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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夜,在唐灵坚持下,本打算在芝兰楼后院守上一夜的宁离苦,只得乖乖回他落脚的客栈歇息。

  他本是打算天一亮就上唐灵家,天知道虎威那帮人什么时候再上门来!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才跟店小二要了几枚包子,正想一块带上唐灵家,怎知刚踏出客栈门,他就被逮住了。

  “你想上哪儿去?”

  一听见那声音,宁离苦表情惊愕。“大师兄!你怎么会来这儿?!”

  眼前人正是宁离苦大师兄——人称“一爷”的宁千岁。

  身着青色长袍的宁千岁不悦地瞪着他。

  宁离苦这个大师兄有个特色,不管何时看他,他总是一副疲倦,像很久没睡好的样子。这是他从小的毛病,宁家堡里外无人不知。宁千岁非常喜欢睡觉,可偏偏就是难入睡,好不容易睡了也很快就醒来。宁可老人当然花了不少银子延请大夫,可不管服了多少药方,宁千岁还是睡不着。

  好在十几年过去,少睡也少睡惯了。但因为睡不好,宁千岁总是不太有笑容,不管何时看他,他一双浓眉总是蹙紧,很不耐烦的模样。

  “问我?”宁千岁没好气。“应该问你才对吧。那天你回堡交银票,师父不是找人喊你过去,你怎么没到?”

  宁离苦扮了下鬼脸。这种事不用说也猜得到吧!

  “跟我回去。”

  “不行。”宁离苦惦着要去保护唐灵。“我有要紧事得先去办。”

  宁千岁才不理他。“师父下令,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是绑,也要绑你回去。”

  宁离苦没出声,迅雷不及掩耳提步就跳。论轻功,大师兄还差他一大截,他知道只要自己拉出距离,大师兄肯定拿他没辙。可他也忘了,他这个师兄自十岁就被逼着照顾他,十多年时间,终也摸出逮他的法子。

  在宁家堡,唯二治得了宁离苦的,除了两人的师父,就数宁千岁了。否则,师父干么老派他出来逮人?

  只见宁千岁蹬上屋檐,不疾不徐掏出双头缚着锤头的流星锤,望准了宁离苦双腿,使劲一扔。

  原本蹦得飞快的宁离苦惨叫一声,脚踝被锤索捆住的他收势不住,竟从二楼高的屋檐掉了下来,好在他顺势滚了一圈,否则真会摔了个狗吃屎。

  宁离苦还不及站起,宁千岁已经掏出绳索,捆住他双手跟身子。

  他这个三师弟就像风一样,不捆牢点,还真留不住人。

  “大师兄——”宁离苦苦苦哀求。“我是真的有急事,不然打个商量,你先陪我去见个人,事情一弄好,我马上跟你回去。”

  “没得商量。”宁千岁个性谨肃,加上宁离苦违例太多,他早不信师弟会乖乖跟他走人。

  肯定有诈!宁千岁心想。

  宁离苦也知道大师兄为何不信他话,可他还是要求。“真的师兄,你就信我最后一次,我在芝兰楼认识了个朋友,我——”

  这回他话没说完,宁千岁突然抓下他头上头巾,一把往他嘴里塞。

  “唔唔唔唔……”手脚被缚的宁离苦气坏了!瞧他脸胀得多红。

  宁千岁还是老话两句。“不管你有什么急事,一切等见了师父再说。”

  “我呸呸呸。”他使劲吐出口里头巾,他早该清楚大师兄脾气,跟大师兄求是没用的。

  好,他就乖乖回宁家堡一趟,然后他再回来,以最快速度!

  但得先给唐灵捎个讯儿。

  宁离苦望向四周,正好瞧见昨天吃过他雪菜包子的小六子躲在巷里。

  “小六子,”他眼一瞅。“快点过来。”

  被点着名的小六子连连摇头。“三爷——”

  花街里的孩子都非常机灵,见着有麻烦,绝绝对对不会出手相助。

  尤其这会儿宁离苦,看起来麻烦挺大的。

  “大师兄。”见小六子不来,宁离苦只好求助大师兄。“我怀里有包银子,帮我拿给那孩子,叫他转交唐灵,顺便要他帮我跟唐灵说一声,我回宁家堡,很快就回来。”

  宁千岁审视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师弟,又瞧瞧仍躲在暗巷的小六子,半晌才照他话拿了银两过去。

  宁离苦扬高了嗓门提醒。

  “小六子,你一定要帮我把银两交给唐灵,还有我的话,你千万不能忘了。万一他盘算先离开花街,也定要他留下去处,我回头会来找你,听清楚没有?”

  小六子没说话,一接过钱囊他掉头就跑。

  靠不靠得住啊这孩子?宁离苦还是觉得不妥当。他跟小六子虽然才认识没多久,可这孩子脾气他多少摸得出来。小六子不是会乖乖按交办做事的人,会不会照他话做,他也没个肯定。

  不成!他还是得去见唐灵一面。“大师兄我——”

  可他话才刚出口,宁千岁已拾起他头巾重新堵住他嘴,这回还兼捆上,看他怎么吐出来。

  “唔唔唔……”连说话也不成,宁离苦气的!

  宁千岁好整以暇地说:“还是那句老话,一切等见完了师父再说。”

  宁离苦的担心没出错,小六子是有听见他的交代,可他没去找唐灵。他非但没把银两转交,甚至还隐了宁离苦的千叮万嘱。

  原因是,昨晚小六子他爹告诉他,明儿个他们就要搬离花街,到其他地方讨生活了。

  小六子抓紧了银两直奔回家,他爹早出门了,家里只剩他一人。

  关好门后,他倒空锦囊好生数算了遍,三十多两银。从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银两的他,才八岁,但已知道有钱的好处了。

  只要有这三十两银,他跟他爹,今后就不用过苦日子了。

  反正明儿个他跟他爹就离开了,就算三爷回来,也找不到他了。

  他心一横,决定瞒住一切,留下银两。

  至于阿灵哥——小六子心里倒有些愧疚,因为他喜欢唐灵。可他觉得以阿灵哥能耐,小乙他们又那么听他话,肯定不缺这一点钱——至少没比他家缺。

  这么一想,小六子释怀了,绷紧的小脸终于有了笑容。

  花街另一头,芝兰楼后院,唐灵正在院子走来踱去。她想了一整晚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跟宁离苦说,她不跟他走了。

  她知道,宁离苦听了肯定不会高兴,又会闹着要跟姥姥说话。可她们祖孙俩早说好了,就算出了芝兰楼会饿肚子,她们也会咬紧牙关撑过去。

  姥姥也说过了,一离扬州,就让她回复女儿身,穿回裙装日子或许会过得更辛苦,但她俩已不想再骗人了。

  “小灵子。”她姥姥探头。

  唐灵转身。“姥姥。”

  姥姥交代道:“东西都收拾好了,等会儿记得拿。呐,我去前头跟鸨嬷辞行,你也趁早去跟宁公子道别,别太晚回来。”

  唐灵一脸为难。“可我还没想到该跟他说什么——”

  “我今早不是教你了,说我们要去投靠亲戚,不劳烦他照顾了。”

  “万一他问我,我们亲戚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我要怎么答?”

  姥姥看着她叹了口气,自己养大的孙女她还不了解?“你说这么一堆,我看,是你舍不得跟他道别吧?”

  “我才没有。”她答得多急。

  每次说起宁离苦她就这德性——姥姥暗笑。“好,你没有,所以快些去吧,正午之前要回来。”

  唐灵闷哼了声,拐进屋里取了昨晚做好的纸鹞——一共三只出来。一只小六子的,一只是小松子的,剩下一只——她叹口气,是做给宁离苦的。她想过了,她这趟离开,日后肯定不会再回来了,可她说过的承诺还是要允,就当纪念吧。

  或许,日后他放起纸鹞时,还会偶尔想起她身影,一想这事她心底就酸……

  不想了!

  她吐口气抓紧纸鹞快步走过街巷——没忘记察看四周,她也担心虎威那帮人会躲在暗处埋伏她,不过倒是没有。

  她走向孩子们最常聚集的河边。果不其然,除了小六子,其他的孩子都在。

  “阿灵哥,哇,纸鹞耶!”小松子蹦蹦跳跳地跑来。“是给我的吗?”

  “对。”唐灵交给小松子的,是他最喜欢的金鱼样儿的纸鹞。唐灵有天分,虽然没习过画,但平日上楼里洒扫,时常看楼里的姑娘对着画纸涂涂抹抹,久了,她也无师自通学了不少。

  楼里的姑娘都当她是自家的弟弟疼着,不但不时塞给她一点纸头,还会将用剩的画料送她。久了,她自有一番信手拈来的好画功。

  瞧小松子手上这只金鱼,多活灵活现,艳橘掺点儿黄的尾巴被日头一照,仿佛会游起来似的轻巧。小松子欢欣地要人帮他执好纸鹞,自个儿则是扯好线头,卖命地往前跑。

  “放、快放!”

  小松子一喊,友伴立刻松掉纸鹞,碧青的天顶有如河水,一尾灿橘的金鱼悠游似地飞上空中。

  在众人惊呼声中,唐灵找来小乙。“小六子呢?”

  “不知道。”小乙答。“一早就没见他过来。”

  “这样啊……”唐灵轻咬唇。“那三爷呢?就昨天请你们吃包子的公子爷——”

  “不知道。”邻旁孩子听见唐灵问话,抢先回答。“我们本想找他一块玩呢,但就没看见。”

  唐灵直起腰望回客栈方向。他该不会还在睡吧?

  “我去看看好了。对了小乙,小六子的纸鹞先搁你这儿,你晚些帮我拿去给他。还有,大概过午,我就不在花街上了。”

  她一说,所有孩子全都转过头来。“阿灵哥要到哪儿去?”

  她笑。“亲戚家有事,要我过去帮忙。”

  小乙垮下脸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唐灵叹口气。“大概……就住那儿了吧。”

  孩子们同声喊:“阿灵哥不可以搬走!”

  “别这样。”她也舍不得跟他们分开,可她有不得不走的苦衷。“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

  “不要嘛……”年纪最小的小乙脚一跺,突然哭了起来。

  “小乙,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硬板起脸训道:“你是大孩子了,别老动不动就哭,你娘不是再不久就要生弟弟了?”

  小乙还是哭个不停。他从小一睁眼认识的,除了自家人外,就是唐灵了。他也是孩子群中最黏也最崇拜她的一个。

  唐灵揉揉他头顶,硬下心肠离开。

  她知道,他们现在会难过,可再过个几年,等他们大了,就会忘了她的。

  就像——宁离苦,再过几年,他也会忘了她的。她叹口气。

  她来到客栈,进门时她还踌躇了会儿,是想到姥姥在等她,她才鼓起勇气跨进门里。

  可没想到,宁离苦不在。

  客栈小二转述一清早发生的事,唐灵听得眉头紧皱。

  “你说他被人绑走了?”

  她本想问该不会是虎威镖局的人,小二又接着说。

  “绑他的人也不是旁人,我亲耳听见宁三爷喊那人‘大师兄’,所以我才没去劝。”

  既然是师兄,干么起脚动拳的?她继续问:“那三爷有没有留下什么口讯?”

  小二摇头。“没见他交代。总之他跟他师兄两个人打个一阵,三爷就被人五花大绑,丢进马车载走了。”

  这下好了,她现在也不需要想什么借口跟他道别了。既然他是被他大师兄带走,照理说,应该不致有什么性命危险。

  就算有危险,她想,她这么晚才到,也帮不上忙了。

  现在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无事。

  她低头望着手里的纸鹞,心像被人丢进了苦汁一样,闷得发疼。

  老天爷还真是吝啬,本以为还能再看他一眼,但老天爷就连这点机会也不肯给她。

  一切都结束了,再留恋不舍也没用了。

  谢过小二,她抓着纸鹞,心情沉重地走出客栈。正打算回芝兰楼,突见楼里的龟奴阿胜哥焦急地跑来。

  “哎呀小灵子,你跑哪儿去了?我大街小巷跑了一遍找不着你……”

  唐灵一头雾水。“阿胜哥,怎么了?”

  “你姥姥啊!”阿胜哥抓住唐灵又跑了起来。“刚才虎威镖局上门找碴,正巧你姥姥过来辞行,也不知中间发生什么事,总之你姥姥从梯上摔下来了——”

  什么!唐灵一听,急忙甩开阿胜哥的手,飞快奔回芝兰楼。

  “姥姥!”推开斑驳的木门,唐灵直接跑向床边。

  同在屋里的还有芝兰楼的鸨嬷跟大夫。

  唐灵噙着眼泪抓住姥姥右手,唤道:“姥姥——姥姥,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哭着看着一旁的大夫。“我姥姥怎么会变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都怪虎威那帮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嬷一脸气愤。“莫名其妙冲进来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说什么他们昨晚进门玩,结果被人打了。天地良心!我柳艳娘哪会找人做这种事。”

  唐灵一直抓着姥姥的手摇着,好似这样,就能把姥姥摇醒一般。

  鸨嬷继续说:“你姥姥正好来辞行,怎知虎威那帮人突然提到你,说什么你也在场,要找你出来对质。那时你姥姥突然发起脾气,我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总之一下子,你姥姥就摔下去了。”

  虎威!为什么又是他们!

  唐灵咬啮着指节。她一直希望自己是在作梦,此刻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恶梦——但不是,她手指传来的疼痛,在在告诉她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姥姥刚不是还温柔叮咛她要早些回来,才多久时间……

  唐灵痛哭失声。

  头发有些灰白的大夫接着说:“你姥姥年纪大了,禁不得摔,看是没什么外伤,但就怕她一直昏着不醒——”

  “昏着不醒会怎样?”她突然抓住大夫的手。“您说我姥姥会怎么样?”

  大夫叹气。“恐怕凶多吉少。”

  “不!”唐灵哀嚎一声扑到姥姥胸口。“不可以啊姥姥,您怎么可以在这时候丢下我一个,您醒过来啊……”

  “好了好了,别哭了……”鸨嬷拍拍唐灵肩膀安慰。鸨嬷跟唐灵姥姥认识非常久了,虽说不是古道热肠的人,但多少还是存有感情。“你这样推着,你姥姥也不会醒,只会让她更不舒服。”

  “不,”唐灵不接受姥姥会死这种事,她转过身直对着大夫磕头。“求求您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姥姥,我就剩她这么一个亲人,我跟您磕头,我跟您拜托,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不是我不救,是——哎呀!”大夫袖子一甩走到旁边去。

  善解人意的鸨嬷一见就知大夫意思,她弯下身来说话:“小灵子。”

  “鸨嬷,求求您救救我姥姥……”唐灵真的是慌了,相依为命的姥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除了求大夫帮忙之外,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你这傻小子,要我帮忙救你姥姥,也要你姥姥能救才行啊。还有,就算大夫答应救人,你有银两吗?现在这一场我可以看在我们多年主雇分上帮忙一次,下回呢?”

  唐灵蓦地止住眼泪。对啊,她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请大夫看病抓药都要钱啊,她打哪儿来的银两?

  可是——她转头一望床上的姥姥,两行泪再度滚落。但不想办法救姥姥,难不成要她眼睁睁看着姥姥死掉?

  鸨嬷继续劝,俗话说人一苦命就贱,鸨嬷要唐灵接受事实。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一定不肯听,但你也知道你情况,你就放弃吧,我想你姥姥不会怪你的。今晚你就好好陪她,大夫说可能不会拖太久了——”

  唐灵懂了,鸨嬷是要她不要救了。不行!她连连摇头,她不可能接受。就算拚了她的命,她也要跟老天爷争上一争,想办法把姥姥从它手里抢回来!

  但银两怎么办?

  她脑袋忽地闪过主意——只要把自己卖给鸨嬷,就能筹出救姥姥的银两了。

  可同时,她脑袋忽地闪过宁离苦神采飞扬的脸,仿佛是在提醒她,想清楚啊,话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两行眼泪滑下,她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将宁离苦身影从心上抹去。

  她告诉自己,现下救回姥姥,才是最重要的。

  “鸨嬷,”她突然紧握鸨嬷的手。“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什么话你说啊?”瞧唐灵如此慎重,鸨嬷一头雾水。

  她深吸口气,吐出隐瞒多年的秘密——

  “其实,我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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