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个晚上,韩天鹤都在二更过后,准时来到红萼窗下。
头夜红萼还在佯装,故意不点蜡烛,想说他来看见里头没亮着,会打消念头早早返家歇息。没想到他竟在外边站了一刻钟,最后留下两块桂花麻酥糖。当时她望着那两块糖,心里着实愧疚。
她想,他不过想见自己一面,要真睡着就算了,没睡,还硬生生关着窗不理他,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第二晚,还不到二更,窗里蜡烛便亮起来了。
今夜韩天鹤带来两小块淡红鲜艶的甜糕。每夜送些小点,一样是表妹俞陵春的主意。她交代要送就要送些精致稀罕的点心,而且量要少,至多一、两块,红萼才不会客气不收。
初见时,红萼还以为他带来的是玫瑰甜糕,韩天鹤却摇头。
“你直接尝尝就知道,我觉得味道挺香的。”
红萼瞧他一眼,才从房里取来竹削的筷子,挟了一块进嘴。“……还真的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甜糕极香,滑润弹牙,而那味儿似曾相识——一块还尝不太出来,她又吃了一块。
“你觉得呢?”
她忽然间想到。“是桃子的香味!是用桃子做的?”
“聪明。”他轻点她鼻。“正是桃子搅汁掺在粉里头蒸的,据说一年只能卖这两个月,稀罕得很,还得靠点关系才尝得到。”
他这话一语双关,一是在说这桃子糕得来不易,二是在说两人关系匪浅。
她脸红了。
“喜欢吗?喜欢我过两天再托人去买。”
“不用了。”这话她老早想说了。“不用每晚筹办这些点心,钱庄工作不是挺忙,你别费这个心思了。”
“我喜欢见你吃得甜甜的。”从刚才到现在,他眼睛一直没离开她脸上。“你不知我回家之后,躺在床上,想着你吃着点心的模样,心里多高兴。”
“怪人。”她瞋他一眼。“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当然要高兴。”他凑近脸瞧着她。“你没察觉,我已经好一阵子没在你面前出丑了?”
嘿,他不提她还真没发现,真的是这样!
“我在想,大概是我们以前接触的时间少,我又一心求好,才会屡出差错,把事情越弄越拧。现在多了晚上相见的机会,求好的冲动劲分成两拨,差错自然也就没了。”
这话她没意见,只是再一想——他突来的夜访举动,似乎是从陵春过访那天开始的。
“敢情——”她眉皱一下。“你夜里所以来找我,该不会是春姊要你做的?”
他眨了眨眼,犹豫着该不该老实回答。
答是,担心她会不高兴;但答不是,又有撒谎之嫌——最后他选择说一半。“陵春是提点了一些,她说姑娘家的心思,还是姑娘家比较解意。”
乍看她没什么表情,只是往竹叶包上一望。“甜糕呢?也是春姊交代买的?”
要是他答是,她想,自己说不准又要发脾气了。但气啥呢?她一时也解不透。
“当然不是。”他举手发誓。“每样点心都是经我深思熟虑选的,我知你口味淡,喜欢吃些甜而不腻的点心。”
“你怎么知道?”她睨他一眼,衬着夜色,还有阵阵微风拂起的青丝,尽是风情。
韩天鹤心头一动,魂儿即刻不再自个儿身上,只是痴傻地看着她。
“嗳,怎么不说话?”她一推他。
他猛地回神。“对不起,你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这么一说,她心思也跟着转开了去。“你刚在想什么,连我说话也没听见?”
他虽然窘,可仍旧老实招供。他知道她爱听这种话。“想你,想你这模样看起来多美。一张脸被月牙映得比玉还润,那张小嘴,看起来多令人垂涎——”
那个“人”是谁,就算他没说穿她也知道。
手一搡,她红着脸就想逃跑。
“等等。”他紧抓着她手不放。“你就容我任性一回让我亲一口,好不好?”
哪有人这么问的——她转头瞪他一眼。
他就等这一刻,手轻轻一扯,她整个人扑往窗台,被站在外边的他牢牢抱住。
“你——”
“嘘。”他嘴贴在她颊畔,轻轻一撅,就偷了个香。
她害羞推他,却反被他抓来身前,胸贴胸、脸贴脸地好好亲个够。
“红萼——”他贴在她唇边呢喃。“嘴打开。”
不要——她心里想要拒绝,可她的身体却做着不一样的反应。微微抖着的红唇小小地开了一角,他深吸口气,轻轻将舌滑进她嘴里,甜甜地绕着她磨蹭。
她嘴里,还有刚才吃的桃子甜糕的香味。他发出轻叹。她尝起来的味道是这么地好,他真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连根毛发骨头也不剩下。
无比诱哄地,他缠住她舌头,无言地鼓动她依着他的方式碰触他。她有些害怕,但也难掩兴奋。接连几回碰触,已让她初尝亲吻的甜蜜——尤其他的碰触,是那么的温柔,不显强迫。
一回一回,她没发觉自己踏入他的迷魂计里,而头晕目眩,不能自已了。
她尝试着,依他的指示轻吮他舌头,就这么轻轻一吸——韩天鹤觉得自己的魂儿都飞了,不,肯定是升天了。
老天!他甜蜜的可人儿!
他抬起手,渴望再渴望地啄着她小嘴,指间不断揉着她润湿的唇瓣——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停下,再继续,可就不是几个亲吻能了事的了。
“天鹤?”她抬起盈着水光的眸子睨他,不解他为何突然拉开距离。
她心里偷偷承认——在她,是越来越喜欢被他碰触的感觉了。
他凝望她眸,心满意足地发现,她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排拒他了。
“我是不得不停。”解释的时候,他仍不舍地啄着她嘴。她可爱的小嘴儿,早被他吮得红通通了。“毕竟夜已经深了,还有,我也舍不得教你为难……”
他对她确实珍惜。她听得心里一甜,忽地记起昨儿刚绣了个玩样儿,还在迟疑该不该拿出来送他。
这会儿看,不送,反倒是自个儿小气了。
“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她离开窗边,取了一个荷包过来。“我昨儿才刚绣好的——送你,算是答谢你送我的这些点心。”说话时,她颊边有些红。她不是不了解姑娘送男人荷包的涵义,但仍旧大着胆子给了。
她想,他那么聪明,应该一拿到荷包,就知道她的心了吧?
韩天鹤无比地开心,拿到这个荷包,比他挣回十几万银的大存户,还要让他觉得骄傲。这个荷包里藏的,可是红萼的一片心。瞧上头的牡丹绣,含苞待放,红粉艶丽,活脱就是她的翻版。
能与她亲手绣的的荷包日夜相伴——天,他简直是笑不拢嘴了。
“干么直望着它傻笑?”她觑着他表情。“还是嫌我荷包绣得不够细致?”
“才不会。”他接口回答。“你绣工很细、很漂亮。”他像怕人抢似的,赶忙将荷包塞进怀里。“这下安全了,就算你反悔说不送了,我也不会还你了。”
“我才不会出尔反尔。”她瞪他一眼。“好了,你点心也送了,我也回礼了,你该去休息了,明天钱庄不是还很忙。”
“是啊……”他叹一声。这事他昨晚说过,最近杭州来了贵客,为了拉拢这个贵客,杭州十多家钱庄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偏偏贵客中意韩天鹤,韩天鹤他爹也乐得将接待的工作交给他。“不过后天下午有个空档,这几天陵春一直吵着要游西湖,你后天下午有没有事?没的话,一块儿到船上吃点河鲜,游湖赏景。”
“等着春姊邀我再说吧。”红萼不敢一口允下,担心人家没想到邀她。
有她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韩天鹤在心里盘算,等回家他马上写张字条,要瑞净明儿一早交给陵春,提醒她定要出面邀约红萼。
后天的游西湖之约,就这么定下了。
后天过午,俞陵春亲自搭着轿子来阮家接红萼。交代日落之前,定完好无恙地把她送回。
一到西湖边,俞陵春夫婿杜宜轩已经在篷船上,正望着两人挥手。
船家很快架好跳板,让两位小姐上船。
红萼放眼四顾,嘴边没问,但俞陵春一看就知她在找谁。
“在找我表哥?”
红萼脸一红,故意说着反话。“我是在瞧外边风景。”
“是吗?”俞陵春促狭一笑。“那我就不帮你问我表哥行踪——”
“春姊!”红萼跺脚,小女儿娇态尽现。
俞陵春一点她鼻头。“好好好,春姊去问,你别急——”
没一会儿俞陵春回来,说:“我夫君说,表哥才刚差人过来,说他大概会晚几刻钟到,要我们先去游湖。”
红萼一眺宽阔无垠的湖面。“湖这么大,他会不会找不到我们?”
“不会。”俞陵春挥挥手要船家开动。“游湖路线就那么一条,这里没有就在那里,不可能找不到人。”
虽然俞陵春下了担保,红萼还是忍不住频往湖边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打从上了船,一颗心老是吊着吊着,好像有什么事会发生一样——
可瞧瞧这西湖,青山白水,一条长长的苏堤上长满桃花,那勾人的香气连在湖上仍然可闻。左瞟右看,处处游人如线,就连船,也驶得平平稳稳,连春姊倒来的热茶也不曾溅出一滴。
“好啦,你就放宽心赏湖赏景,呐,这是我特别请船家买来的新鲜莲蓬,你学我剥着吃。”俞陵春从掌大的莲蓬拨出一颗颗莲子,细心把莲子里边苦苦的青心——莲薏剔掉,再放进嘴里吃着。“试试,慢慢地吃,咽下之后再啜一口茶,这样你嘴里会残着一股莲香,久久不散。”
红萼依样画葫芦,很快尝出兴味。
“夫君。”俞陵春很快剥好一捧莲子,招手要自个儿夫婿坐近点。“你尝尝。”
杜宜轩还没吃,就先调了书袋。“《神农百草经》记载,莲食能补中养神,益气力,除百疾。久服轻身耐老,不觉饥饿,延年益寿,是极好的一味药材。不过生食不可多,脾味容易受凉腹胀。”
“没人要你吃多。”俞陵春瞪了夫婿一眼。“没事不开口,一开口尽说些药理上的学问,也不怕把人家红萼妹妹吓着。”
“啊。”憨直的杜宜轩一楞,尴尬地望着红萼笑。“对不住,这是我的习惯,扫了你兴,还请多包涵。”
“不会。”红萼笑着摇头。她觉得眼前这一对很有趣,个性一个急一个缓,做起事的样子,也是一个大胆一个心细。感觉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两人,竟是这么适合的一对。不知道旁人眼中,自己跟天鹤又是什么样子的?
思忖间,眼前一对已旁若无人地聊起来。
“好香啊,”俞陵春动动鼻子。“船家在烹些什么好味?”
“饿了?”杜宜轩慢慢吃着莲子。
“对啊,我早上只喝了碗稀粥——啊,我昨儿要你带的点心你带了没有?”
“在船艄。”杜宜轩起身。“我去帮你拿来。”
杜宜轩一走,俞陵春立刻把目光挪回红萼脸上,再一次问起她跟自家表哥的进展。
方才一接到红萼,俞陵春已在轿里缠了她半天,可她只是红着脸扭着身,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我说红萼妹子,你胃口都吊我吊这么久了,我刚在轿里问的那些,也该答个一、两句吧?”
红萼胀红脸。不是她有意装傻,而是陵春的问题太为难人,什么“我是不是该改口喊你表嫂啦”、“你跟我表哥进展到什么程度啦”、“他亲你碰过你没有”、“感觉好不好”、“要是不好你可要跟姊姊我提一提,我好叫他改进”……
哪一句她答得了的!
红萼依旧不搭腔,俞陵春只好自个儿想办法拐弯套话。“还是……其实你没那么中意我表哥?整件事全是他一厢情愿?”
“春姊。”红萼脸红到不能再红,要不是不谙水性,她还真想跳进湖里躲起来不见人。
“红萼妹子——”俞陵春学她口气。“不是春姊爱逼你,而是春姊担心。你不晓得你们这杯喜酒我等多久了,别到时我娃儿都生了,你们还没个影!”
红萼一喜。“春姊有身孕了?恭喜!”
俞陵春手放嘴上,要她小声点。“我家那口子还不知道,我打算等我们启程返家,我再告诉他。”
她摇头表示不解。“为什么?”
“你想想,”俞陵春甜蜜地一睇她夫君。“要是他知道我怀有身孕,他还肯让我出门搭这船儿,四处跑跑跳跳?”
红萼点头。春姊爱玩,要是她一怀了身孕就乖乖窝在房里,可能七早八早就闷坏了。“那你出入行走可要小心点,别伤着杜家小少爷——”
“那你呢?”俞陵春望着她笑。“什么时候才要怀一个韩家小少爷?”
“春姊!”红萼不依地娇嗔。
“我知道我知道,你害臊了。”俞陵春格格笑着,忽地瞟见船后不远,有艘同样来游湖的篷船,里边有几个人正望着她俩指指点点。“真是,来了一批扫兴鬼。”
“谁啊?”红萼坐着船坐没看见,一转头,她就认出来了。
她一下就认出,是前些日子刚找媒人到她家提亲的王大盟。她一望见,头马上扭回来,嘴里叨念着:“韩天鹤是怎么了,不是说好几刻钟就会赶来?”
俞陵春拍拍她手,要她往另一方向看。“是不是那人?”
红萼眯眼看了会儿,是啊,远处那抹青灰的影子,似乎正是她悬悬念念的韩天鹤!
似发现她们在看他,来人用力挥了挥手。
红萼开心,也跟着挥了回去。
就是这一挥坏事。
一直咬住她们船后的王大盟他们,以为红萼是在跟他挥手,开心地吆喝起来、“阮姑娘,好兴致,跟朋友一道来游湖?”
王大盟没看见站在船篷后边的杜宜轩,还当船上只有两名如花美眷。
想当然,他已经忘记韩天鹤有个表妹,就是眼下瞠着眼瞪他们的丽人。
“我看你们那儿挺冷清的,我看你们就一道过来我这儿,我这人人多,想玩什么都有——”王大盟继续喊。
“那家伙很眼熟?”俞陵春努努嘴。
红萼点头。“你应该见过他,他是王家的少爷。”
“我说是谁呢!”俞陵春记起来。“怎么才一年不见,他胖这么多——还有,他干么望着你直挥手?”
她叹了声,说了两人的渊源。
“哈、原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俞陵春嫌弃地望着王大盟。“别理他,我们到船尾找我夫君去。”说着,俞陵春拉着红萼往里边走。
王大盟见佳人们始终不搭腔,急了。“喂,你们倒回个话啊——”
“王少,”一旁的跟班说话。“两位姑娘好像不领情啊。”
“敢不领我王大盟的情!”王大盟见窘,当然要撂下狠话。“船家,船再给我开近一点,我倒要看看两个美姑娘能在船上玩些什么!”
船家领命,几个人把桨摇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挨上红萼他们的船只。跳板一搭,很不客气也很不知礼地跳了过来。
处在船尾的俞陵春和红萼听见人声,吓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啊你们!”杜宜轩赶忙护在妻子面前。“莫名其妙闯到我们船上,还不快点离开!”
“王少,这男人看起来闷头闷脑,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劝得动我们‘杭州一枝花’到湖上赏景?”边说,跟班眼睛边往一旁红萼脸上瞟。
“杭州一枝花”说的是谁,不言自明。
见她们开口就吃自个儿夫婿跟红萼的豆腐,俞陵春气不打一处来。“我们韩家雇的船可是你们几个纨绔扰得的?现在给我通通回你们船上去!”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王大盟一听跟韩家有关系,更是打定主意要把红萼带走。“我跟天鹤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料他不会跟我计较这一点小事。来来来,我们那儿人多,你们这儿人少,不热闹,一齐到我船上玩耍听曲解闷去。”
边说,他手便拉住红萼。
除了韩天鹤,红萼这双手从未被旁的男人碰过。
“王大盟!”她用力甩脱。“别以为你人多就能欺负人,我们这人不需要你多事!”
“呦,生气了生气了!”跟班们窃窃偷笑,争着看“杭州一枝花”叱咤的模样。真是人美处处都美,连发脾气也是那么娇艶可人。
王大盟也是一脸目眩神迷。
“你别生气,”王大盟赔笑。“我只是见你们这儿冷清,想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不用。”红萼不肯给他丁点希望,严词拒绝。
没想到王大盟找不到台阶下,竟然发起脾气。前几天求亲不成,他脸皮早挂不住,这会儿再当众被拒,要他大少爷脸皮往哪儿摆去!
“我今天就是要带你过去!”毫不怜香惜玉,王大盟抓着红萼直往他船的方向扯。
红萼脾气也烈,岂是任人搓捏的柔弱角色,一路上她不断挣扎扭动,加上俞陵春和杜宜轩也拼了命拦人,船上顿时闹成一团。
“哎哟!”
不知是哪个跟班不长眼,手一挥打中俞陵春腰肚,红萼想到春姊肚里有了孩子,吓坏了。
“你们谁敢碰春姊一根汗毛!”她用力推开跟班的身子,扑到俞陵春面前疾问:“还好吗春姊?”
“没事没事——”俞陵春话还没说完,红萼手又被王大盟扯住。
“阮红萼,不要我给你脸你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她抡起拳头,一拳打中王大盟鼻梁。
王大盟挨揍,直觉一搡,红萼体轻,哪禁得起他这样一推,连退几步,一时不稳,竟然跌出船外。
穿着淡粉衣袍的红萼就像一朵雕折的花,就这么落进湖里。
“啊!”
一阵叫声中,俞陵春喊得最响,她一见红萼掉进水里眼泪便哗地滴出。“快来人啊!红萼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一班公子哥儿傻在原地,要欺负人耍痞他们个个拿手,可泅水之技,却没一个在行!
“你们这群不中用的东西!”见一干人不动,俞陵春哭到心都碎了。“快,宜轩,你快去找船家帮忙,要他们务必把红萼救起来啊!”
杜宜轩不罗嗦,马上冲到船艄找帮手去。
跌下冰凉水里的红萼,有一瞬的茫然。
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念头即转,沁骨的寒从四肢百骸涌上,加上衣裳吸饱了水,直直将她往下拉。
她不断挥动双手挣扎,却无奈夺人鼻息的水波直涌而来,就在她几乎快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天鹤——淌出她眼角的泪水很快混入河水之中。朦胧间,她记得自己从未亲口说过一句喜欢他。
不,她不要就这么死去——
在她双眼合上之前,她在心里跟自己这么说着——要是还有机会再见天鹤,她一定、一定要跟他说——
“找到了!”韩天鹤从水里冒出湿淋淋的头,臂下正挟着双眼紧闭的红萼。
方才王大盟到船上一闹,远远而来的韩天鹤虽然都看见了,但因距离太远,只能站在船前眼巴巴望着,恨不得背上长出翅膀,一路飞驰而来。
而就在王大盟不意推红萼入水的刹那,他所乘的小舟刚好赶到。不消说,他立刻跳进湖里,及时救起不谙水性的红萼。
望着她惨白如纸的小脸,韩天鹤忍着心痛,勉力依船家指示逼她吐出河水。他心里不断责备自己不该找她来游湖的,不然也该陪在她身边,他好气好气自己,没办法在她落水之前赶到!
“快醒来啊,红萼……”他轻轻拍摇她脸颊,几乎快夺眶的眼泪将他眸子熏得又刺又疼。他不敢想象她真的就此长睡不醒,他——怎么原谅自己!
“红萼,求你,醒一醒——”他心里呐喊着,求她别那么狠心!
几人又压又按忙了好一阵,就在俞陵春嘤嘤的啜泣声中,原本躺卧不动的红萼突然有了反应。
她颤抖着身子连连咳出腹中的湖水。
“啊,红萼醒了,醒了醒了!”俞陵春抓着红萼软绵冰冷的小手拼命地摇着。“红萼,你对春姊眨眨眼睛,听得到我声音吗?”
红萼打开眼睛,好半天才认出眼前几张焦急的人脸。一个是春姊、一个是春姊的夫婿、一个是——满脸泪水的天鹤。
她眼珠子停在他脸上。
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了呢?
她朝他伸出手,两行眼泪同时自她眼角滑下。太好了!原来她还活着,她还没死,还能再多看他一会儿。
“红萼。”韩天鹤不顾邻旁还有俞陵春他们,轻轻将她冰凉的右手合握在双掌中。他到现在还是一身狼狈,只是肩上多披了块布巾挡风。
“我们先到外头去吧。”见有情人痴痴凝望着彼此,杜宜轩识趣地拉着妻子离开。
自知理亏的王大盟一直眼巴巴站在船舱外边,就拍红萼有个万一。
方才人一救起,韩天鹤只是淡淡看了王大盟一眼。王大盟知道他的脾气,身为钱庄少主的他,不可能跟往来客人恶言相向,但看他脸色,王大盟知道,两家多年的交情,至此就算是断了。
踏出船舱的俞陵春,一见王大盟的肥脸就有气。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是不是想等我一状告到你爹面前,说你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还把人推落水去?”
“姑奶奶姑奶奶,我知道您这会儿看见我一定觉得我碍眼,我也真的是有错。”王大盟连连搧着自己耳光。“我站这儿只是想问一句,红萼——她没事吧?”
刚才王大盟一听见韩天鹤喊俞陵春名儿,就想起她来了。俞陵春娘家也是杭州城有名的殷实之家。王大盟家卖的是南北杂货,平素受她们两家照顾颇多,这会儿一口气得罪两个老主顾,回头他爹见了他,不狠狠刮他一层皮才怪!
王大盟现在一心巴望着红萼快醒过来,他日后好备上厚礼,亲自磕头谢罪,好消三人怒气。
俞陵春横眼。“红萼是你叫的?”
“对对对,”王大盟连声说。“我冒犯我冒犯,我应该唤她阮姑娘才对。”
俞陵春一哼气。“红萼暂且是醒了,有没有什么岔子还不晓得。王大盟,王少爷,我这会儿说的话你给我记清楚了,要是红萼身子有任何一丁点不对,你等着看好了,看我不把你身上这层肥油刮下来,我就不姓俞!”
俞陵春真冒了肝火。她自认年长红萼几岁,理当保护她才对,没想到保护不成,还差点害得人家香消玉殒,这口气不好好跟王大盟算,她咽不下去。
“姑奶奶——”王大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苦着脸瞅着俞陵春与杜宜轩。
最后还是杜宜轩出声斡旋。“好了好了,你回你船上去吧。要真发生什么事情,你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舱里舱外隔着薄薄一道墙,舱外的争执,舱里人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红萼方醒,还没余力说话,只能拿一双眼瞅着韩天鹤。
眼睛每一眨,就是一颗眼泪。
“别哭。”他一脸心疼地凑在她面前,手指细细梳拢她湿透的发。“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谢天谢地,谢谢老天爷没把她给带走!
红萼想说但出不了口,她这不是难过的眼泪,是喜极而泣。
她从不晓得,原来能够张开眼睛、能够呼息,还能够看见他,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只是再回想她先前想的,姑娘家大了为什么非得要成亲的疑问,只觉得可笑。
人能活在世间已是件希罕的事,像她刚刚掉进水里,一口气喘不上,命就没了,哪还有什么成不成亲的问题。春姊说得对,她是庸人自扰,自恃有人疼她怜她,她才会骄矜地想着未来的事。
而忘了最重要的,是眼下那一刻。
在鬼门关前转了这么一回,她总算明白,她心里还有许多庸人自扰更重要的事情未做,像好好孝顺爹爹,以及亲口对天鹤说出一句喜欢他。
要是这两件事都做到了,再考虑将来也还不迟。
她现下明白了,自己将来最想做的,是当眼前人的妻子,一辈子看着他伴着他,直到老天爷再把她性命收回去那一刻。要是没做到这点她就死了,她会死不瞑目的。
挣扎着,她张开嘴无声唤了他名:“天……鹤……”
“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他脸贴进她唇边,一双眼焦急地望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她每说一个字就得耗去好大力气。“我一直好……担心,我再也……见不到你……”
“不会的。”他牢牢握着她手亲着。“宜轩帮你把过脉,他说落水之人,只要细心调养,很快又能跟从前一样。”
她含泪点头。“我还有句话……”
他连连亲着她冰冷的手。“你说,我在听。”
“我喜欢你……”她轻抬起头在他贴近的颊畔印了个吻。“我掉到水底……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我还没亲口告诉你……”
“傻瓜。”他又疼又怜、又惊又喜地亲着她脸颊很小嘴,强忍住的男儿泪,这时又落了满襟。“等你身体好了,你要说几次都行,何苦急在这一时。”
“我只是担心……”有万一,一句话还没说全,她力气已经耗尽,眼睛再多眨一眨,突然就没了声音。
见她的模样,吓得他忙探她鼻息,确定她鼻息仍稳,一颗心才又安下了。
“好在你没事。”他心疼至极地磨蹭她脸颊、耳朵。虽然知道此刻说的,她极可能听不见,但情绪已涌上心口,不吐不快。“你知道刚才见你被王大盟纠缠,又被他一推落水,我当时真恨不得拿把刀将他砍成稀巴烂。”
生意人向来以和为贵,加上家教修养,以致他活到二十来岁,还不曾真为了某事动气肝火,但刚才那一瞬,他头一次起了取人性命的念头。
“好在你没事。”他轻轻问着她手心,爱怜地揉着她纤细如葱的长指。“要是你有事,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这一段话,昏过去的红萼虽然没印象,可是他深深切切的音调,仍旧将她一颗心烘得甜甜暖暖。
这时存在她梦里的是先前春姊问过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喝你们这杯喜酒”,她心里想,现在……就等他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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