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阿来
2014年10月26日,在塞尔维亚第59届贝尔格莱德国际书展中国主宾国活动现场,阿来和麦家就《瞻对》的创作缘起和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倾注的深切的人文关怀、民族情怀和历史责任感,以及作家应该怎样取舍和承担这样的责任,进行了精彩的深度对话。
《瞻对》可以窥见西藏问题国际化的历程
麦家:我曾经在四川待了十五年,交了很多朋友,当中非常重要的就是交了阿来这个朋友。他不但是我文学上的兄长师长,也是我生活中的伙伴。如果说离开了他,不管是我在四川的日子还是离开四川的日子,我觉得我都不可能获得这么快速地成长,或这么有干劲。我内心的力量很大部分是阿来给我的,所以我很感谢我这位兄长。正因为这个原因,阿来的一举一动我都随时关注,即使我离开四川之后,他写作的每一次秘密的作为,别人还未关注,我就已经关注了。当我得知他在写作《瞻对》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些小小的担心。因为这对于阿来来说,完全是一次告别自己,全新开始的写作。而且这个写作完全忠实于历史,是完全钻到藏民族的中心,或者说进入藏民族非常关心的焦点上去写,说实话我当时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我一方面想是什么让阿来选择了一次崭新的出发,又是什么才能让阿来完成这次飞跃。当我看到这部作品以后,我所有的担心变成了喜悦。
这本书首先是在《人民文学》上首条隆重推出。当时看到以后,我惊讶于阿来的华丽转身。但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还是想问问阿来,你当初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我认为这是一次危险的选择,你真正的动因是什么?金庸小说
阿来:谢谢麦家。他的话题展开是人互相之间的理解和友谊。在当下世界,尤其是民族主义高涨,我们看到更多的现实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流血、争斗。这个情况在世界范围和中国都有出现。我自己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当我们谈文化的冲突和交流都可能成为对某些人的冒犯的时候,我觉得更加应该关注这个问题。在这样一种民族主义思潮泛滥的时候,中国的一些地区,比如西藏,它的问题也开始出现在大家关注的目光里。后来我想,这样的问题它是否一直存在,还是某一种思潮的流行和泛滥,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但这样的问题,在今天的世界范围内,在已出版的有关西藏的图书中,我觉得找不到令我自己满意的答案,那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去自己寻找答案。
方法就是找到一个最具典型性的地方,研究这个地方的文化和历史,看一看今天所谓西藏问题的前世今生。我觉得只有两种方法:一是走向历史,在档案馆中寻找大量原始档案;二是走向田野,利用原始生态的考察。两者结合,建构一个小小地方两百年的历史。两百年历史又恰恰是所谓西藏问题在国际上开始提出、形成,以致变成今天这种状况的过程。这是一个以小见大的过程,中文里有句话叫“窥一斑而见全豹”,那么,我找到了一个特别具有样本价值的“斑点”。这个“斑点”就是瞻对。它的两百年历史恰好鲜明生动地解读了什么是西藏问题,西藏问题的产生。我想我们可以以此展望西藏问题的解决。
麦家今天陪我说话,他也有在西藏工作的经历,他对西藏百姓生活也有直观的认识。其实一直以来我未与他正面交流过这件事情,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瞻对的历史有趣到不用作家虚构
麦家:高大上的话题是不适合在私下聊的。我跟阿来有很多私聊的机会,但这本书确实到今天我们都未聊过。我认为冥冥之中在等待一个高大上的机会,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我刚才说这是一次危险的写作,除了题材本身的独创性和尖锐性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是诗人出身,你擅长抒情,擅长虚构,有无限的想象,这为文坛公认。你也以此获得巨大成功,但是创作《瞻对》你选择了从历史出发,从史志县志地方志这种像钢筋水泥一样固定的东西出发,来演绎你的故事,来讲述你的藏汉交融的话题。你不担心别人非议你江郎才尽,说你已经丢失才华,因为要据实描写,必然要丢掉你所擅长的抒情性。
阿来:我原来其实计划写一本虚构小说。我在写前一个长篇的时候,已涉及瞻对。有一个英雄传奇的故事,大概一百多年以后,已变得很生动。大约三四十年前,一个大学教授到当地调查(民族学、社会学),说到这个传奇就像“藏地三国演义”,说这个英雄是关云长式的人物。但后来我真正深入此地才发现人们用典型化的方式,把两百年中七次战争产生的英雄事迹都加到了一人身上。我觉得应该把这个典型化过程做一个解构和还原。我开始研究历史,并发现这段历史有趣到不需要我虚构和加工。
当然麦家刚才提出的这种担心,我自己也有疑虑。因为任何作家对自己在写作风格上的转换,都会有警惕和担心。但这个担心比起另一个担心小得多。第二个担心就是一个普通人处在这个民族主义高涨,民族主义跟仇恨加深的情况下,你所承受的压力,又想寻求答案的担心。在这个压力面前,比因风格变化可能失去一部分读者的压力相较而言要小得多。所以当两个担心相加时,后一个担心大于第一个担心。因为作家毕竟是一个职业,而后一个担心是文化冲突下如何自处,我们如何看待文化冲突。任何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什么职业,只要身处其间,你就能感受到这种激烈的存在。我们有没有方式化解,如何化解成为问题。而我的书有可能帮助大家寻找到这个方法。
作家写作应怀有对世界深刻的善意
麦家:有人说悬崖上的花是最美的,悬崖上也有尸骸。我真担心你去悬崖上采花,我们要收你的残骸。好在你从来都是位福将,你没有被葬送,你采到最美的花回来了。这本书出版一年,不管是在文学界还是高层,可谓八面玲珑,四处掌声。这本书我听到一个高度赞誉的说法:阿来的《瞻对》应该让每一个做民族工作的领导都好好看看。其实民族之间的纷争冲突矛盾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当你来到眼前这片土地之后,不难发现这个问题也是全世界的问题。我们作家把这个问题作为自己创作题材的确实很少,所以我敬佩阿来。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并取得这么好的回报。
我很关心另一个问题,当很多政府官员或权威人士评价这本书是一部维护民族地区稳定的指南时,你心里怎么想?
阿来:这是这本书呈现的自然结果。我希望不仅仅是中国,而是所有看到世界并非一片祥和也有残酷现实的一面的人,都来关心这个问题,这才是这本书想要追求的目标。佛经中有一段话:释迦牟尼的一个弟子问他,我们怎样才能影响世界的世道人心。佛说要有大声音。弟子再问:什么是大声音?佛说天上向下发的声音就是大声音。弟子又问:怎样让声音到天上影响众生呢?佛说:如果我们发出声音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怀着对世界深刻的善意,就能去到天上,成为大声音。我自己不是严格的佛教徒,但是写作时想对人说话时,我想我是抱有这种善意的。
所以在这样的写作生涯中,没有像我的兄弟担心的那样,至少现在还没有。
麦家:那你要感谢佛祖的保佑,同时感谢那么多朋友的拳拳之心对你的厚爱。
其实刚才我问你这个问题时,我心里是有答案的。就是如果“维护民族地区稳定指南”这个佳誉加给我,我也会坦然接受。我们经常说文学大于政治,其实文学摆脱不了政治,尤其是我们国家是多民族国家,民族团结,民族交融这是天大的事情。你在为天大的事情添砖加瓦,我觉得功德无量,远比你在文学上获得佳誉甚至比获得世界最高的文学佳誉都要重。
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接下来你要攀登哪一座悬崖?
阿来:下一部小说的写作已经有半年,是一个痛苦的题材。当民族主义高涨,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种身份识别、需要确定你站在哪一边的时候,人就会被撕裂,家庭中的父母和儿女,兄弟、姐妹之间也会被撕裂,那会是多么可怕和痛苦的事情。我就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本书也是悬崖上的写作,作为一个作家,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
麦家:我们的写作都可能是一种冒犯,都可能是悬崖上的一次经历。我们今天的对话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瞻对(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新龙县)地处康巴。
康巴人向来强悍,而瞻对人在康巴人中更以强悍著称。
当地人以此自豪:瞻对就是一块铁疙瘩!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