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中溪轻道:“隔墙有耳。”便不再说话。海地立刻知道自己鲁莽了,这是什么地方,绝对的天子脚下。
而钱修齐愤然出门,到外面被冷风一吹,脑子冷静下来,抹去泪水坐在台阶上细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个周全,又想着怎么说出来不会刺激听者的情绪,怎么可以做到就事论事,怎么说话最客观执中。他脑子如飞地想了好久,这才毅然振衣而起,步向宫门,请求皇上召见。
没过多久,海地进去求见皇上,却见钱修齐被人抬着从里面出来,打了二十大板的身上已经渗出血迹,头上的乌纱帽已被摘去。不过海地看到,钱修齐倔犟地支楞着脖子,满眼都是不屈。对海地视若无睹,想是对他失望得很,不愿意再行搭理。
海地心想,一定是这个钱探花在他们这儿得不到支持,心神激动,忧国忧民之心大盛,自己直接向皇上进言了。真是个大胆耿直的人,以前还真是误会他了,他要真是个投机取巧,巧言令色的人,想来不会做出这等明知可能掉头的举动来的。不过海地还是奇怪,皇上只是摘了他的乌纱帽,只是打他一顿出气,却没有再深入的举动,看来皇上还真是喜欢他,旁人传说钱探花像崇仁而受皇上喜爱的话看来是有道理的,皇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杀钱探花,看来只有这一解释了。海地想到皇上正生着气,可能会就此事试探他的态度,他没必要此时进去碰一鼻子灰,便什么都没说地抽身离开。
回到值房,却见郑中溪已经离开,问了门口的太监,都说郑大人身体不适,先回家一步了。海地心里牵挂,有心进郑府探望,可是郑府家人却回说老爷身体不适,已经休息,请王爷留话。虽然影子的父亲立刻迎出来盛情款待,但是海地心中已经隐隐觉得,郑中溪这是在回避他。
果然,以后几天一直如此。海地不解,郑中溪回避他做什么?他们两人的交往是得到皇上首肯的,并不算朋党。难道郑中溪在北疆事情上有什么其他看法?他不欲连同海地一起采取行动?
不说海地不得其解,却说钱修齐为胸中一团正气驱使,进宫冒死觐见皇上,陈述北疆厉害。皇上见他字字戳穿自己的图谋,心中震怒,一个“死”字滚到嘴边,却一眼瞥见钱修齐一张年轻纯净的脸有了深刻的痛苦,包含热泪的眼睛对自己有深深的期待,他忽然想到了死去的崇仁。崇仁脾气不是很顺,生气起来也是那样噙着泪水满怀期待地看着父皇,看得出他的心里对父皇的信任和爱戴,所以才不会阳奉阴违,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是“是是是”。皇上的心不由软了,想了想才挥手做出略施薄惩的决定,二十大板,免职,对于钱修齐来说,已是大幸。抱着一死之心的钱修齐没想到还能捞回一条性命,心里却是似乎忽然体会到了皇上的无奈,他不是噬杀的君主,他也是不得已,为了江山社稷,他不得不有所放弃。这一刻,钱修齐觉得自己仿佛成熟了很多。
不过钱修齐不敢回家,他很清楚把自己的身价性命捆绑在他身上的娘看见他罢官挨打会有如何的反应,他不愿意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还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娘,所以当他太监被抬出宫门,被自家佣人扶上轿子之后,忍痛说了句:“把我送去客栈,然后你们回家,老太太问起,你们只管说我心情不好,自己找地方散心去了,不要告诉她我在哪里。”
被直接抬进粥粥家客栈的钱修齐面无人色,额角都是黄豆大的汗珠。他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那么大的苦头,以前因为读书好,连先生的板子都不曾挨,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殿前二十大板,把钱修齐的小命打掉一半。正好王秋色在店堂巡过,看见钱修齐的样子大吃一惊,忙叫伙计把他抬进内屋,放到蒋懋的房间。蒋懋本来一直撑着眼皮倔犟地抿着嘴坚持着,但是一旦躺到暖暖的大炕上,全身一阵轻松,是自己该做得都做了,能做到的也做到了,问心无愧了。所以头一垂就昏死过去。这一来把王秋色吓了一跳,一边吩咐快找大夫来看,一边把孩子交给潇子君,捏住钱修齐的手腕把脉,测得脉象还算正常,这才舒了一口气。
看大夫进门,潇子君拉着王秋色出来道:“这孩子大概为北疆的事惹的祸,这几天他一直拖着我问这个问题,显然太过投入,但是这种事哪是他这么小的人插得了手的?这不,这么好的前途可就毁了。听粥粥说他们家老爷就看重他是家里唯一读书做官的,现在这样子,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他父亲?”
王秋色站在门口往里看着,一边道:“这孩子实诚,比蒋懋和粥粥这两个鬼机灵实诚,不过可能皇上也是知道他这一点,所以才没把他太怎么样。他一定自己也知道会出什么后果的,否则不会受了伤反而跑我们这儿来,这孩子有担待。”
潇子君点头,道:“他已经说下的亲事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给吹了,好在他原也不怎么喜欢。”
王秋色摇摇头,道:“书生意气上来,死谏的主儿都有,修齐是给老书教混了。不过也好,总归也是博个好名声,回乡去也有人尊敬。”
大夫给钱修齐处理了伤口,出来向两位说明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外伤和气急攻心。但是钱修齐却是一直昏睡不醒,药都灌不进去。生生把王潇两女急死。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一口悠悠气出,算是活过命来。
而皇上那天看着钱修齐挨完二十大板抬出去,一人默默喝了半天茶,这才抬头叫大内总管调查钱修齐来前行踪。
这个大内总管千辛万苦做到这一步,原本就是个机灵人,细细调查下来,发觉事情大大不妙,牵涉到的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止有皇子,还有首辅大臣。如今皇上最看重的是崇孝,看来以后便会传位于他,此时拍他马屁都还怕跟不上号,哪里敢把他往事儿里扯?而郑中溪难道又可以得罪了?他的孙女将是未来贵妃,甚至皇后,得罪了他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简直不用脑筋就可以想出来。大内总管把事情翻来覆去问个仔细,又一人独自想了半天,这才向皇上汇报,说值房里本来人多,后来只剩郑中溪和钱修齐两个,但是还没两三句话的功夫,王爷便进去了,进去也是没两三句话功夫,钱修齐便冲出门外独自发呆半天,然后才要求面见圣上。大内总管原想给两位大人撇清,不想听在皇上耳朵里,这话便有了另外的含义,一个老臣,有的是办法在三言两语间把个年少冲动少年的情绪激发出来,叫他冲头阵,做炮灰,而老臣站在背光处挑拨。所以见海地进去,郑中溪就不便多说,一下撂下重话,把个钱修齐逼上前线。
皇上心想,郑中溪历经两朝,老谋深算,心事之重,怕是天下无人可以看透,他要是想做出什么来,那真是防不胜防了。他与包广宁不同,向有清誉,被天下读书人奉为楷模,即使上回儿孙作孽这等事也动摇不得他,最后只有大家各退一步,郑中溪降三级使用。他要有了异心的话,恐怕就难掌握了,起码天下悠悠众人之口是难堵的了。想到这儿,皇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把手中的茶杯盖子轻轻一挑,杯盖便跳出杯口,滚出桌子,掉到铺着云纹花岗岩的地面上,立刻应声而碎。皇上看着地上的碎渣,挑起嘴角微微一笑,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海地为一直不能找到与郑中溪单独说话的机会而烦躁,回家自然是把这些与影子说起,如今他们两个相处得极其和谐,什么话与影子说了,影子一定听得懂,虽然不会乱出主意,但是却会侧面点他几句,或者知道察言观色,不会在不合适的时候做出不合适的事来,所以海地一到影子身边,就觉浑身轻松。但是今天他却完全轻松不起来,郑中溪的态度太怪异,叫他琢磨不透。
影子了解了事情原委,便沉吟一会儿,请缨明天一早回娘家一趟。海地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是,哪有爷爷不见自家归宁的大孙女的道理,即使找理由不见,凭影子这刁钻古怪的脾气,也总有办法把爷爷磨出来的,影子回家一趟,看郑中溪还怎么回避。
影子不想刺激正妃,所以回娘家也没怎么张扬,她有王爷的宠爱就行了,要那面子做什么?都是虚的。没想到才进家门,见过奶奶娘亲,刚想脱下大衣儿,就有家人来传,说爷爷在书房等她。影子奇快,为什么不见海地,明知道她来是为海地探口风来,却又要急着见他,真搞不懂爷爷卖的是什么关子,不过她相信爷爷一定有爷爷的道理,而且也一定是很有道理。
影子走进爷爷书房,却发现几天没见,爷爷苍老好多。看见影子,郑中溪才勉强微笑了下,道:“你有王爷的孩子了?”
影子羞涩地点头,但是立即道:“爷爷,海地想见您。”
郑中溪撇开眼,看着红木架子上一盆郁郁葱葱的天竹盆景,心不在焉地道:“如果是儿子的话,你要好好养育他,而你尤其要收敛锋芒,以免遭他人嫉妒。”
影子道:“是,爷爷,我今天回家就没怎么排场。”
郑中溪点点头,道:“那就好,你很懂事,比你几个哥哥弟弟强多了。以后记得只要一心对王爷好,绝对不可凭借着点小聪明干预政事,那会遭王爷猜忌,但是你又必须了解政事,否则你遇到便会王爷无话可说。唉,这个分寸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影子听得莫名其妙,心里隐隐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升起,爷爷今天说话怎么像在说后事?她一想到这个,冷汗从后背渗出,起身跪到地上,眼泪一下冒了出来,“爷爷,你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说出来,或许海地还可以帮上一点忙。”
郑中溪缓缓起身,拉起地上的影子,还是微笑着道:“你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起来。回家告诉王爷,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多做事,少说话,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什么问题,等它出来了再去解决,否则,远的崇高就是例子,近的那个钱修齐也是例子。你叫他放心,天塌不下来,入侵者不会得逞,我已经有了布置。”
影子心里更加不安,拉住爷爷的双手泪如雨下,却是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爷爷,您也该为自己想想,不要光顾着朝廷天下的。”
郑中溪呵呵笑着,但是声音里却有一点空洞,没有以前那样深沉浑厚。他没有多留影子,赶着叫影子赶紧回夫家去,至此,影子也知道爷爷不会多说什么了,他一定是酝酿着做什么大事,但是他不想连累家人,不想连累他看好的海地,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任何事情都自己扛着担着。
第六十章
北疆,春暖而花未开,小股敌人的来袭越来越多,将士只是严守不出,天天晚上往城头浇下温水,让城墙连夜结冰,滑溜难攀。不过随着春分阵阵吹近,这种办法已经越来越不管用。
前方已报,大队草原军马已经出发,晓行夜宿,杀奔边关而来。不久,由粥粥和蒋懋领队的侦察小队回报,大军大约五万余人,由特穆尔亲自挂帅,另有不少游牧壮汉沿途时时加入,看来不出半月,便可到达边关。
蒋懋此时已得粥粥《偷懒真经》真传,当然他再练得好,也无法赶超粥粥身上妹妹头灌给她的一甲子半功力,不过他有武功底子在,再加功力进步神速,是以用起来更是如虎添翼。
夜阑人静,粥粥依在蒋懋身边准备睡觉,但是一时又睡不着,喃喃地对蒋懋说话:“猫猫,我们如果得胜回家地话,那我们都是英雄了吧,以少胜多,以一敌十,说出来人人都是车轮大战里杀出来的。”
蒋懋一天下来有点累,但是还是微闭着眼与粥粥说话,“你是女孩子,不能做英雄,不过你一定比古时候的花木兰厉害,你现在受重视的程度和所做的事就不是当年的花木兰能比拟的了。”
粥粥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微笑,道:“那我回家就很风光了啊,到时候我再与你办酒席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来送礼,我们得腾出一间房间专门放那些礼物,还有银子,最好是银子。我们要办十里长席,到的人就可以吃,吃痛快了旁边歇着,肚子空了回头再吃,我要叫全京城的人五十年后还会提起,瞧,就是这个粥粥,嫁了天下第一美男子蒋懋,流水的酒席办了三天三夜,喝掉的酒都可以灌满护城河。再没人比她更风光的了。”
蒋懋听了却是笑不出来,他知道粥粥为前儿的婚事耿耿于怀呢,再说了,这一仗以一敌十,分摊到他们这些有武功人身上的又何止十个敌人,可能是成百上千,面对那么多的人,压过来都可以压死一个人,何况是杀光。所以谁心里都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粥粥这时候这么说,实在是苦中作乐,黄连树下唱山歌。蒋懋忍不住抱紧粥粥,脸贴着她的脸,轻轻道:“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粥粥也抱紧蒋懋,她也笑不出来,“猫猫,今天起我们不要离开十步远,我要转头就可以看见你,你答应我。”
蒋懋在黑暗中点头,轻而坚决地道:“我答应你,这也正是我所想的。今天起,我们不分离。”
粥粥欣慰地叹口气,她一直有不确定的感觉,总是不很相信蒋懋这么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会看上她,直到蒋懋带她离开京城,来到这儿,一起走上似乎可能的不归路。这时,粥粥才有了与蒋懋休戚与共的感觉,心里只想着生要和蒋懋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块儿,一刻都不能不见到他。
此时两人都已了无睡意,未来的不可企及,让他们更珍惜眼前的时时刻刻,他们要抓紧时间拥抱在一起。
好半天,蒋懋才道:“粥粥,你看山那边灯火辉煌,他们都是摩拳擦掌地等着来干犯我们边境,我们反正已经把手下都已经派回去送信,今天也一时睡不着,要不我们去闹他一下,我们人少跑得快,也算是出口恶气。”
粥粥道:“我也想过这个,但是眼下两军交战不是内战,而是外战,即使手气好杀了特穆尔,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使他们更同仇敌忾,来势更加凶猛。”
蒋懋道:“你说的在理,但是我们也不是没事可做,我们可以偷进去烧他一顶帐篷,杀他一个将士,闹得他们时时无法安寝,几天折腾下来,他们战力也将削弱不少。”
粥粥一听,眼睛一亮,即使在微弱的雪光下都看得清楚。她一下跳起来,拉起蒋懋,道:“对,我们那么好的武功干什么用。正好可以做尖锐的矛,或者是王姐姐的玉露针,时时折腾他们几下立刻逃走,兵法说,敌虽众,可使无斗,我们胜在速度和机变,骚扰他们一下就走,随后换一个地方再骚扰他们一下,务必搞得他们人心惶惶,战无斗志,人无精神,两军对垒时候,我们就胜了一小半了。咦,猫猫,你看我们人小,但是我们派的用场还是很大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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