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投降被赦的消息传到瞻对,班滚也寻找门路,把归降之意上达天听。
四川总督策楞上奏:“据惠远寺喇嘛达尔罕堪布具禀:班滚前于莎罗奔投诚,荷皇上赦宥之后,即遣人来寺求其代为乞恩。今班滚又来恳求,并将伊子罗藏丁得到寺出家悔罪,颇为真切,因遣弁员前往泰宁,班滚率弟兄土目头人等出界跪迎,誓死明心。因未经出痘,不敢身入内地,具有夷禀,实属悔罪输诚。”
皇帝下旨:“且班滚之归诚,实由见莎罗奔之向化,为所感动,则知前金川之蠢动,实由班滚之肆逆,相率效尤,前事不臧,更贻后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诛。”也就是说,班滚也可以保全性命了。此时,皇帝又想起了尚在狱中的那个人,“庆复见在朝审已入情实,本欲于勾到之日明正典刑,但念伊勋戚世旧,皇考时即已简用为大臣,且与讷亲、张广泗之负恩偾事老师辱国者,尚稍有间,不忍令赴市曹,著御前侍卫德保、会同来保、阿克敦将策楞原折,令庆复阅看后,加恩……”那么,皇帝也要如赦免莎罗奔、班滚一般加恩于他了吗?不。“加恩赐令自尽”。马伯庸:《长安十二时辰》
瞻对一案终于如此了结。
昨夜写完瞻对一案的了结,不觉已是深夜三点,睡不着,发了一条微博:“写一本新书,所谓现实题材,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开写的时候有新鲜感,但写着写着,发现这些所谓新事情,里子都很旧,旧得让人伤心。素性又钻到旧书堆里,来踪迹写旧事。又发现,这些过去一百年两百年的事,其实还很新。只不过主角们化了时髦的现代妆,还用旧套路在舞台上表演着。”
一星期前,我开始动笔写一部新长篇,现实题材,关涉汉藏文化冲突的新表现。真觉得新事情也都是旧套路,干脆停了书房的电脑,搬到餐厅的大桌子上,在手提电脑上,凭借着堆了一桌子的旧书,来踪迹瞻对旧事。诸多陈年旧事,映照今天现实,却让人感到新鲜警醒。看来,文学之新旧,并不像以新的零碎理论包裹的文评家们所说,要以题材划分。
发了微博,洗澡上床,还是睡不着。
又在枕上看旧书中的地理材料。这本旧书叫《西藏志》,民国十四年,四川省筹划编修《四川通志》延聘专人所撰。以此可以知道,四川一省官员,清代以来,把藏区事务视为大事,已是成例了。《西藏志》中有《西藏道路交通考》一章,详说了旧时未有公路时各路通藏驿道上的情况,开篇就说四川雅安经打箭炉到拉萨的川藏大道。
路从雅安算起。今天在雅安城边,川藏公路边,有一组雕塑,都是过去时代背着茶叶和杂货来往于川藏驿路上的穷苦背夫的形象。这组雕塑的意思,是标示出所谓茶马古道,也即过去川藏大道由此起点。今天,从此开汽车,四五个小时可到康定,即旧时的打箭炉,那时却要走很多天。《西藏志》详细标注了站名与里程,雅安至荥经,九十里;荥经至汉源,一百一十里;汉源至泥头,八十里;泥头至化林坪,七十五里;化林坪到泸定桥,七十五里;泸定桥至头道水七十里;头道水至打箭炉六十里。最快要一周时间。
自打箭炉出南门谓之出关,直到今天,当地人还把康定以西的地面,叫作关外。“走拱竹桥,沿山而上,二十余里达其顶,曰折多,山高而不甚险,秋冬则积雪如山。山下二十里,有人户柴草。五十里至堤茄塘,有人户柴草。五十里到纳哇,路不险,有居夷,有烟瘴,顺沟而进,四十里至阿娘坝,地方颇为富庶。由是经瓦七土司密宗,经俄松多桥,到东俄洛,有碉房柴草。”东俄洛,熟悉的地名。瞻对战事之初,四川提督李质粹就驻扎此地,节制调度深入瞻对高山深谷的三路兵马。
从此地,川藏大道又经过高日寺、卧龙石、八角楼、中渡汛、麻盖中、剪子湾、西俄洛、咱玛拉洞、乱石窑、火竹卡、火烧坡十二站,才到达里塘。再从里塘经二十一站到江卡汛。江卡也是熟悉的名字,被抢的张凤把总带兵就是从那里来的。瞻对战事进行时,西藏方面曾从那里派兵支援,只是后来,那位叫冷宗鼐的藏兵军官,竟擅自离开前线,那些藏兵也就自行散去了。乾隆把冷宗鼐交给西藏郡王颇罗鼐法办,却再未见资料说其结果如何,大概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了。
里塘,是清史中的写法,今天写作理塘,也是一个已在本书中多次出现的名字,以后还会在书中更多次出现。
故事开始,这是三十多个清兵被瞻对人“夹坝”的地方。
也是那位先被乾隆皇帝视为私通班滚的奸细,后又为他洗去冤屈的汪结,做过一年宣抚司的地方。
有心的读者会问,这一路怎么没有瞻对?是的,没有瞻对。瞻对在里塘北方的深山之中。我在瞻对,今天已更名为新龙的地面寻访时,在县城边看到公路指示牌上标记,南去里塘的盘桓山路是二百一十多公里。也就是说,瞻对并不在川藏大道上。那时,瞻对夹坝出掠川藏道上的商旅,那是要好马快刀,长途奔袭数百里到别的土司地面。所以,瞻对之战,里塘也是南路进兵的地方。
川藏大道,一向分为南北路,里塘是南路上的重要节点。川藏北路也是从打箭炉南门出发,过折多山后,便与南路分手,过泰宁、道孚、炉霍、甘孜,再过玉隆、德格过金沙江,离开川属土司境,入于西藏地面。瞻对也不在这北线大道上。今天的甘孜县城边,有一条大河浩浩流过,这条河是雅砻江。甘孜县城南边,参差着一列错落的雪峰。过县城不远,雅砻江便折而向南,一头扎入雪山之下的幽深峡谷之中,流向瞻对境内。我第一次去瞻对,就是从这条公路顺江南下,在深峡中穿行一百多公里而达新龙县城如龙镇。
也就是说,瞻对深陷在川藏大道南北两线的群山中间,即便在今天看来,也相当偏远。所以,清代以前,只有模糊不清的传说,清代以来,渐多文字记载。所以见之于记载,大多是因为瞻对人或南下,或北上,对于川藏大道南北两路商旅与当地百姓的劫掠袭扰。外人看来,瞻对确实遥远。但对娴于弓马,将夹坝视为一种生产方式的瞻对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却并不遥远。因此,我们便要在这本书中,与他们频频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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