受,父女俩吵了一晚上,花胜才勉强允了女儿,但他开了几个条件,夜不露宿的约定,就是当时说好的条件之一。

  花桃再次开口:「不然这样好了,小二哥,咱们打个商量,你破个例留我在店里打地铺,我明早还是一样付你一间房钱……」

  店小二连连摇手。「不成不成,咱店里从来没这规矩。我看您还是趁早到村里多转转,说不定刚好哪户人家愿意匀出一间房。」

  现在也只好这么办了——花桃认命,正当她背起行囊准备离开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宁千岁说话了。

  「若不介意,可以跟我同住一晚。」宁千岁语气很淡,表情也淡,完全没法从他脸色猜出他到底是开心还是不高兴。不过话说回来,提出这提议的他,也不是出自什么与人为善的慈悲心怀,之所以愿意让出一角床铺,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睡不着。

  他这毛病打小就有了。之后被师父收留,师父心疼他夜难成眠,还花了不少银两请大夫过来医治。

  不管喝了多少药帖结果还是一样,他还是睡不着。

  至多一个时辰,再不然就几刻钟——他总是浅浅沾一下枕,然后就醒了。

  他眼下黑圈,就是这么来的。

  「啊?」花桃望着宁千岁,秀气的脸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般紧皱着。

  「你还拖磨什么!」店小二肘一顶花桃,边在她耳边嘀咕:「还不快谢谢大爷。你放心,大爷订的上房铺位够大,并排睡上三人也绰绰有余!」

  这跟铺位大不大没关系——花桃恼瞪小二一眼,好歹她也是个未出嫁的大姑娘,跟男人同住一房,这实在是……

  「不勉强。」花桃的为难太明显,宁千岁一看便知。

  见花桃迟不开口应允,小二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搞什么!刚才不是说房间再简陋也没关系,现在大爷大发慈悲,愿意跟你分床睡,你倒迟疑起来了?」

  真是的,又不能挑明说自己是姑娘家的事——花桃心里想着,不确定推辞这位陌生公子的好意之后,她能否在外边找到其它落脚处?

  只能勉强将就了。她说服自己,反正打扮成这样,不脱衣裳,谁看得出她是男孩还姑娘?

  她现下只求不违背跟爹的约定,其它的事,只能暂且睁只眼闭只眼。

  「承蒙大爷帮助,小的先谢过了。」花桃抱拳一躬。

  宁千岁头轻轻一点,吃起小二端来的菜肴。

  小二望着花桃问道:「吶,趁灶房火还没熄,你要不要点些什么?」

  她赶忙摇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准备——」早上她在城里买了几颗馒头,这会儿还剩两颗在包袱,她打算将就吃吃,佐点清水,能填饱肚子就好。

  闷声不响的宁千岁扫了花桃一眼,瞧「他」衣着打扮,纤细的四肢,就知「他」家境不富。

  再一望自己面前的菜盘,心想,反正他一个人也吃不完,与其吃剩倒掉,不如邀少年一道。

  他敲了敲桌面,小二与花桃同时转头。

  「大爷?」小二问。

  「多拿副碗筷。」他说。

  「这……怎么好意思?」听闻此言,花桃真是惶恐到连话都不会讲了。「您愿意收留我一晚我已经够感激了,我怎好意思再跟您同桌吃饭——」

  「听听这什么话。」小二将拿来的空碗往桌上一搁,接着推着花桃落坐。「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小哥您今晚能跟大爷遇上,就代表您俩有缘——小哥要觉得素昧平生过意不去,简单,您报个姓名让大爷知道,不就得了?」

  花桃瞪了小二一眼——遇上太过热心的店小二实在麻烦,动不动就勉强人……

  不过话说回来,她朝宁千岁瞥了一眼,几番受他恩惠,她确实应该报上名字才对……

  只是——她突然想到,若报出本名,好吗?

  正当她考虑该不该拿爹爹名字出来顶替时,一直沉默吃菜的宁千岁再度开口。

  「你没其它事好忙?」他朝店小二一瞪,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被泼了盆冷水,店小二脖子一缩,乖乖蹭回柜台不再喳呼。

  总算安静点了——花桃视线移向面前的宁千岁,进门这么久,她头次有空好好细瞧他。这么一看她才发现,原来留她共住的大爷,模样挺俊的。一管鼻梁又挺又直,两道剑眉浓浓地划在眉骨上,五官端整的他,称得上相貌堂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长得这么好看,眉宇间就散发着一股……抑郁?

  是谁惹他不开心了?

  花桃起了好奇,她平常就爱看人的脸,而且她有个旁人极少听过的天赋——只要跟她形容个几句,她便能画出描述中八成相似的人像画。

  因为她实在画得太像太好,和她同村的姑娘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每个姑娘有了心上人,便会揣着偷偷存下的银两,上花家求一幅人像画——想当然,这事没让花爹知道,一切都是暗地进行。

  她一边看着宁千岁,心里已经自动画起画来,先是鼻子、眼睛,再来是眉毛跟嘴巴……心中图像绘完了八成后,她终于明白他一脸阴郁的原因——就坏在眼睛下面那两道黑圈,还有那张紧抿的嘴!

  多可惜!她望着他嘴巴心想,这么厚薄适中、好看的一张嘴,应该多笑一点才对。

  少年打量的目光实在过于直接,宁千岁虽告诉自己不需理会,少年看腻自会把目光移开,可一盏茶时间过去了,少年依旧盯着不放。

  他终于忍无可忍。

  宁千岁瞇眼抬头。

  两人视线对上,花桃的心扑通一跳。

  好、好锐利的一双眼!

  她脑中同时浮现猎豹、鹰隼之类凶猛禽兽的眼睛,就是那么冷酷、孤独,好似全天下的欢快,全和他这人不相干似的。

  「你看什么?」他冷着声音问。

  「没没没……」被他眼睛盯住,花桃发现,自己连话都不会说了。

  怕他追问,她赶忙拿起空碗筷子,塞了一尾炖得绵软的小鱼进嘴巴。

  怪里怪气。宁千岁一瞥少年仓皇扒饭的举动,打从第一眼,他就瞧出少年有种虚张声势的悍。明明个头又瘦又小,双腿手臂也细得像竹竿一样,偏要逞强背了一只沈甸甸的包袱,也不怕压断了腰杆。

  发觉自己的眼竟也盯着少年猛看——宁千岁暗啐一句。呿,不过萍水相逢,他管人家是不是虚张声势?

  他抹去骤起的一点好奇,放下碗筷。

  守在柜台的小二一见他举动,立刻蹦出来。「爷吃饱了是吗?小的这就带您到客房——」

  宁千岁挪开板凳起身,取了块碎银在桌上。「等会儿烧桶热水上来。」

  「是是。」小二欢喜收下桌上的银两。「这边请——」

  他就留她一个人在这儿?花桃傻傻目送宁千岁,感觉自己坐在这儿像块石头一样,碍眼得很。

  她从小看爹跟其它猎户来往,猎人们性子热,只要有机会聚在一块儿,铁定是喝酒吃肉不闹个通宵不肯散场,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客人还没吃饱,自己就先上楼休息的主人。

  不过话说回来——她塞了块卤口条咀嚼着,自己应该不算他的客人。

  她比较像是……她在脑中搜寻恰当的语句——被人好心拾上岸的落水狗?

  她皱了皱鼻头,感觉真讨厌。

  是,他确实帮了她大忙,可他举止夹带的那一股距离,让人很清楚知道,是因为真的没其它旁人可以代劳了,他才不得不伸出援手。

  就是那股「不得不」教人气结。

  「算了算了。」花桃对着饭碗嘀咕着:「妳平白无故吃了人家一顿,又承蒙人家好心才不用露宿街头,人家脸色坏一点又怎样?妳又不会少块肉。」

  嘴里刚嘟囔完,小二下楼来了。

  「原来大爷是来找人的啊……」小二嘴巴不牢,才刚被宁千岁问过,下楼见人就开始传话了。

  「什么?」正在吃鱼的花桃抬头。

  「大爷啊。」小二朝楼上一望。「刚才我带他进房,他问起我最近有没有看过一个个儿跟他差不多高,然后面容俊逸,头上系着头巾,年纪比他略小的大爷,我说没有,这附近往来都是熟面孔,要有这种生面孔我肯定不会忘记。」

  出于习惯,小二说时花桃已在心里勾了幅图,只是线索太少。「就这么点描述?」

  「还有啦,」小二拾掇宁千岁用过的碗筷。「他说人人都喊那爷叫『三爷』,有双勾人的桃花眼,鼻梁挺直,笑容灿烂。」

  「脸长还脸短?」

  小二一瞅。「干么?你想帮忙找?」

  「能帮上忙当然是最好。」花桃放下碗筷,手沾着茶水在桌上草绘了起来。「我刚从西城回来,那儿人多,说不定我刚好见过。」

  「呦,」小二凑过来看。「想不到你挺有两下子的。」

  「五官都有了,现在就缺轮廓。」花桃抬头。「怎么样?」

  「大爷没说。」小二耸肩。「反正你等会儿跟他同房,问问不就得了?」

  搞半天,只是白忙一场。花桃暗翻白眼,沾着茶水的手指边在衣服上抹了抹。

  「哎呀,被你这么一打岔,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小二边说边往内走,眨眼端了条薄被,往花桃坐着的凳子上一搁。「大爷交代给你的。」

  花桃心里浮现宁千岁端整阴郁的俊颜——想不到他人虽然冷冰冰,心思倒挺细的。

  「啊对了,你等会儿吃饱就顺着梯子往上走,走到底左转,那间房就是你今晚的睡房。」小二势利眼,从花桃不愿掏钱买饭,就知她身上榨不出赏银,自然懒得殷勤,挥挥手要她动作快点。「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快点吃完上楼去了。」

  「喔。」花桃一听,立刻加快扒饭速度。

  一刻钟后,按着小二指示,她一个人背着包袱又捧着被子来到客房门前。好不容易才空出手来敲门,可没想到房门太松,她手还没摸到,被角已先将房门顶开。

  没想到房里的宁千岁刚巧洗沐完,门一开她看见他正在着衣,小脸立刻红起。

  「对、对不起。」她身一转想逃开,手上被子偏不让她好过,硬是顶着门,把门弄出好大声响,她真是糗坏了。

  「无妨,你进来吧。」宁千岁似无觉于她的手忙脚乱,扣住衣上最后一个绊扣,他舒服往床上一坐。

  进退两难的花桃头一点,侧着身像只螃蟹似地滑进房里。

  瞧少年别扭十足的反应,宁千岁心想,敢情「他」家里都是女人,所以从没见过其它男人洗澡更衣?

  总归一句——少年少见多怪。

  宁千岁朝床边一睨。「我留了半桶水给你,头脸手脚洗洗才可以上来休息。」

  「不不不……」正把被子包袱放下的花桃忙道:「不好意思占用大爷您床位,晚上我打地铺就行——」

  说完她才看清楚房间多小,四片墙围出来的空地,只够摆上桌椅大床跟一个装水的木桶。余下的一点畸零地,让两人错身行走尚觉勉强,根本没办法睡人。

  她心底啐着,小二哥骗人,这么小一间房也好意思叫「上房」?!

  「随你。」宁千岁不啰嗦,鞋一脱被子掀开,人已躺下休息。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花桃瞧瞧自己所站的那一点立足之地,表情苦恼极了。

  她只剩下两条路,一是按他话手脚洗洗上床睡,二是不怕腰疼地睡在竹椅子上。

  她手刚放上竹椅,还没使力,竹椅已先示警地「咿呀」轻吟。这房间也太破烂了,连张结实点的椅子也没!

  她挠头搔耳,老天爷这么安排分明是在告诉她,乖,别挣扎了,睡床去吧——

  她眼朝床上一望,闭着眼的宁千岁正好开口。

  「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

  宁千岁是看少年长得太秀气,以为他常在外边遇上男人骚扰——他才会像只惊弓之鸟,动不动就红着脸僵硬着身子。

  宁千岁见多识广,知道许多豪门公子,会在自家豢养些细皮白肉,个头娇小的娈童——就如他一般。

  只是他没料到,长居山林的花桃从没听过男人跟男人能发生什么事。

  他特别一提,她反而呆住。

  他在说什么啊?!花桃一脸错愕。

  而且,他自承对男人没兴趣,问题才大啊!

  虽说现在打扮看不太出来——她拉扯着衣襬,但自己可是如假包换的黄花大闺女——

  可现在才说这个,太迟了。她抓了抓脑门,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向盛水的木桶。

  她知道今晚肯定逃不过和他共枕的命运,所以她也不要再婆妈,牙一咬忍一忍,等天一亮,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从此各不相干。只要他不提她不说,谁知道他跟她曾共睡一床?!

  对,她说服自己,只要忍一个晚上就没事了。

  洗好头脸手脚,花桃吹熄了蜡烛捧起被子来到床边。宁千岁缩缩脚示意她睡里头,她努努嘴嘀咕着不习惯,可他是主她是客,她又能奈他何?

  再怎么不喜欢,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忍下去。

  抬起脚爬上床,她心想小二哥真是骗死人不偿命,什么床大到可以容下三个人!明明她一躺,左手就和他右手碰着了。

  她缩起手脚直挺挺地躺着,拚命告诉自己快睡着——可她越是心急,睡意越是不来。

  勉强了半晌,她放弃了。

  讨厌!她嘟嘴瞪着床顶啐,实在不习惯身边多了个人的感觉。

  她斜眼朝旁一睨,瞧他眉眼不动鼻息安稳,敢情睡着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还没放下,他眼睛就睁开了。

  啊……两人四目相对,只见两抹红倏地飞上花桃脸颊。

  「你做什么?」他瞇细眼瞪人。

  花桃尴尬极了。「我只是……我睡不着。」

  「干么靠近我?」他咄咄逼问。

  「不是——」她手足无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奇突的举动。「哎呦,我只是好奇,您睡着了没有。」

  「所以?」

  「没啊。」她连连摇头。「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劲了,我只是想到就做了,没别的意思。」

  他定眼审视少年眼眸,瞧少年双眼清澈,表情坦然,不像说谎。

  「不要让我后悔帮了你。」挪开眼时,他补了这么一句。

  他这话什么意思?她瞠目结舌。他该不会是在暗示——她会胡作非为,做出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她倏地弹坐起身。「您这可诬赖人了!我爹从小就告诉我,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能碰,而且您收留我一晚,算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闭着眼的宁千岁没作声。自他接管宁家堡账房这几年,他见过的龌龊事没上千也上百,钱财容易腐蚀人心,为了多攒几文,好友成仇、亲人反目的事,时有耳闻。

  不是看不起少年——他心底浮现花桃孩子似明灿灿的双眼,他只是太了解人性,以至没法对任何人起一丁点信心。

  哼,她皱皱小鼻。看他没反应,就知道他不相信她。

  她揉了揉双臂,突然想起方才小二哥提起的事。

  说不定自己能帮上忙?!她眼一亮。

  「嗳,大爷。」她看着他脸说话:「我刚听小二哥说,您在找人?」

  一直合上的眼睛终于又张开。「你见过他?」

  「或许有,或许没有——哎呦,我做给您看您就晓得了。」花桃「咚」地跳下床,就着外边月光点亮蜡烛,再解开她那塞得鼓鼓的包袱。

  见少年取出什么,宁千岁也起了好奇。

  是笔墨纸砚。

  花桃在砚里添了点水,微笑地拿起墨锭。

  一研起墨,花桃浑然忘了两人素昧平生,话一下变多了起来。「我啊,最喜欢研墨时的香味了。小时我爹送我去学堂念书,我根本坐不住,可教书师傅一研起墨来,哇,我马上被迷住了。」

  因为渴睡又无法入睡缘故,宁千岁总是紧锁着眉头,一副懒得理人模样。除了知他甚深的师父之外,从来没人有那胆子敢在他面前多说话,更别提跟他闲话家常,想不到少年胆子挺大。

  宁千岁注视少年喜形于色的脸庞,心里有股温温的暖。

  「吶,这样就研好了。您再闻,这墨香里边是不是带着一点甜?」

  宁千岁微乎其微地嗅了嗅,正如少年所言,屋里的香气,确实带着点甜。

  「这可是我自个儿发现,」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头。「我们那村里,从来没有人知道,墨要研到有一点甜,墨汁才会浓匀适中。」

  他到底想做什么?一声问方从宁千岁脑中闪过,花桃突然有了动作。

  她拿笔蘸了蘸墨,想了一想,在纸上描绘出一双桃花眼,一张灿笑的嘴——单凭这两处宁千岁便认出她笔下人物。

  她画的是离苦,错不了。

  「你见过离苦?」

  「我还不清楚。」花桃边画边说,她这会儿正在帮画里人添上头巾。

  宁千岁皱眉。「你怎会知道——」

  「听小二哥说的。」说到这儿,她突然抬头看了宁千岁一眼。「您要找的人脸长脸短?下巴尖不尖?」

  他想了想。「脸长,下巴尖。」

  「好——」她边说,边在纸上轻轻一勾,再添上黑发,浑然就是宁离苦的模样。「他是不是长这样?」

  「你在哪儿见过他?」宁千岁瞇紧了眼,照少年画的图,他认定少年见过离苦。

  她看了看画,答了个教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应该没有。」

  怎么可能!他倏地站起,宽阔的身影,像只猎豹倏地欺近。

  「你骗人。」他说。

  「我干么骗人?」花桃气结。这人怎么回事,先是暗示她可能会偷他东西,现在又指控她说谎!「就跟您说了,我是听小二哥描述,才知您想找的人究竟长啥样。现在把画画出来了,我更确定自己没见过——」

  毕竟,她的嗜好就是熟记人脸,这个叫什么三爷的长这么俊,没道理她见过却记不得!

  宁千岁哪信。「要是你没见过离苦,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我就是画得出来。」花桃挺胸。「不信您再说一个您很熟的人,我画给您看!」

  宁千岁看了看画,又瞧了瞧他。「白胡子老人,眼睛睿智又淘气,脸长,下巴方正,双颊圆润。」

  花桃二话不说,提笔就画。

  没半晌,一张神似千岁师父——宁可老人的画像便画好了。

  「怎么样?」她瞅着他问。

  「你到过宁家堡?」宁千岁直觉不可思议。

  「什么宁家堡?」她一脸茫然。

  虽说她爹同意她乔扮成男孩离家,但最远距离,也不过一天半路程便能抵达的西城。宁家堡这名儿,她之前从没听过,更别提知道它在哪儿。

  不像在说谎。宁千岁审视少年,确定他此时的茫然是真。

  想想也对,自从把经营堡里的担子交给他们几个师兄弟之后,师父多少年没在外人面前露脸了。这小子看来不过十三、四岁,应该没什么机会遇上师父。

  「然后,你想做什么?」他问。

  花桃呆了一下才记起自己原本打算。真是,她一拍脑袋,竟然看他看到傻住了。她卷好宁离苦的画像。「送您。以后您找人就方便多了。」

  宁千岁皱起眉头,不肯接。「为什么?」

  她再愕。「什么为什么?」

  「送我画的目的。」他表情戒备。

  花桃这才懂了,原来他以为,她给他这幅图,是别有居心,对他有所冀求?

  「哎呦。」她大叹一声。搞不懂这人是怎么了,怎么老把人想得这么坏啊?!「没有,我没旁的用意,要说有,那就说是为了谢谢您收留我一晚。」

  见他还是不肯把画接下,她眉一皱,索性把画丢回桌上。「随您随您,反正我画也画了,人也确定没见过,算是无愧于心了。」

  她收拾收拾桌面,打算把砚台上的残墨端到外头倒掉。

  见少年不再说服,宁千岁才确定他可能真的别无所求。

  他脑中蓦地闪过一段话,是师父叨念他的——

  「你啊,别老把人想得那么坏。确实,你舅舅舅娘曾经亏待过你,但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儿,你早有能力保护你自己——而且,我不也证明了,并不是全天下对你好的人,都是别有居心。」

  他用力一摇头,要自己不要继续回想。只是他也知道,他的努力,不过是白费力气。不管他再努力要自己不要想,记忆还是一样缠着他不放。

  或许——这件事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过,就连师父也不曾,他所以一直没办法安眠,正是因为他没办法抛弃那些回忆之故?

  在他思忖间,花桃已端着倒净的砚回来了。

  一见他还杵在桌边发愣,她长叹口气,早知道他反应会这么奇怪,她就不白费工夫了!

  「我是不知道您是怎么看我的啦,」她边说话边把笔墨纸砚塞回包袱里。「不过您想一想,明早天一亮就各分东西的两个人,能有什么居心好想?而且,真该感觉不放心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们素昧平生,您就突然提议要跟我一道睡——不不不,我在胡说什么,我是说,睡同一间房。」

  听着少年一时口快吐出来的话语,宁千岁一直抿紧的唇瓣,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虽然还不到笑的程度,但已够教花桃双眼惊艳地亮起。

  哇啊!她像见到什么宝物似地直盯着他不放。

  她没想错,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一见她又露出那眼神,宁千岁眉间一拧。「你又在看什么?」

  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干么用那口气说话——她嘴一嘟。「我只是觉得您笑起来,比不笑的样子好看太多了——哎呦,我这么说您肯定又要说我别有居心。皇天在上,我没有,好不好?」说完,她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宁千岁知道少年在调侃他,极少作解释的他,忍不住帮自己说了句:「别有居心的人太多。」

  「是啊,」她点点头,这事她倒不敢说没有。「但也不总是这样,至少这屋子里,有您跟我两个人不是,对不对?」

  望着少年毫无心机的笑脸,他微怔了怔,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相信人——相信一个认识不过个把时辰,连姓名年纪也不知道的生人。

  见少年包袱一绑打算回床,他突如其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花桃。」她答完才惊觉,竟忘了自己正做着男装打扮。

  老天爷,哪个男孩会取「花桃」这种名字?

  可还好,宁千岁误把她的「桃」,想成另一个字——

  「水寿涛?」

  「对对对。」她赶忙附和,一边庆幸他见多识广,不然她还真找不到台阶下。

  说真的,要不是他说,她还真不晓得一个水加一个寿,那字也能念她的桃音。

  他点点头,报上自个儿名字。「我姓宁,名千岁,宁家堡人。」

  「宁千岁……」她念了念后点点头。有学问的人取名就是不一样,喊起来比她单名一个「桃」字要好听太多了,等等——她突然想起。「您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刚才小二哥提议要我们互报姓名,您不是不太高兴?」

  「我没不高兴。」一见她躺定,他跟着吹熄蜡烛,打算重回床上躺下。「只是觉得他喳喳呼呼,很烦。」

  那不叫不高兴叫啥?花桃心里暗想,可没胆说出口。「总而言之,我很高兴您没再把我当贼当骗子看了。」

  「我对人没信心。」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没下文了。

  花桃侧头一瞅他,觉得他难猜又难懂——不像她爹,爹总是喜形于色,她只消看看他表情,就知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烦恼。

  不过话说回来,她懂他做啥?她拉起被子边想,明一早天亮,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那一爷,」她打了个呵欠。「我不陪您聊了,我先睡了。」说完,她身一转,背着宁千岁闭起眼来。

  没半晌,便听见她均匀的鼻息声;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对于这种说睡就睡的人,宁千岁一直觉得羡慕——因为他办不到。

  合上眼,他心底已做好一夜反侧的打算,可不知是不是身旁「花涛」的睡意太浓,或者是因为他卸下了防备,他在合眼假寐半个时辰之后,竟不知不觉地——

  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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