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埃莱娜·费兰特 > 离开的,留下的·那不勒斯四部曲3
我等着莉拉看完我的小说,这时候,传来消息说,那不勒斯爆发了霍乱。我母亲非常不安,反应有些过激,她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到最后她把我非常喜欢的一只汤盆打碎了,她说她要回家。我马上察觉到,她的这个决定,如果说霍乱是一个原因,那我拒绝给我的二女儿用她的名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我试着挽留她,但她还是离开了。那时候,我刚生产还没恢复,而且腿疼也没好。她再也受不了在我身上花费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时间,我又是一个那么没良心、对她不尊敬的女儿,她更乐意和她的丈夫,还有几个好孩子一起,面对染上霍乱的风险。一直走到门口,她还是按照我对她的要求,没有嚷嚷,也没有抱怨,也没说我什么,完全不动声色。她很乐意让彼得罗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她感觉她的女婿很爱她。我想,她一直都忍耐着,可能不是为了让我满意,而是为了不在我丈夫面前丢脸。她和黛黛分开时,非常难舍,在楼梯间,她用费力的意大利语问孩子:“外婆要走了,你难过吗?”黛黛觉得,外婆的离开是一种背叛。她没声好气地说:“不难过。”
我生母亲的气,但我更生自己的气,几个小时之后,出自一种自我毁灭的狂热,我把克莱利亚解雇了。彼得罗觉得很惊异,但他也很警惕。我厌烦地说,黛黛有马雷玛口音,现在加上我母亲的那不勒斯口音,真让人受不了。现在我要成为家里的主人,要亲自带孩子,但实际上,我觉得充满愧疚,我要惩罚我自己。我沉迷于一种绝望的想法,就是我会被两个孩子、家里的活儿,还有我疼痛的腿累垮。
我坚信,艾尔莎肯定会像黛黛那样,让我度过非常恐怖的一年。但也许是因为我对于照顾婴儿已经有了经验,也许是我已经接受自己是一个糟糕的母亲,我不强求完美,结果孩子却顺利地就开始吃奶了,每次都安安静静,吃上很长时间,然后睡很久。结果是,我也会睡很长时间。刚回家的那几天,让人惊异的是:彼得罗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去买东西做饭,给艾尔莎洗澡,哄黛黛——外婆走了,又多了一个小妹妹,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我的腿部疼痛也忽然好了,我感觉比较平静。一天午后,我在床上躺着,半梦半醒之间,我丈夫过来叫醒我说:“你那不勒斯的朋友打电话找你。”我跑去接电话。
莉拉跟我谈了很久关于彼得罗的事,她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认识彼得罗本人。我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对不属于他父母那个世界的所有人,彼得罗都很亲切。莉拉在顾左右而言他,说了很久,我觉得她愉快的语气里隐藏着不安。我差不多要对着她喊了:“我已经给了你尽可能伤害我的权力,快点儿吧,说吧,那本书在你手上已经十三天了,赶紧告诉我你的想法。”但我没有那么嚷嚷,我只是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我问:
“那本书,你到底看了没有?”
她的语气变得很严肃:
“我看了。”
“然后呢?”
“写得很好。”
“怎么个好法?你觉得有意思吗?有趣还是很乏味?”
“我觉得有意思。”
“有点儿意思,还是非常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为什么呢?”
“故事很有意思,让人很想往下看。”
“然后呢?”
“然后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
“莉拉,我必须知道,我写的这些东西怎么样,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除了你。”
“我正在说啊。”
“不,你没说实话,你在骗我。以前无论谈什么事情,你从来都没有这么浮浅过。”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我想象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难看的小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电话。也许她和恩佐刚上完班回来,詹纳罗正在不远处玩耍。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已经不会读书了。”
“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我需要你,但你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我。”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嘟囔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也许是一句骂人的话。她用一种不留情面、带着怨恨的语气说:“我做一份工作,你做另一份工作,你能指望我给你提什么建议,你是上过学的,你知道书应该怎么写。”后来,她的声音忽然变了,几乎是叫喊着说:“你不应该写这些东西,莱农!这不是你,你让我看的那些东西,一点儿都不像你,这是一本非常糟糕非常糟糕的书,之前那本也很糟糕。”
她说得很快,有些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她轻盈的呼吸忽然变得很沉重,凝结在一起,没法从她的喉咙出入。我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肚子很疼,而且疼痛一直在加重,并不是因为她所说的话,而是因为她说这些话的方式。她在啜泣吗?我很不安地说:“莉拉,你怎么啦?平静一下,深呼吸。”但她没平静下来,她真的在抽泣,我听到了她的抽泣里充满了痛苦。她说,很糟糕,莱农,非常非常糟糕,第一本书也是——那本卖了很多册的书,让我成功的书,关于那本书,她一直什么都没说,她现在说,那本书很失败。让我痛苦的是她的哭泣,我没有心理准备,我也没想到她会哭。我更喜欢那个很坏的莉拉,我喜欢她那种邪恶的语气,但现在她在抽泣,没办法停下来。
我感到很迷惘。好吧,我想,我写了两本很糟糕的书,但这有什么关系,这种痛苦才是更严重的。我嘟囔了一句:“莉拉,你有什么好哭的,应该哭的人是我,别哭了。”但她厉声说:“为什么你让我看这本书,为什么你逼我说出我心里的想法,我只想自己知道。”我回答说:“别这样,我向你发誓,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我想让她平静下来,但做不到,她说了一些很混乱的话:“别让我再读别的东西了,我不适合。我对你期望很高,我非常肯定,你能做得很好,我希望你做得更好,这是我最渴望的事儿。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话,那我是谁?我是谁呢?”我小声对她说:“你不要担心,你要对我说你想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帮助我,从小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帮助我,没有你的话,我什么都做不好。”最后,她终于停止了抽泣,吸着鼻子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会哭呢,我真是个白痴。”她笑了,说:“我不想让你难受,我准备了一通赞美的话,我还写了下来,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我让她把那篇评论发给我,我说:“可能,你比我更了解我该写什么。”然后,我们不再谈小说的事了,我告诉她,艾尔莎出生了。我们谈到了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还有霍乱。什么霍乱?她用嘲讽的语气说,这里没有霍乱,只有通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人们担心拉肚子拉死,实际上没什么事儿,更多的是害怕,一点事儿也没有。我们吃了很多柠檬,没人拉肚子。
提到这些事情,她说得很流畅,几乎有些高兴,她摆脱了一个负担。结果是,我又一次感觉陷入漩涡——两个年幼的女儿、一个经常不在家的丈夫、糟糕的作品。虽然如此,但我没感觉不安,反而觉得很轻松,是我自己让她说了我的失败。我脑子里浮现出类似这样的句子:你给我带来正面影响的纽带断了,就像绳子断了一样,我现在是真正一个人了。但我没对她说这些,我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我非常费劲地写出这本书,是想和我出生的城区有一个清算,这本书里讲述了我周围发生的巨大变化,这些变化促使我写出了这本书,这是堂·阿奇勒,还有索拉拉兄弟的母亲的故事。她笑了起来,她说,这些恶心的面孔,用来写小说是不够的:如果没有想象力的话,这些面孔不像真的,而像一张张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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